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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但这些还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甚至也不是战争在他们脸上,在军衣和军帽上留下的战火烧灼炸烟熏染弹雨拂弄的痕迹。最重要、最令她惊心动魄的还是这一批人那异于常人、极不稳定、极激动不安而又神经质的精神状态。每个人脸上,那暗红的、因失眠而充血的眼睛里,正表现出许多强烈的、似乎互相矛盾的感情和思想:庄重、肃穆,悲伤,愤怒,欢欣,痛苦,希望,失望。热烈、冷漠……他们置身于现实世界,却又同它格格不入,沉浸在梦幻里却又不能不感到现实世界的风寒雨冷。

  每个人的具体表情又是不相同的,因为上述那些感情和思想在各人内心中的比重的不同,他们也就有了区别于他人的,自己的,特别突出的外部特征:举木牌的小战士的眼神光里,战争结束和战争胜利的欢欣超越其它感情占了上风,于是这眼神光里就有了某种稚气的、欢喜的色调;那位青年军官的眼神光里占主导地位的则是某种因战争结束而起的沉重的激动的思考,他认为它们不仅对他个人,同样对国家和民族都是重要的,但同时他又怀疑是不是会有人把他的思考当作一回事儿,于是就觉得自己是不幸的;两位首长模样的人中,个子稍矮,骨骼粗大、四方脸盘、络腮胡子有些吓人的一个眼神光里似乎只有疲惫。这种疲惫因为战争的结束,还因为部队平安地撤回到了国内,终于使一种永远潜藏在人体内的、在这二十多天的战争中被顽强抑制的原始生理欲望膨胀起来,不可遏止。他的双眼发红,显然因等车太久而心情浮躁,尽管不停地抽烟提神,那张脸上仍有一种惊人的渴睡的恍惚的表情,一旦他不再走动,你马上就会疑心他是否已经站在那儿睁着两只圆圆的可怕的大眼睛进入了梦乡。

  另一位刚才同她说过话、个子稍高、面色清癯、黑着眼圈的首长眼神光里则有着一种特别让司马丽君惊心的东西:这是一种极强烈的、只有具有特殊的自制力的人才会有的尊严感和自信;这尊严感和自信又被蒙上了激烈的感情色彩,使人察觉出此人心中那正被深深压抑着的恐惧和痛苦。而且恰恰由于战争的结束,这种恐惧和痛苦又化作一种明显的焦灼和忧虑,从他那似乎不可动摇的尊严和自信中泄露出来。此时,尽管他站在面前望着她,眼里那红红的梦幻般的亮光也还是使她猛然想到了:这位中年军人的心里也还有另一双眼睛,这双眼睛正注视着一个只有他自己才知道的、为之忧心如焚的、充满了不幸预感的方向。

  司马丽君不能不熟悉这种目光。战争期间,她在故乡那家小邮局门前许多人的眼里都看到过这种目光,而别人也从她的眼晴里看到这种目光。

  ……一刹那间每个人也都在尽力掩饰内心的真实感情。在这位刚刚下车的烈士母亲面前,团长政委突然意识到了自己的责任。这责任就是要用尽可能周到的接待,慰藉这位失去了儿子的母亲的心,尽量减轻儿子的牺牲给她带来的悲伤。他们处在当时那样的心境里,甚至不愿意认为这是一种责任,而是为牺牲的战士尽的最后的义务,团长政委身后的那位青年军官和举木牌子的小战士掩饰内心的感情,除了他们朦胧地意识到的、在烈士母亲面前应尽的、同团长政委相同的责任外,还各有自己的独特的原因:青年军官认为自己已经是从血与火的战场上走下来的军人了,再这样在大庭广众之下公开表达心中的软弱是耻辱的,特别是同那些由战争的结束引起的严肃的思考不和谐的;举木牌的小战士在反复端详之后,终于从刚才的幻觉中解脱了出来:这位烈士的母亲不是他的亲妈!雅莉抑制内心的真实感情是因为害怕自己一旦哭起来会惹得妈妈也哭起来。而司马丽君在这一刻里抑制和掩饰内心的真实感情,则是因为面前这些刚从战场上走下来的军人心中滚过的那种庄重的、阳刚的、激烈的感情也影响到了她。她突然意识到在这些经历了人世间最难以想象的磨难的军人面前,哭是不应该的!

  于是最艰难的一刻过去了。团长政委身后的青年军官赶上来,搀扶住了司马丽君;团长政委则不知从哪儿拿出了两件叠得整整齐齐、没有被雨水打湿的雨衣,披在烈士母亲和妹妹的身上,举木牌的小战上挤不到人丛中来,就在周围转悠着,并没有丢掉手中的木牌子,却终于从雅莉手里夺去了那只小小的旅行袋。一阵忙乱过后,首长中的一位才说出了那句本该开头就说出的话:

  “章妈妈,我们代表全团欢迎您来了!”喉头又有些堵。她只能说:“谢谢你们了!”

  —行人簇拥着她们母女出了车站。分别上了两台停在站外的、披着伪装网的军用越野吉普车。车子驶上了一条泥泞的山路。

  雨下大了。打得车顶篷“噼噼啪啪”地响。车窗外唰唰地流着雨水。开头交谈了几句,车里的人就沉默了。一种隔膜出现在这几个刚从前线下来的人和这位来自大后方的女人中间。越往前走,车子在坑坑洼洼的路面上颠得越厉害。司马丽君开始没有注意到车窗外那一片片模糊的黑影。忽然,她警觉起来,拉开了车门上的小窗。

  在这条弯曲的、泥泞的、到处是积水的山路上,正缓慢地浩浩荡荡地行进着一支部队,一支听不到多少话语,却用自己的沉重的脚步声让大地震颤的队伍!

  拖步兵的卡车。炮车。车顶上架着鞭状或架空天线的通信车。弹药车。给养车。满载工兵器材和架桥器材的十轮大卡。野战指挥用的吉普车。野战宿营车。车前插有一面小红十字旗的伤员烈士转运车。摩托通信车)。坦克。装甲车。各种火炮:加榴炮。加农炮。无后座力炮。火箭炮。军马。一辆不知作什么用的泥泞的马车……

  所有的卡车大厢上都蒙着厚厚的遮雨篷布,所有的车上还都罩着在雨雾中失去了本来的颜色的野战伪装网。雨水顺苕篷布和伪装网小溪样地往下流淌。一辆卡车大厢后尾的遮布篷布缝中伸出一支枪管泥污的冲锋枪。一辆伤员转运车突然从队列中窜到路这一侧来,堵住他们这台吉普车的去路,不停地鸣笛,忽然又重新折回到原来的行列里。这辆车的后尾没有挡雨布,几名伤员腿或头部缠着绷带,坐着或在担架上躺着。从一辆炮车的驾驶室里蓦然伸出一张苍白得吓人又被雨水打湿了的脏污的士兵的瘦脸。一辆拉弹药的“嘎斯”车陷到路边的泥洼里,车轮“咝咝”地打着滑,年岁不大的司机从半开的车门里伸出头来,额头上敷着一块泥污的纱布,向车前雨雾中一个穿雨衣的人大声喊着什么,自己也快要哭了……―队徒步行进的步兵。为什么还有步行者呢,在这样的雨中?!他们都还穿着战场上一身破碎的军衣。有很少儿个人胶层朝外翻披着雨衣,其它人就那样一任瓢泼大雨淋着,落汤鸡一样,浑身上下闪着铁灰色的水光。走过一个肩上斜挎着冲锋枪的战士。他的一条裤腿从臀部那儿整个的不见了,而他身旁的那个战士脚上只剩下了一只鞋,另一只脚上用绳子胡乱缠着些稻草和树皮,干脆就****着上体在雨中走着,泥汤一样混浊的雨水顺着他的光头、脸、鼻尖、下巴、顺着前胸和脊背沟汩汩地流着,好象这雨水不是从天上落到他身上的,而是从他身卜以动地汹涌地冒出来的。他们仿佛失去了最后一点气力。目的地显然还很遥远。他们知道这个。就机械地、摇摇晃晃地、醉汉一样东歪西扭地走。不管,脚下是泥坑,还是水洼,都象没看见似地趟着,踏着。走得很慢,并且没有谁抬起头来朝前面望一眼。一个小战士被前面的老兵用绳子牵着走,眼睛大瞪着,直直地望着什么,但那眼神光却分明表示他已经睡着了。一个左臂挂在绷带里的战士“扑通”一声滑倒在泥水里,爬了几次,终于没有爬得起来,旁边的几个战士停下来,象电影中的慢镜头一样,伸出手去拉他,非伹没有把他拉起来,自己倒又一个一个摔在泥浆里……吉普车紧贴着一个身材高髙、冲锋枪倒挂在左肩,嘴里不停地困难地咀嚼着什么东西的战士身边驶过。那战士转过脸来,朝车窗里望了一眼。司马丽君喊了一声!“司机同志,停车!”她觉得那个战士极象她的阳阳!

  司机刹住了车。帮她拉开车门,那战士因为吉普车的突然刹车而停在近处一个水洼中,一双深陷的眼睛略呈惊讶地望着从车里跳下来的司马丽君,嘴里仍旧在不停地咀噃着。雨水象鞭子一样冷冷地抽在她的脸上!那不是她的儿子1她失望地抬起头来,将目光转过去,投向远方。她看到了这支在大雨滂沱中行进的队伍到底有多长!队伍前不见头,后不见尾。前面烟雨茫茫,后面是茫茫烟雨。走着,走着……各种威力巨大的发动机的震耳欲聋的轰鸣,无数车轮和履带碾过山路时发出的骇人的震响!连同身边步兵行列里杂沓笨重的脚步声,漫山遍野的哗哗的雨声,远远近近山间澳流的奔涌咆哮声,遥远的南方起伏不定的地平线那边隐隐传来的沉闷的炮声,所有这一切陶成了一种非人间的音响,一种超越了她以往所有的生活经验、视野和想象力的存在。司马丽君来到南疆的时间较早,还来得及亲眼睹见这场战争的最后的一幕一参战部队的撤军回国。她呆呆地站着,望着这突然意想不到地出现在眼前的另一部分人类生活的真实而沉重的景象,灵魂在无比的惊骇中颤抖。这幅巨大的战争画面,它的每一个局部和最微不足道的细节,都清楚地毫无掩饰地向她裸露出了战争的真实。在低低地压下来的天幕下,凄风苦雨中。沉闷地走着一支刚从血与火中撤出来的队伍,这支队伍已经遭遇了人世间所能遭遇到的最深重的苦难,苦难使它疲惫压抑,然而也就在压抑中,却潜藏着一种撼天动地的悲怆和愤怒的情绪,一种摧毁一切的力量,这一切有力地影响了她的心境。

  原来……原来有那么多的人走进了这支烟雨迷茫的队伍……

  都是些孩子。都是些同阳阳岁数差不多的孩子……

  在一个岔路口,车子离开大路,转向一片深深的、宽阔的,烟雨迷茫的大山洼,在一块平地上停下来。

  一种超越个人利害关系的,只同这弥漫在天地间的悲怆和壮烈的气氛相一致的庄严的痛苦的情感与思绪,第一次音乐般地、隆隆地在她心灵深处升腾回响起来:一个国家、一个民族,让这么多的孩子走进这样难以想象的苦难之中,一定有她非这样不可的理由。虽然她目前还不懂得这个理由,但她已经感觉到了它的存在。没有这样的理由是不可理解的,也是可怕的。

  儿子生前所在团的团部就临时驻扎在这儿。沿着一条因下附而变得混浊和水势汹涌的山溪的两岸,扎着许多顶军用帐蓬。闭长政委先下了车,他们中的一位打开车门,扶她下了车,进了其中的一顶帐篷。在这个临时宿营地,首先映进她眼帘的是一幅凌乱、匆忙、一切都简陋得可怕的生活景象:一顶顶军用帐篷就扎在已被雨泡松了的泥地里,帐篷里没有床,胡乱地铺着些稻草,稻草湿乎乎的,能嗅到牛粪味、枯树叶味和烧灼鸡毛的气味,上面扔着几床用塑料布包裹着的军毯和军被,还没有来得及打开,显然这就是团部的军人们的卧榻了,帐篷内的空地同外面一样潮湿和松软,踏得到处是泥,胡乱丢着些烟头,火柴盒,压缩干粮纸。几个空炮弹箱;风不时掀起帐篷壁上的小窗帘,将雨丝一阵阵刮过来,使人觉得这儿比刚才置身的露天里还要潮湿和阴冷;帐篷里外进进出出着不少人,但她对他们的形象已不感到惊讶了,她甚至觉得他们至少比刚才走在山路上的那些步兵的服装还要整齐些,脸色也好看得多。……她的注意力被另一件事吸引住了!从旁边的另一顶帐篷里,正有大团大团灰褐色的烟涌出来,又被风灌进他们在的这顶帐篷。烟里带有燃烧湿木柴和鲜树枝的辛辣呛人的气味。她们在帐篷里坐不住了,跑了出来。

  一个腰系白围裙、身材粗壮的炊事员刚从那顶冒烟的帐篷里跑出,一边朝甩头的什么人大声喊着什么,一边被烟呛得猛烈地咳嗽着。接着,那个在甩头回答他的炊事兵也从烟雾腾腾的帐篷门里窜出来。最后,去车站接她的团首长中稍矮的表情有点儿粗蛮的一位也大声咳嗽着,满脸愠色地从帐篷里走出来。

  “章妈妈,咱们到这边坐吧。”他神情沮丧地说。到了一个稍远的帐篷。帐篷里也有几只空炮弹箱。人都坐下来了,在车站上举木牌子的小战士才从哪儿费力地搬来几把军用折叠椅。

  在这些“吱吱”响的椅子上重新坐下来。团长政委互相望了一眼(她始终没弄清楚他们二人中淮是团长,谁是政委)。刚才从冒烟的帐篷里走出来的那一位很泄气的样子,摊开两手,对她说:

  “章妈妈,你累了,先休息一下吧。”接着又站起来走了出去。很快又回来了,坐下,脸上的气色更难看了。

  但是此时司马丽君的内心已经转到那件她最关心的事情上去了!

  她终于万里迢迢地来到了南疆,来到了儿子所在的部队了。她仔细肴过了,这儿的军人中没有她的儿子“我想到阳阳他们连队去!”她说。透过帐篷壁的小窗,她又看到了那一片阴沉沉的南疆的天空,宥到了天空下的山峦、森林和田野。在帐篷外不远的山坡上,还格外惊心地看到了几朵白得耀眼的花(后来她才知迫那叫金银花)!

  ―不管是死是活,她的阳阳就在这片南国的山野里!团长政委交换了一下眼色。两个人的目光都有些黯然。迟疑了一下,其中刚从帐篷外走回来的那位说:

  “好吧。我们先送您到八连去。回头再请您老人家到团里来住。”

  帐篷角落甩就摆着一部电话机。一直跟随着他们的那位青年军官很快要通了八连。一时间门外一台吉普车也发动了起来。团长政委打开车门,扶她上了车。那位青年军官也拉开了另一扇车门,让雅莉上车,随后他自己也上了车,送她们母女去章阳生前所在的连队。上车时,两位团首长站在雨地里,极内疚地说:

  “章妈妈,你瞧,这么远来到这儿,连口水也没让您喝。”她并不知道团长政委生气和内疚的原因:部队已经在这片山里驻下一整天了,团部的一切还都没有安置好,而这断续地下了一整天的雨又加剧了这儿的混乱;上午他们一行人到车站接司马丽君时曾给管理股长专门交待过,赶快想办法弄两张行军床或别的什么床,好让客人来到后休息,可这件事却没有办,临走前还专门交待炊事班长,准备一桌饭菜,款待烈士的母亲和他的妹妹,可刚才团长到炊事帐篷里一看,一切还都没有就绪:来到这儿后到周围村寨里买的柴禾太湿,光冒烟不着火,炊事班长向几名炊事员发了火。一名炊事兵躺倒不干了,另一名掌勺的炊事兵将鸡蛋炒成了煎饼,猪肉烧出了锅巴味,而去老远的镇子上买酒的管理股长到现在还没有回来。

  还有,团部几顶帐篷中的几十只行军壶里居然倒不出两杯热开水。

  ……吉普车又出了这片山洼,驶上了那条山路。她又在这儿看到那支正在雨中行进的队伍了。不过很快地。车子就拐向了两山之间一条夹在水田中的窄窄的泥路,奔向一座朞色中的壮家村寨。

  儿子的连队就驻在那儿,越是临近这个小村寨,越是感觉到她就要到达这趟旅行的终点了,心跳得就越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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