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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雨停了。在这样一个过早来临的黄昏,颠簸着坐在一辆军用吉普车上,望着前面那个陌生的、越来越近的寨子,她突然一阵悲从中来!

  一一她在这儿找不到儿子!

  来到南疆几小时之后,她已经目睹了那么多战争景象;在这条僻静的山路上,方才她在车站上曾嗔到过的那种弥漫在天地间的悲惨的阴冷的战争一一死亡的气味,又猛然在她的嗅觉里浓重起来。这时她又觉得,儿子要在这片天空下活下来几乎是难以想象的了!

  还在村外,她就慌忙让司机停了车。暮色中,一个连队正列队在村头,等候着她的来!心里倏然乂升起了一线希望。她跌跌撞撞地下了车。队列前一位高高瘦瘦、长脸、黑着眼圈的军人首先跑步过来;接着是一位个子小小、同样黑着眼圈的军人。他们一前一后在她面前站定,举手敬礼。

  “章妈妈,我们全连欢迎您!”是这个连的连长和指导员。

  ―种到了儿子的家的感觉涌上心来。她的双腿有些抖,只能说出一个“哦”字。两位军人跑上来,搀住了她的胳膊,扶她从路右侧那个整齐的队列前走过去,没有掌声。没有话语。此刻充满,队列里的只有一片庄重的沉寂。战士们用一双双燃烧着痛苦和激情的目光向战后第一个来到连队的烈士母亲敬礼。这目光中不仅有对那位已牺牲的烈士和他的亲人的尊敬与同情,还有对某种世间最神圣最崇萵的事物的景仰和悲悼!

  一一没有儿子。队列里没有儿子!她的喉咙堵得厉害。但却不能哭。她摸糊地意识到自己此时的特殊身份。她一个个望着队列里的战士。她又望见了,这些在她面前齐刷刷地立定、向她致以注目礼的战士也都是些孩子,同她的阳阳年龄、身材,甚至相貌都惊人地相似的孩子。跟她在路上看到的那个雨中徒步行军的步兵连队一样,这个连队的战士们也分明刚从战场上撤下来,还没来得及换下身上褴褛的、被雨水淋得精湿的征衣。所有的人也都象那个连队的战士一样面黄肌瘦,寒冷,疲惫不堪,黑着眼圈。

  ——正是这些人在战场上出生入死啊!—句活不知怎的就涌到喉咙口了:“孩子们,好孩子们!……我来看你们来啦!……”觉得她成了他们所有人的母亲。他们的母亲眼下是来不到这儿看望自己的儿子的……

  静寂的队列里猛然响起了一片震撼人心的呜咽。指导员带头喊起了口号:

  “感谢章妈妈对我们的关怀!”“向英雄的母亲致敬!”

  连队分散借住在村民们的草房里。连部则单独在村外的打谷场上架起了几顶帐篷。连长指导员从村头一直将她搀进了其中一顶帐篷。这顶帐篷分明是刚刚为她们母女的到来腾空的。帐篷里也没有床,地下也铺着稻草,稻草也是湿乎乎的。也没存坐的地方。只有几只空子弹箱。显然,这是目前连队能给她们安排的最好的住处了。

  天黑下来了。帐篷里外一片忙乱。送她来的那位团部的青年军官回去了,临走前专门向连长指导员交代了一些什么,这使得他们的脸色在他走后更难看了。她在一只空子弹箱上坐下来。一时问连长和指导员都走出去了。连长站在帐篷外向什么人大声地愤怒地吆喝着什么,然后那个人跑了过来,又去大声吆喝另外一个人拿马灯来。一个小战士拿来了一支蜡烛,在空子弹箱上点燃,很快又被风吹熄了。门外那个人对通信员发火。连长又突然对这个发火的人发火。后者很快跑走了,终于提来了一~盏昏黄的马灯,在帐篷中央的支柱上吊起来,而这时小通佶员乂把那支蜡烛点着了,并且没有再来风将它吹灭,于是这支蜡烛就同那盏马灯一起使帐篷里变得亮堂起来。

  司马丽君突然哭了起来!

  为什么唯独到了儿子的连队里,坐在这顶帐篷下,她才真正相信儿子已经不在人间了呢?她不清楚。她清楚的只是这个极清醒极可怕的感觉本身!

  连长跑进了帐篷,坐在她身边,劝慰她。接着,又有不少人也跑进来,簇拥在她赍旁。她猛然抬起头来,不哭了。

  ——不,她还不能哭,即使儿子真的不在了,她也要亲眼看到一个证明,一个无可辩驳的证明!

  帐篷里涌满了泥腥味,雨水味,霉烂稻草的气味,士兵的烟草味,汗衣服和臭鞋袜的气味。一时间难耐的沉寂压迫着每个人的胸膛。好在指导员回帐篷来了,同炊事班长一起端来了晚饭。晚饭很丰盛,有鸡、蛋、肉、蔬菜、水果罐头,米饭和面条,看得出这是连里能拿出来的最好的一桌饭菜。但是帐篷里并没有桌子,所有的食物都放在两只拼起的空子弹箱上。也没有盘子和真正的碗,饭莱都分别装在各种口缸、空罐头瓶子、班用行军锅里。筷子是让通信员匆忙从老乡家借来的,只有两双,陪她们吃饭的连长指导员用的是不知从哪儿折来的嫩树枝。司马丽君鼻子一酸:

  ——这就是战争!这就是这些在战场上九死一生的人们过的日子……

  连长指导员看她不说话,眼圈红了,自己的眼圈也红了。末了,指导员说:

  “章妈妈,好歹吃点吧!”

  —切都是象征性的。但她却不能不接那一双筷子。因为连长指导员那样恳切地望着她,因为帐篷门口站着的通信员和腰间围着脏污的6围裙的炊事班长也都在恳求似地望着她。他们的眼圈也都是红的。还特别因为就在这时,连长突然放下手中的筷子,站起来大步走到帐篷外面去,厉声喝道:“谁在那儿哭?!……都给我回班上去!”原来帐篷外面站着黑压压一片人,那是全连的战士,她的到来已经搅动了他们的心,接过了筷子。

  很快饭菜又撤走了,连长指导员也没吃什么。他们也似乎明白这一切都是象征性的。连长又走出去一次。帐篷外的战士散了。暮色越发浓重起来,夜来临了。雨又停了。从不远处的黑暗里,一道泛滥的山溪水的喧哗声格外响亮地传过来,幽怨,凄婉,如泣如诉。帐篷里又沉默了下来,这沉默和寂静又开始压迫每个人的胸口。

  司马丽君的心缩紧了。她意识到一个对她来说极重要的时刻到了。

  但连长指导员并没有马上开始讲什么。他们坐着,沉闷地抽着烟。帐篷里的灯光暗下来,因为马灯结了灯花,还因为焊在那只空子弹箱上的蜡烛燃尽了。通信员又匆匆走进来,给他们端来了开水,并且剪去了灯花。帐篷里又亮堂起来。在这段时间里,从那位一直低头坐着的小个子指导员的脸上,尤其是那位高高瘦瘦、一直处在某种莫名的烦躁中的连长的脸上,她都惊讶地看到了一种奇怪的表情。这种表情中含有的激烈的痛苦是她能理解的,但同这种痛苦相混杂的另一种明显的耻辱的感情,以及由这种耻辱的感情引起的另一种愤怒,却是她所不能理解的。他们人在帐篷里坐着,可身体的每一部分,脸部的每一块绷得紧紧的肌肉,都再充分不过地表明着他们并不想这样,他们更想马上从这儿一跃而起,冲出帐篷,跑进无边的黑夜里去。忽然间,她甚至觉得关于儿子他们永远也不会对她讲什么了:他们分明已经沉浸到自己的某种同战争有关的惨痛激烈的回忆中去了!

  然而也就在这时,那高高瘦瘦的连长突然抬起头来,热辣辣地望了她一眼。

  章妈妈,你养了一个好儿子!我们是昨天下午才从前线撤下来的,今天我们就看到了你,我们都觉得象是肴到了自己的亲人,也象是重新看到了章阳词志!

  您大概很想知道章阳同志的牺牲经过。章阳是个好战士,好同志,他的牺牲是惊天地泣鬼神的烈土是我们连队的骄傲,也是我们党、袓国、人民的骄嗷,特别是你老人家的骄傲!但我要说的不是这个。我想给你说的是:尽管如此,对于章阳同志的牺牲,我们——尤其是我和指导员——还是感到非常非常痛苦。因为他的年龄到底比我们小,差不多还算个新兵。我们都是老兵了,本该在战场上好好护住他,即使死也该我们这些年龄大的人先死,他牺牲在战争打响那天黎明。那是第一场战斗,敌我双方的士气都很旺盛。真正的战争不同于电影,也不同于战前部队的演习。真正的战争中随时会出现许多意想不到的情况:那夭黎明我们连奉命攻打敌前沿防御体系中的主要支撑点四六六高地,这个高地是周围山头中的制高点,控制了它就可以居高临下地控制周围很大的一片地区。这个高地同别的高地不同的是:在它的左右两翼还前突着另外两个无名高地,于是就在四六六高地前形成了一个13部。战前囡里組织侦察排侦察过几次,都没有在这两个无名高地上发现敌情。即使这样,那天拂晓展开进攻时,团里还是派了另外一个连队兵分两路,去占领这两个小高地,万万没有想到战斗打响后那儿却冒出了敌人两个排的兵力,当时我们连已经在炮火掩护下推进到四六六高地前的那个凹部,尖刀排已开始在高地主峰发起冲击,突然间从两翼的小高地上飞来了雨点般的拦阻火力,一下将全连已展开的进攻队形拦腰截成几段,同志们被压在那个四部抬不起头来。这时四六六高地上那四个暗堡里的轻重机枪、改装来打平射的高射机枪都响了,密集的弹雨象红红的蝗群一样扑天盖地而来。就在全连生死存亡的时刻,章阳同志只身一人上了高地,炸掉了那四个可以致我们全连于死命的暗堡!

  我们都亲眼目睹了章阳烈士的英雄行为,他用自己的牺牲换来了全连同志生命的安全,换来了全连第一场进攻战斗的胜利。他的牺牲是壮烈的:当我们随着最后一声爆炸冲上山头:消灭了最后的残敌,在一片打燃的草丛里找到他时,我们看到他身上有十几处伤口,其中一个伤口在左胸!

  他是带着伤,凭着惊人的、难以想象的毅力,炸掉山头上那四个暗堡的!

  战斗结束时天还不大、亮。就在这座山头上,在敌人的尸体旁边,我们全连为他举行了隆重的告别仪式。全连失声痛哭,每个人向天空鸣枪三十响。最后,是我和指导员亲自把他抬到山下,转交给负责后送烈士的民工的!

  连长说不下去了。他的眼睹红红的,涌满了泪水,整个脸都被极度的悲痛扭歪了,每块肌肉都坚硬地膨胀着,在昏黄的马灯光下闪烁着可怕的、钢铁般冰冷的色泽。他说不下去不仅因为此时他全部的注意力又回到那场战斗中,不仅因为他太激动,还给人这样一种感觉:他说着说着,突然又想到了某件事。正足这件琪使一种深藏在他内心深处的、已被司马丽苕感觉到却不能理解的愤怒和耻辱的感情又鲜明地湿现出来,直接妨碍他继续说下去。这件事还在他身上再次激起了那种想要从这顶帐篷里冲出去的愿望。指导员也觉察到连长内心的这种变化了,紧张地看了他一眼,咳嗽了一声,很快地,象是要掩饰什么,激烈地说起来。

  章妈妈,章阳的牺牲使你失去了儿子,也使我们失去了一个好战友。现在回想起来,战前我和连长对他的估计是不错的。他入伍时间不长,但不知为什么却恨快就蠃得了包括我们这些老兵在内的全连同志的尊敬。他安靜,沉默寡言,有一种内在的、与年龄不相称的成熟和一种深藏于心的性格上的力量。那时我和连长都觉得他是个可以造就的人才,在他那种似乎被什么东西深深压抑着的、沉默地看待世界的态度里。有某种可以使他成为真正的人的不灭的内心的激情。连里原来打算让他当一年兵后到军校去深造的,没想到却遇上了这场战争!

  战前章阳同志就做好了牺牲的准备。我甚至觉得他对自己的牺牲早有感觉。部队刚刚来到南疆那些日子里,他似乎有些饮郁,比过去更加沉默,喜欢一个人到村外的竹林边呆着,看夕阳西下。有几天黎明时我也在那儿看到过他。现在想起来,那时他似乎就在向什么告别,向生活,向这个世界告别。临战前夕连里号召同志们写决心书,请战书,大伙都写下了血书,唯独他没有写,可是就在第一场战斗中,他却用实际行动向全连表明了自己是一个什么样的战士!

  我们对章阳同志的身世了解得并不多,但我总是觉得,他之所以成为这样的英雄决不是偶然的,他的与众不同的早熟,他那与这种早熟相联系的沉默,他在战斗中所表现出来的超乎常人的性格的力量,都使我觉得在他的短暂的人生经历中有某种特殊的东西,正是这种特殊的东西使他成了这样一个人。

  章阳同志是我们连走上战场后牺牲的第一个同志。正是他的牺牲,使我们真正懂得了什么是战争,什么是仇恨。可以说,没有他的牺牲,就不会有连队以后的那许多的胜利。每一个白夭和夜晚,我们都是抱着为烈士复仇的信念去战斗的。每一场战斗都有同志牺牲,但我们也让敌人加倍地流了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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