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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这座边陲小火车站位于一道狭长的,东西走向的、绵延数十里的山谷的尽头。车站上只有一排站房,两道月台,三对铁轨。象临近战跃的这一类火车站一样。在整个战争期间,尽管仍定期有一趟从卤宁开来的普通客车到这儿停靠一下,然后再折转回去,但它基本上成了一座军用火车站。

  在司马丽君来到南骝的这些日子里,它不仅没有因为前线战斗的结束而松闲下来,相反恰恰因为战争的结束,因为部队大批大批撤回国内而格外繁忙起来。

  越是临近车站,山谷就越是狭窄。两旁突兀嶙峋的石壁似乎要擦到车窗。火车仿佛因此而放慢了速度,并且越来越慢,到后来莴至时走时停。正是南国雨季来临的吋节,天阴沉沉的,下着毛毛细雨,这细雨同山峡间石罅见升腾而起的灰白色的雾团搅和在一起,在车窗外飘浮着,弥漫着。还是刚刚下午四点钟,窗外就喑下来,多景物看不清楚。但是已经有一种湿的、冷的、阴郁的氛围,其中揉杂着一种不知缘由但却似乎可以触摸到的、使人兴奋的压抑和紧张的意味,从列车将要达到的那个终点,顺着峽谷涌过来,透进缓缓行进的车厢。在这种氛闱里她还敏锐地嗅到了一种来过车窗外的、浓重地飘散在霪雨中的天空下,似乎被雨水****了但却愈加清晰和强烈起来的气味。这种气味里含有那么多引起她想象但乂超出了她想象的东西,它本身又足那么广大,充满在南部边陲的天地山水之间,让她瞀觉。但。是峡谷渐渐变得宽阔了,车窗外的路基旁开始出现了第一盏绿莹莹的灯。不,还不是站台灯。是一盏信号灯。天光已经因峡谷的宽阔而朦胧地透进了一些,这盏信号灯的微弱的亮光又给这被天光模糊地映现出来的峡谷里的一昉笼上一层幽蓝的、似乎有了灵性的色调。峡谷两旁的石壁,石壁中杂生的马尾松和灌木丛,路基边的石头,一问扳道员住的小屋,所有这一切都被雨水打湿了,都在这幽蓝的、有了灵性的色调里泛着水淋淋的光,或者显出一片模糊的灰黑。接着又是一盏这样蓝幽幽的信号灯,似乎比刚才那―盏亮“些。接着又是一盏,两盏,三盏。灯与灯的间距越来越短,那种蓝幽幽的、有灵性的光亮远远近近连接交汇成一线,使车窗外的景物越发明白了。

  峡谷的石壁又靠近过来!在石壁和车厢之间狭窄的空地上,一盏佶号灯明亮地映照着一排被厚厚的遮雨篷布盖得严严实实的货物。这排货物垒得很厚,象一堵古代的城墙,并且越来越髙,终于挡住了车窗外她望眼巾的打壁,成了除远远近近的佶号灯外唯一的景物。在列车另一侧的车窗外,也出现了一堵厚厚髙高、遮没了车窗外其它景物、被遮雨篷布蒙严的“墙”。刚才她嗅到的那股气味在这儿变得格外强烈。突然,列车“咣档”一声响,又停下了。从它的后尾,铁轨和土地一齐沉重地剧烈地震颤起来。这震颤里有一种使人透不过气来的、惊心动魄的东西,让人想到它不是一列普通的火车。她们这列客车被搁置在站外了,显然是为了给这后来的列车让道。车窗外,在一盏临时用矮树枝架起的电灯的明亮的光芒里,那堵高“墙”的遮雨布部分地被打开了。灯光照着无数垒在一起的和散乱摆在泥地上的木箱。木箱的粗糙的板面上,赫然印着一些黑字。

  终于那趟列车开过来了。是一由闷罐车厢和平板车组成的、长得没完没了的军列。直到它象一匹跑累了的马儿浑身抖颤着停下来。峡谷、大地。所有的铁轨还都因它的沉重的来临而激烈地震跳着。正对着这一侧车窗的是一节平板车,衬着峡谷右上方的朦胧的天光,司马丽君辨认出了遮雨布下那三俩庞然大物般的巨型坦克的灰暗的侧形!

  客车又缓缓地前行。出现了站台和第一盏站台灯。灯光在雨雾中也是蓝幽幽的。站台上拥挤着另外一些东西:一门炮脚被打坏的、快散架的、炮管粗得吓人的巨型火炮,庞大的、黑忽忽的、钢铁的炮身上反射着冷冷的光泽,短短的、斜斜向上的炮管顶端大开着黑洞洞的炮口,似乎随时要吞噬掉什么;一排十几门排列得很整齐的、问距均匀的火炮。炮身没有方才那一门火炮庞大和笨重,但炮管却长得多,一律直直指向天空。如果不是每门火炮上都蒙着黄褐色的、油腻腻的炮衣,那威风凛凜、不可一世的样子会让你怀疑它们随时都可能会朝那高高的、阴霾不开的天空开火;又是一门这样的火炮,却没有穿炮衣,它被人孤单单地遗弃在一旁,伸向天空的炮管而奇怪地成“S”状扭曲着。它那丑陋的、伤残的外貌突然让人心里涌起某种痛苦和壮烈相混杂的情绪。

  她明白了:方才列车驶近车站时远远感觉到那种湿的、冷的、压抑和紧张的氛围就来自那从站外一直堆到站内的炸药,子弹、地雷、枪枝、火箭筒,来自那一趟刚刚驶进站内停下来、尾巴还拖在站外的军列,来自站台上那些威风凛凛地指向天空的火炮(包括那两门被打坏的火炮在内),甚至来自这座小火车站本身,那路基、铁轨、月台、站房,两旁的山石、树木、草丛,来自铁轨旁那由信号灯和站台灯连接成长长一线的蓝幽幽的光辉。是站内站外堆积的这些战争机器的钢铁的、火药的气味渗透了这儿的一木一石,无边的霪雨又将它们充分地在天地间渲泄出来,站内站外才有了这种特殊的氛围。

  就在她们这趟客车到站前不久,也有另一趟客车来到这儿。停在车站另一侧。她同它中间隔着那趟军列,她看不见它,却能从牵引它的蒸气机车的轰鸣声,它不时向空中喷出的一团团浓白的水雾,它那庞大的车身的剧烈的震响中,感觉到它的存在。她感觉到它的存在还因为它的到来使这痤刚才似乎还十分宁静的小火车站突然忙乱起来。

  雅莉扶她下了车。一刹那间,她明由那是一趟做什么用的列车了!

  车站进出口那儿拥挤奔跑着许多人。拘架进进出出。抬担架的民工们赤宥脚,低着头,穿得很薄,热汗涔涔。担架的绳带深深勒进肩部的肉里。担架旁跟着身背药箱的女兵。不少女兵手里高举着输液瓶。一副担架旁环绕着一群穿白大褂的军医,看得清楚那是因为担架上的人还在被抢救中。他们从进站门的小门拥挤着进来,向前方绕过她们这列客车的牵引车,绕过铁轨,奔旧那边那趟列车。同时又有许多空担架从那边赶冋来,急匆匆地走出站去。

  这是战争图画的另一部分。是一趟往后方运送伤员的专列……

  还有一种更沉重的战争的气味,来自南方那个广大的、刚刚被战火洗劫过、此时又被霪雨****的天空和土地。这是被大量的火药烤炙过的战场上的泥土和草木的焦糊味,是被战争的巨大和无情的车辆碾碎的城市、村落,田园的血腥味和废墟味,是成片成片仍在继续燃烧的山林随风飘过来的烟雾带来的浓烈的辛辣呛人的毁灭和死亡的气味。

  同这许多种气味搅合在一起、并且成为所有这些气味中最重要最突出最具奋主导性的是另外一种气味。它来自战场上每一寸土地,随风飘散、弥漫、充盈在天地之间,又随着雨雾凝聚,下沉,浮荡在低空里,粘附在每一块山石,每一,片树叶之上。这是一种甜丝丝的、粘稠的汁液一样的恶臭。你不能避开它,因为你不能不呼吸;而只要你呼吸,它就会随着空气进入你的鼻腔,搔动你的咽和喉,让你忍不住地想呕吐。

  这是某种有机体正在湿遂的、随着雨季的来临渐渐变暖的泥土下腐烂的气息。凡是亲身经历过战争一哪怕象司马丽君这样赶在战争结朿时来到前线一一的人对它都不会感到陌生,并且永远也不会再忘记它。

  内心中一双紧闭的眼睛突然睁开了。她猛地觉得整个战争期间自己在家里度过的那些日子令是梦,只有这儿的一切才是真实的,只有它们对她和儿子的命运才具有真正重要的和实在的意义。

  出站口前的空地上,麋集着一小群军人。一个十七、八岁的、长着一张娃娃脸的小战士双手高举着一块糊了白纸的木牌。白纸上用黑墨汁淋淋洒洒地写着——热烈欢迎章阳烈士的母亲。

  章妈妈,我们欢迎您!

  三天前部队就收到了烈士家乡民政局打来的电报。为了等这两位从中原腹地赶来的客人,章阳生前所在团的团长,政委,连同政治处一位做烈士工作的干事,政委的警卫员(就是拿牌子的小战士),已经在这座小火车站上等了六个小时。最先瞧见那个木牌子的是雅莉。“妈,你瞧,部队有人接咱们来了!”她有一点惊喜地说。那一小群军人也发现了她们。司马丽君看到两位年龄四十岁上下的首长模样的人迅速扔掉手中的烟蒂,脚下蹚着一滩积水,大步向她们走过来。接着,跟在他们身后的那个髙高个儿的青年军官和拿牌子的小战士也紧赶过来。

  他们在司马丽君母女面前站住了。首长模样的人中,个子稍高、年岁稍大,有一张淸癯、狭长的脸,黑着眼圏,左腮上的肌肉老是在动的一位恭敬地半躬下身子,因为激动,还因为从远处吹过来的风很冷(他们身上的军衣全都湿透了),开口说话时,乌青的嘴唇不由得哆嗦起来。“请问,你是从河南来的章妈妈吗?”她突然觉得喉头有些堵。“是。我是章阳的妈。”她说。所有人的眼睛在这一刻里都湿润了。团长政委的眼晴湿润是因为他们在等了大半天之后,终于接到了这位烈士的母亲。他们都是些刚从战场上撤下来的军人,刚刚过去的二十多天的战争生活已经将他们变成了另―类与众不同的人。这些人对战争生活巳具有极强的适应力,却不能一下适应回到国内后的和平生活。尽管他们已经撤军回国,但心里充斥的仍旧是战场上那种激昂\悲壮的气氛,脑海里翻卷的还是战场上已经发生或可能发生的事情,甚至在梦中,纠缠不清的也仍是敌情、命令、警报、进攻、退却、胜利、挫折,是一场场发生过的或虚拟的战斗,一个个经历过的和虚幻的白天和黑夜,是死亡、饥饿、困乏,是由一个个具休的战友的牺牲在内心中引起的巨大的撕裂般的痛苦以及刚撤回国内这段时间里他们心中生出的一种极度的孤独感:他们是为祖国而战的,但回到祖国后,却发现那些没上过战场的人差不多根本不可能理解他们的感情,他们那由战争带来的庄严、壮烈和痛苦的思想。这种孤独感既导致他们向自己人的小圈子里去寻找那种对他们来说象生命一样宝贵的战场气氛,又使他们更迫切地渴望同没有上过前线、他们为之流血牺牲的那些人沟通心灵。他们模糊地觉得,只有经历了这种沟通,自己的内心和全部生活才能从战场上回到和平环境中来。使团长和政委激动的真芷原因是:这位烈士的母亲是他们撤回国内后第一位来到部队的家属,因为她同烈士的关系,不由自主地觉得她也楚一位圈子内的人。她的到来使他们感到亲切、温暖,同时又让他们油然想到了章阳烈士的牺牲,由此乂想到了战场上牺牲的那许多烈士,想到了同这些烈士的牺牲相联系的许多悲壮的、惊心动魄的战斗经过,这种不由自主的联想使他们恍若又回到了战场上,于是他们的眼晾就湿润了。

  站在团长政委背后的那个青年军官的眼睛湿润同前面两人有着类似的原因:他也是一个刚从战场上下来的军人,心中也有着与自己的首长同样的感情。不同的是,他的眼晴湿润还因为此刻看到了团长政委眼中闪烁出的泪花,这使他突然想到那天早上,在团指挥所那个被敌人炮火炸得半塌的、浓烟滚滚的掩蔽部里,团长政委第一次听到章阳烈士的牺牲和四六六髙地战斗胜利的消息时,眼里也曾缓缓地、仿佛浸血一样涌出了这样暗红色的泪花。

  手中举木牌的小警卫员的眼睛湿润是因为下面这件事:离开战场那天,刚刚可到国境线这边的小镇上休息,他就给妈妈写了一封信。这封信刚在路上走了一天,当然还没有到家,可他突然觉得眼前这位烈士的母亲极象自己的妈妈。他不管怎样努力克制自己,仍没能阻止自己不发生这样的幻觉:今天是他的妈妈而不是别人的妈妈到南疆里来看他来了。

  雅莉的眼暗湿润是因为此刻这一小群军人眼中现出的晶莹的泪花。一刹那间,她又想到了哥哥的死!这些人是哥哥的战友!她觉得她和这些人很亲狼亲!

  司马丽君的眼睛湿润则有着与在场的所有人不同的特殊原因。

  如果说方才她是从车站内外那些有形的事物以及无形的、充盈在天地之间的气味中第一次真实地感受到战争的,那么此刻,她又在这一小群军人身上更直接更真实地感受到了战争。

  所有这几个军人的衣着都是单薄而褴褛的,模样儿既古怪又可怕:举木牌子的小战士的一身军装差不多全成了破布片,腋下和裤缝的线炸开了,胸前的纽扣只剩下了一颗。它们就那样披在他的身上,为了防止它们随风象旗帜一样飘扬起来,他就用几根长短不齐的废电线在领口、胸前、腰下、胳膊和腿的各处一道道地捆扎着。即使这些长长短短的破布片,也还有数不清的被荆棘、石头、树枝磨破或划破的口子。他报本没穿衬衣,于是那黑色的因天冷而显得粗糙的皮肤就从这儿那儿(甚至最不堪的地方)显露出来,站在她面前的这两位首长模样的人中,一位光着头,上身穿一件异国情调的、花里胡哨的军衣,下身的裤子一条腿挽到膝盖上,另一条腿干脆在膝盖那儿消逝了,以致远远望去你会觉得这个人极可笑地穿着一条过于肥大的裤衩;另一位与他恰恰相反:军上衣被炮火撕扯得走了样,裤子却是异邦的:裤腿那么细,裆那么笮,使她想起不知在哪儿的一本画册上看到的美国少女穿的牛仔裤。这裤子显然使高高大大的他极不舒服,于是就不停地象烦躁不安的马一样原地倒弄着双腿,还不时将一只手弯到挡下,将裤子整个地往下拉一拉;只有总是笔直地站在他们身后的那位青年军官的衣服算是整齐的,军帽,军上衣和军裤都在。不过这种整齐显然记虚假的和表面的:他之所以给人一种整齐的印象是因为他身上不知怎的穿着两套甚至三套同样褴褛、不是缺胳膊就是少腿的军服,并且不比前面那个小战士更少的在关键部位扎上电线、麻绳或者胶布条。这些“军服”紧紧裹在他们那瘦损、虚弱、摇摇晃晃、从内向外透着极度的饥饿、劳累、困乏的躯体上,闪着水淋淋的光泽。因为那不停地从峡谷间吹来的风。一直没有闲歇下来的毛毛细雨。他们显然都冷得发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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