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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她走进了月光惨淡若明若暗的林带。她很清醒,好象一生中从没有这么清醒过;她也很平静,平静而坚定,这也象是一生中从没有过的。

  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儿子没有死!儿子不会死,儿子为仟么要死呢?儿子从生下来就被母亲遗弃了,儿子在孤独和苦难中度过自己漫长的童年和少年,不是为了就这样死去……

  儿子不应该死去!战争已经结束了,当初他走了这一步不就是为了避开战争吗?现在剩下的就是惩罚了,他不应该害怕这惩罚,妈妈会跟你在一起……

  心里那么急切:儿子没有死,他就在河岸上,那个她早就看好的灌木丛掩遮的土洞里。今天夜里是最后一个机会了,她能找到他!

  然后就将他带回家去,等着。让那些注定要来临的耻辱、惩罚、苦难一起来吧,只要儿子能够活下来……

  比起儿子的死,她心中的那一点可怜的自尊,她生命的晚年将要蒙受的耻辱,又箅得了什么?

  越是深夜,洛河洪水的奔腾咆哮声就越是沉重和宏大。她突然发觉她找不到那个洞了!

  这儿早就没有儿子的藏身之地了!今年的洪水太大,快要漫到堤沿上来了。洪水淹没了那株灌木和灌木下的那个洞!

  这天夜里,即使在充塞了天地间的风声和洪水声中,洛河岸边的人们也能听到一个母亲苍凉而嘶哑的呼唤声:

  阳阳一一!

  回来吧孩子,妈妈不能没有你!妈妈知道你回来过了。但妈妈也知道今天夜里我不能在这儿找到你了!

  豳袅毖毖命罪,连同你的死!那天夜里妈妈没有给你开门!妈妈从小就遗弃了你,到了最后的生死关头,妈妈到底还是再一次遗弃了你!……

  推开写字台上那张报纸,何方猛地站了起来。是一张军内最具有权威性的大报。头版显著位置刊登着一篇新闻:本报讯在对越自卫还击战的战场上,新一代英雄大量涌现。某部九连战士章阳就是一位董存瑞式的英雄人物。二月十七日晨,该连奉命攻打敌防御纵深的主要支撑点四六六高地。战斗中,章阳一直冲在前面,最先一个人冲上了残敌固守的高地主峰。主峰上有四个纲筋混凝土的暗堡,凶恶的敌人龟缩其中。居高临下地对我进攻队形实施火力封锁。多延误一分钟就会多一份伤亡!章阳同志首先朝距离自已最近的一个敌暗堡的射孔内塞进了一枚手榴弹,消灭了其中昀敌人,接着,又向另一个暗堡匍匐前进。敌人发现了他,子弹象雨点一样倾泄过来。当他又用两枚手榴弹炸毁了这个暗堡时,已经三处负伤,流血不止。这时他想到了战友们的安危,战斗的胜利,咬着牙继续爬向山顶上另外两个暗堡,将最后一根爆破筒塞进了其中的一个暗堡。在接近最后一个暗堡时,他胸部中弹,倒在战火中。冲在后面的战友们以为他不行了。但是猛然间,他又一次顽强地站起来,平托着敌人阵地上的一捆炸药包,用生命中最后的力量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走向了这个凶恶的暗堡,将身体貼在暗堡上,高高举起炸药包,逼近敌机枪射孔。随着一声震天撼地的巨响,敌人的暗堡飞上了夭,爆炸的气浪也将章阳同志掀到十几米外的一截断壌里,壮烈牺牲。

  章阳同志是河南洛河市人。故乡和祖国的人民将永远记住自己的这个优秀儿子……

  这篇新闻被新华社以“新华社新闻稿”的形式向全国各大新闻机构转发。于是,几天之内,十几家全国性的大报和数十家省报,以及中央和各省、市、自治区的广播电台都转载和播发了这篇新闻。

  章阳烈士的英雄事迹在社会各界引起了巨大关注和强烈反响。与此同时,司马丽君的家所在的那个洛河边的一向荒寂冷落的小院也突然变得热闹起来。闻讯后赶来的有这家医院所在区委、区政府的代表;市民政局的代表;市委、市政府、市人大的代表;然后又是市团委、市妇联、市总工会、军分区、驻军各部队、各大厂矿、学校、医院、商店、街道的代表。烈士生前读过书的小学和中学的几百名学生由老师领着,胸前佩戴着白花,在这个小院里为英雄举行了隆重的吊唁仪式。市郊龙门煤矿中学的几十名女中学生专程坐卡车而来,在小院里为烈士的母亲修筑了一座圆形的花坛,坛内栽种了鲜花。驻洛空军某部的新党员们在这儿举行了入党宣誓。最后又来了代理市长特别是市委书记本人。而这一切还都只预示着一场对章阳烈士的更大规模的宣传刚刚开始。最近几天里,市委巳经几次打电话给医院,特别要求他们照顾好烈士的亲属。

  他最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几天来,何方心里一直象洛河洪水一样翻卷着悲凉:树叶已从那棵老树的梢头飘落,司马丽君是很难再活过来了!

  喇叭里广播章阳牺牲消息的第二天黎明,他就和郝治安一起敲开了司马丽君紧闭的屋门。

  司马丽君痴呆呆地坐在屋地中央一只矮脚椅上,动也不动,不说话,也不吃饭,甚至也不哭。他有这样一种感觉:自听到儿子牺牲消息的那一刻起,司马丽君的魂魄就不在这具躯壳上了。

  这几天里,他每天都要去几趟,安慰她,照顾她的生活。但他看得明白,这一切都是没有用的了。

  又开过一次党委会。结果同上次党委会是一样的。可以做很多事:每天组织人去慰问她,在生活上照顾她,等等,但谁都明白,这都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她儿子的死。

  她是右派家属,一直受歧视,生活里充满了黑暗,也许心里根本就没有“祖国”、“革命”等等一类的概念。如果真是如此,你现在去告诉她,你的儿子是为国捐躯,是应该的和光荣的,她会买你的账吗?她可不是报纸上常宣扬的那些人,虽经“反右”和“文化革命”,仍旧“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如果她根本不把这件事看作一种光荣,而仅仅看成是命运加给她的又一次沉重的打击,看作是自己生命中最后一线阳光的熄灭,那会怎么样。

  但是今天何方重读了这篇关于烈士事迹的报道。报上刚登出这篇文章来他就看过一遍,可那时心里记挂的只是司马丽君,只是那种司马丽君将会跟随儿子走向死亡的预感,并没有从中看出更多的东西。

  今天就不一样了。他那颗渴望帮助司马丽君走出眼前的黑暗的心在这里发现了一道阳光。

  章阳不是一般的烈士,而是一位顶天立地的战斗英雄。在这篇文章中他首先感觉到的不是死的悲凉,而是一种激昂,庄严的精神,一种使人泣涕又使人振作的浩然正气。

  作为一个轰动全国的战斗英雄的母亲,司马丽君也许能从儿子壮烈的牺牲中获得新的活下去的力量!

  屋里另外一个人正悄悄地沉默地望着他。已经是惯例了。每天上午上班后郝治安就到这儿来,同他一起去看司马丽君。

  “走吧!”他带上那张报纸。“我就不信司马连一点觉悟都没有。我们要让她知道她的儿子是怎么死的!”到了。

  开门的仍是眼睛哭肿了的雅莉。司马丽君还在那张矮脚椅上坐着,鬓发凌乱,目光滞呆。

  蓦然抬起头来,冷冷地望他一眼。从这双眼睛深处何方看到了漆黑的夜,荒原,寒气,一弯惨淡地游弋在云丛中、既没有照亮世界也没有照亮自己的残月。

  这目光还是陌生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已经不是这个世界的目光,而是另一个世界的目光了……

  “司马,”何方高声叫起来,“今天我给你带来了一张报纸。这上头刊登着章阳烈士的事迹。你看看咱们的孩子是怎样在前线战斗的。孩子是好样的,我们也该是好样的啊!”

  何方注意到了:当他把报纸递过去时,她那木然的眼睛里闪过两片奇怪的惊慌的亮光。

  象猛地从梦中醒来一样,她抓住报纸,迅速地看完了那篇报道。

  有一刹那间好象是被惊呆了。

  也就在这同一刻里,无论是何方,还是同来的郝治安,都感觉到了:正是这篇文章,还有何方刚才的那些话,突然把司马丽君的灵魂从一片混沌中拉到现实世界里来了!

  最激动的还是何方。他有一种直觉:不管出于何种他还不清楚的原因,他刚才为司马丽君做的事,都真的使这个女人重新活过来了。

  这篇报道对司马丽君精神的影响是爆炸性的。听到儿子死亡的噩耗的那天夜里,当她象一个脱离了躯壳的游魂~样走上洛河大堤,在月光明喑参差下的林水和灌木丛中寻找儿子,终于没有找到时,当她最后绝望地向远处黑漠漠的旷野呼唤儿子的时候,就最后清醒地意识到儿子真的死了!

  这到深夜同时意识到的还有她自己的死。既然儿子已经死去,既然命运真的象她最近几个月来一直担心的那样,用加在儿子身上的最大的不幸证实了自己当年确实对儿子犯下了大罪,并且终于把儿子推向了死亡,她还怎么能继续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

  即使为了抵偿儿子失去的生命,她也该死去……她发觉自己站在洛河河心中的断桥上了。桥下洪水翻滚,四周围全是被惨淡的月光映照得昏暗不明的水流。

  死就是解脱,死就是赎罪,而死是多么容易啊,只需要往前迈上一步!

  从洛河焊上,传来了女儿惊惶的喊声:“妈啊……!妈啊……!你在哪儿……!”夜是广大的。宇宙也许是最后一次在这个将死的人眼里显现出了它的寥廓和神秘。

  她只是不能理解,为什么阳阳至死都没给她写一封信?!即使是死,儿子也该给妈妈讲个清楚;他向她发过誓言的,他至少应该在死前给妈妈留下一封信!

  儿子是死去了。但在死前留给她一封信。这封信眼下还没有到……

  也许明天那封信就会到来?!

  雅莉把她扶回了家。今天她还不能死,她得等儿子的那封信,明白儿子为什么要死,只有这时才能跟随儿子死去……这天上午何方带来的报纸却使她内心中那个儿子已经死去的信念冰河解冻般地碎裂了!儿子成了英雄!

  在她那阴冷凄惨绝望的内心里,突然又浓雾般地升起了一团巨大的惊讶和恐慌。

  不,外面那些人肯定搞错了!

  这不可能是真的!从战争的消息刚传来时,她就相信儿子会在这场战争中死去了。她从来没有想到阳阳会成为一位轰轰烈烈的英雄!

  儿子是在孤独和遗弃中长大的;是她在过去二十年里犯下的遗弃罪给儿子的命运笼罩上了悲惨的阴影。儿子会死去并不是因为这场战争,而是因为她犯下的罪过,战争不过是命运用来实施它的惩罚的一种工具。

  象在新中国成立后那些年里长大的人们一样,读小学时她就懂得,在战场上成为英雄是一种极难得极伟大极荣耀的事。儿子不可能成为这样的英雄。儿子的命运一直处在她自己的命运的黑暗的笼罩之下,儿子不会有这样的好运,即使是死,也会悄悄地孤独地死在一道无名的荒山谷里。

  儿子的心里还有那样一片黑暗。他已经对这个世界有了―种冰冷的弃绝,他不可能再英勇地去为它献身!

  为什么就不会是另外一个人?为什么就不能是另一个同名同姓的洛阳人?!

  在激烈的冰河断裂声中突然有一种轻松和欢欣从内心里那团惊讶和恐慌的雾中升起。她处在这样的迷乱中,并不觉得此时自己的想象是不可能的事!

  屋门外那片清冷的蓝幽幽的月光又浮现在她那重新有了希望的心里了。也许儿子还没有死?也许儿子还在小屋背后洛河大堤上的林带和灌木丛里?也许儿子今夜会走回家里来?!

  在这个由外人制造的、把别人的儿子的牺牲当作她儿子的牺牲的差错中,他的阳阳已经死去了一次,可又突然活转过来了。无论如何,一个人不可能死两次!

  在儿子牺牲的消息由报纸公布了以后,她又等了七天。每天夜里,当赶来吊唁和慰问的人们散去,雅莉也睡着之后,她的心就会又一次慌乱地跳起来,她把依偎着她睡的女儿挪到床上,自己悄悄地回到那只矮脚靠背椅上坐下,将门半开着,谏听着屋外的动静!

  每个夜都是那么漫长,每天夜里都能听到门外有逼真的脚步声!

  儿子没有回来……

  最后那个夜晚,她心中的悲凉和绝望重又达到了一个顶点。雅莉刚刚睡下,她就悄悄地把房门打开了,今夜她就守在房门口……如果儿子其的藏匿在洛河大堤上,如果象她想象的那样儿子每天夜里都要走回家门口看看这间小屋,……今晚她不能再错过机会,这天夜里没有月光。却有无数的星星。

  又听到那串熟悉的脚步声了……在拂晓时断续的、不安定的梦境中,雅莉忽然被来自房门口的一种细碎的声杏惊醒了。她一骨碌爬起来,看到母亲一个人站在大开的屋门前,嘴里喃喃地说着什么。“妈一!”女儿撕心裂胆地喊了一声!从门外泄进一片幽蓝的夜光。母亲转过身来,怔怔地说:

  “雅莉,刚才你哥哥回来过了!”女儿毛骨悚然,“啪”地一声拉亮了电灯。母亲的脸色在这突如其来的灯光中变得一片惨白。她的梦醒了,“雅莉,我怎么不知道你哥哥到底在哪儿呢?”她悲惨地朝女儿大喊了一声。“我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我要到广西去,我要到部队上找你哥哥去!”

  雅莉惊骇地望着妈妈,“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四天后的一个下午,司马丽君和女儿一起万里迢迢地来到了南疆,在广西宁明县的一个偏僻的小火车站下了车。

  她是到这儿、到儿子所在的部队里寻找她的阳阳来了。来前她已通过有关方面打听到,这支部队正从战场上撤下来,在一个名叫平坝的寨子周围作短期修整。此时她那迷乱的心里,只剩下了一个偏执而清醒的意念:既然整个战争期间儿子根本没有回家,那她就不能不认定儿子还在南疆;既然报纸上宣扬的那个战斗英雄不是她的阳阳,她就不能不让自己心底升起那样一种想象:儿子没有死,儿子还在他的部队里!

  在列车奔向南方的三天三夜里,眼前一直晃动着这样一幅图景:她和雅莉到了边境上,在一处绿荫浓郁的山洼里,突然肴见了儿子熟悉的身影。儿子快快活活。儿子正在执行边防巡逻任务。看到她和雅莉的到来,脸上洒满南方灿烂阳光的阳阳猛地转过身来,惊讶地、不高兴地对她说:“妈,你们来这儿干什么?!”

  有时又觉得来到南疆是为了另外一件事:儿子真的已经在战争中死去,虽然他并不是一位战斗英雄。她到部队去是为了找到一个儿子已经死去的确实的证明。

  找到这样一个证明,也就找到了自己当年确曾犯下重罪的证明!

  也许还能找到一封儿子留下的信!信上儿子会给她讲明他为什么要在战争中死去。没有这样一封信,她仍旧不能理解他为什么没有回到家里去,半夜三更敲响屋门。儿子会写信给她的!只不过没有寄到家里去。它或许被留在儿子的部队里了……

  还想亲眼看看儿子的墓。在墓前按故乡的风俗焚上一道纸钱,献上一壶酒,三炷高香。

  跟儿子告个别,然后就回家去。洛河里芷在涨大水……这天下午,当她们母女乘坐的那趟普通旅客列车缓缓驶进南疆的那座小火车站时,她没有想到,车窗外的一切已经使她的心里涌满了新鲜的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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