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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英雄出在我们连队,是我们的光荣,同时也是我们永远的痛苦。昨天接到通知说,军区党委准备发布命令,正式授予章阳烈士“董存瑞式战斗英雄”、“特等功臣”的荣誉称号,中央军委也准备给章阳烈士追记一等功。但是不管如何,我们的战友,你的儿子章阳都不会再活在人间了。我们不知道怎样做,做些什么才能减轻你的痛苦,我们甚至都不知道怎么做才能减轻他的牺牲和我们连别的战友的牺牲给我们自己带来的悲痛。实在说,两夭前我们接到撤回国内的命令时,大伙都哭了,我们不想撤回来。我们想继续留在战场上同敌人厮杀,拼命。亊实上这场战争并没有结束,我们这些侥幸活下来的人每天都在准备着,重新回到战场上去同敌人搏斗。不知为什么,直到今天,我们还老有一种强烈的惑觉:我们不想活下来,我们也想象章阳那样在战场上死去,那样我们就可以不象现在这样撕裂般地心疼。是啊,不管我们曾经消灭了多少敌人,可是一想到我们的战友的牺牲,这颗心就撕裂般地痛起来…帐篷甲!突然又现出了一片凝闶似的沉寂。指导员不说话了,但足指导员并没有意识到这个。这个小个子军人也重新回到想象中的战场上去了。烟火灼伤了他的手指。他的眼里也有两片红红的泪光。这时他也不再是原来的他,而是一个陌生的、新的,周身象连长一样充满只有置身于战场上的人才会有的狂暴、冰冷、凶狠的激情和力量的人,一个脸上、身上的肌肤闪烁着可怕的钢铁般光泽的人。连长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站起来,走出去了。雅莉的嗓子哽咽了几声,很快就止住了。她是被连长指导员刚才在话里描绘的那幅弹雨横飞的战斗场面、被这两位军人话中饱含的震人心顫的悲壮的感情慑服住了。虽然还不大能全部理解,但她至少觉得在这些真正的戌边军人的生活和感情里,有某种与世间无数齊通人的生活和感情大不相同的东西,而且此时已经觉得再为哥哥的壮烈的死哭泣是不应该的了。司马丽君僵直地坐着,指导员的活又一次将她的全部心灵引向了儿子牺牲的战场。在极度的恋痛中,她还试图把连长指导员话中有关儿子牺牲经过的片片断断的描述串联起来,为自己织成一幅清晰的图景。有时她似乎觉得清晰了,忽然又变得一片模糊,又清晰了。然而又模糊了……突然间,她意识到帐篷里的一片沉寂了,心里“啊”地叫了一声!难道这就是一切吗?

  村外那道山溪水的喧哗声又在这沉寂中格外惊心地晌起来。起了风。不远处的竹林在哗哗炸响。不,还应该宥更多的东西,门帘被风吹开了。落下去。又被风扬起来。不,是连长和通信员进来了。他们抱来了两包东西。那是一只草绿色军用被囊,一只灰色人造革的旅行提包。

  一看到这只灰色的旅行提包,她的脑瓜就眩晕起来!

  是儿子的东西!

  当年儿子下乡时,她亲自在医院门前的商店里,为他买了这只提包。提包的一端,有个被老鼠咬破的洞。一次儿子用它往家里背回了三十斤红薯,她看到了这个洞,就在这个洞上补了一块黑胶皮。

  那一块圆圆的、多么熟悉,多么打眼的黑胶皮啊……她还要寻找什么证明,连长已经给她拿来了儿子的遗物!

  “阳阳啊……”她喃喃地、口齿不淸地说了一句。雅莉和坐在另一边的指导员发觉她二目紧闭,突然向后倒去,忙上去扶住了她!

  “妈——!”女儿骇极地哭喊起来。这天夜里,从村边的帐篷里,又一次传出了这位老女人的凄凉的哭声。整个寨子仿佛突然在这哭声中苏醒了。到处响起了沙沙的脚步声。它们一起向村边的这顶帐篷汇拢来。

  全连战士又一次自动集合在这顶帐篷四周,默默地谛听着她的哭声。接着,帐篷外边也响起了一片惊天动地的呜咽!

  这些九死一生的孩子是怕她承受不了儿子牺牲的可怕痛苦吗?亦或是怕她在这个沉重的吋刻感到一种悲哀中的孤独,才赶来陪伴她,抚慰她那颗流血汩汩的心?还有,在这片深沉如雾海样的哭声中,是否也有他们不得不参加这场战争的痛苦?

  只有一件事是清楚的:在这片哭声里,她听出了全连官兵对儿子的敬仰和对失去儿子的她的深刻同情。正是这后一点,使她几个月来第一次真实地意识到了儿子的死。

  夜深下去,帐篷外的战士散广。连长指导员又陪她们母女坐了一会儿。然后通信员走进来,帮着连长指导员,为她们母女俩在稻草铺上安排好了被褥,请她们沐息。他们出去了,然后又进来了,送来了洗脚水,连长还不知从哪儿弄来了两块塑料布,替她和雅莉铺在被褥下。又站了一会儿,不放心什么似的,终于退出去,在门口指导员还特别放好了帐篷的布门帘。在帐篷外他们又站了好久,点上烟来抽,似乎明白:这一夜无论是烈士的母亲,还是他们自己和全连同志,都不会睡得很好……

  帐篷内只剩下他们母女俩了。马灯光被拧暗了。雅莉先是陪母亲在草铺边上坐着,不时抽泣一声,后来也乏了,歪倒在母亲身边,她并不想睡着,在这个夜晚,她想一直守着母亲,但几天里旅途劳累,加上到连队后感情上又经历了太多的激动,不觉就睡着了。不过她睡得不好,即使在睡梦中,也还会时时哽咽几声。司马丽君孤寂地坐着,坐着,心灵一时间又成了一片夜的荒原,而意识本身则化成了一团悲凉的云雾,在这片荒原上飘荡着,飘荡着,老也找不到一座可以附着的山峰,一片树林……

  她的全部内心都执着在儿子已经死去这样一个点上了多在这个夜晚,已经再没有什么比这个事实对她更重要了。她万里迢迢地来到南疆,正是为了肯定或者否定这件事情。尽管她对此早有精神准备。但一旦它真的作为她这趟旅行的最后结果来临,它的真正的沉重也才跟随而来。

  从帐篷外的黑夜里,在那道山溪水的越来越响亮的喧哗里,从竹林的摇动声中,从人的眼晴看不到,却可以感觉得到的远处那被夜色笼罩的山峦深处,那种熟悉的、断续而微弱的、一声长一声短的、消逝了又复现、复现了又消逝、似叹息又似呼唤的声音,又突然响亮起来——妈妈——妈妈——妈妈——妈妈——今晚儿子的声音格外凄楚,格外绝望!我的亲人,我的儿子,眼下你在哪儿?!你到底到哪儿去了?……我在咱们洛河边的小屋里等不到你,在洛河岸上的林带和灌木丛中也找不到你,今天我来到这儿了,还是没有找到你!

  原来你真的死了!

  你死了妈妈就不会再活下去了……妈妈为什么还要活在这个世界上……

  妈妈只是还不明白你是怎么死的。他们给我讲的那一切都太简略,含糊不清,妈妈对他们讲的事情的真实性有怀疑,他们心中有一件关于你的极重要的事还没有告诉我。他们没有讲出全部真相……到了此刻,妈妈仍不敢相信他们说的那个英雄就是你!

  她的泪水汩汩而下。在内心的荒原上,那只野兽又惊慌地啼叫起来!……目光倏然落到面前儿子的那些遗物上。……也许儿子会在这儿给她留下一封信?

  心猛然总剧地眺起来!

  打开了那只军用被赛。里面装的是一床棉被、一套棉衣棉裤。

  又打开了那只人造革旅行提包。一条军毯,一条白平布单人床肀,两赛换洗的军衣和衬衣。

  还有一个崭新的、绿色塑料封皮的日记本。没有信!甚至没有写,信用的信封和信纸!一阵失望潮水般袭来!目光落到那个9记本上。也许儿子在这里写下了自己最后的话?1打开了它。

  是一个差不多什么也没写的日记本。只在第一页上,写着“1978、12、16”几个阿拉伯字码。

  这是他们这支部队在军营里接到参战命令的日子。连长曾经告诉过她。

  儿子枭刚刚买回这个笔记本,还没来得及写上什么,就坐上了开赴南疆的军列!

  那面悲凉的云雾又飘浮起来了……在这本日记和他的死之间,有一片叵大的黑暗……

  妈妈想看透这一片黑暗……妈妈到这儿来就是想要知道这个……妈妈不明白这个就永远不会相信你真的、死了,真的是那个英雄!

  几束四四方方的、蓝幽幽的月光从帐篷的小窗口泄进来。原来夜空放晴了。从一大片乌黑的羽状云背后,又现出了一轮洁冷的月。

  故乡洛河岸上的月,妈妈……

  她象个影子一样飘出了帐篷,在微明的月光下向村外远处的一条山谷走去。谷口有一片小树林,被月光清楚地照着,而谷的深处却被一团灰暗的夜雾笼罩着。此时她的内心是那样的迷乱,她觉得儿子就在那条幽深的山谷里1、从一片竹丛背后,突然闪出一个哨兵的身影。“口令——!……啊,是章妈妈!”

  看清楚了,也是一个象儿子一样年龄的小伙子。细瘦的、小白杨似的身体,肩上的枪刺在月光下泛着冰冷的光。

  “妈妈,你怎么一个人走出来了?你到哪儿去?……你怎么不休息?”

  “我睡不着。”她说,一双眼睛仍象梦游病人一样热烈地望着前面那条黑漠漠的深谷。“我想知道我们阳阳到底是怎么啦,他是怎么死的。不管咋说,连里总会有人知道这个吧……”

  哨兵哑然。

  妈妈,我叫何庆森,现在是章阳烈士生前所在班的班长。

  章阳烈士粞牲那天我不在这个班里。我是战争后期才调到这个班当班长的。那夭黎明天色很暗,有雾。如果不是炮弹前后左右地爆炸,燃起一片片大火,十步之内也难看得清人。他们是尖刀班,最先接近山头,但真正冲上去的据说只有章阳一个,其他同志被敌人火力压在后面了。后来,这个班每次打仗都是最凶的,班里同志有的负伤送进了后方医院,有的牺牲,到撤回来的时候,原来的同志都不在了,现在班里的同志都是从别的班调来的,有些是刚从后方补来的新兵,因此很难有人真能说得清章阳牺牲的详细情况。

  不过……不过好象还有另外一种说法。我们是在头夭深夜悄悄进入潜伏地域的。那是—片靠近囯境界的森林。我们预先潜伏在这儿襄为了保持进攻的突然性,使敌人措手不及。那天黎。明的战斗是六点四十分打响的。我们在这之前就从潜伏地域向前运动,越过国境线,进入冲击出发地线,也就是四六六高地前那个四部的边缘。战斗开始时是二十分钟的炮火急袭,数不清的炮弹一时间把四六六高地打成了一片火海,为了使进攻取得一次性的成功,炮火还没转移,我们连就开始向高地前进了。那时山上山下火光冲夭,烟雾腾腾,看不见路。我们进入那个四部时,还担心两边的两个小高地,但这时从那儿并没有响起拦阻的枪声;一直到全连三分之二的人进到了那个四部,枪声仍没有从这两个小高地上响起。此时上面四六六高地的敌人正被我方的炮火打得抬不起头来。大伙觉得放心了,连长一声令下:“冲啊!”我们就直起身子来,快速向高地接近。也就在这时,从那两个一直沉默着的小高地上!猝然响起了枪声!

  据有人说当时就听到章阳叫了一声!“哎哟”,左胸部中弹。但他终于还是带伤冲上了四六六高地主峰,炸掉了那四个暗堡。章阳就是这样创造了奇迹!接着冲上老的同志就把山顶上的轻重机枪,髙射机枪转过枪口来,居高临下地打那两个小高地上的敌人。很快那儿的敌人就被压制住了,被敌人打趴在凹部的我们也一鼓作气地冲上了这两个小高地,歼灭了残敌。

  为了章阳的牺牲,冲上这两个小高地的战友们甚至在每一具敌人的尸体上都倾泄了整弹匣整弹匣的子弹(一弹匣三十发子弹)!

  一直到最后我也没能见到章阳的遗体。事实上这场激烈残酷的战斗持续的时间只有十几分钟。战斗结束后天色仍是一片昏暗。战火在燃烧。别处还有战斗正在进行,到处有零星的弹雨在灰褐色的雾气里飞翔。全连并没有休息,为了防敌反扑,马上在各排所在的山头上转入了防御。我当时所在的那个班始终没有登上四六六髙地,但我们听到了战友们为英雄致哀的枪声!

  章妈妈,你千万要保重。章阳是为我们连,为袓国栖牲的,你失去一个儿子,我们这些人都是你的儿子!

  后来……后来风言风语地听说,章阳冲上山头时跟他在一起的还有另一个人。当时这个同志负伤了。我这只是听说,也许根本没有这个人。这件亊你最好再去问问连长。

  连部那顶帐篷里的灯还没有熄。连长指导员相对坐在草铺上。沉重地抽着烟。她突然一阵风似地刮进了帐篷,哭起来:

  “我想找找那个跟章阳一起冲上山头的人!”她说,“我想知道我们阳阳到底怎么死的!”

  连长指导员的神色忽然大变。两片愤怒的、隐约夹杂着耻辱的红晕迅速在前者那瘦黑的,闪宥冰冷的钢铁般光泽的脸上漫开。他猛地站了起来,很快意识到自己失态了,又坐下去,手指抖抖地从口袋里摸索出烟来抽。指导员则在一旁灯光的暗影里感情激烈地坐着,眼哜里也闪烁起两片奇异的愤怒的火光。

  章妈妈,沒有这么一个人。真的泞肯。~~连长说——虽说那天黎明我们都被打趴在四六六高地前的凹部里,但高地在我们面前,山头上又到处是火光,章阳同志一次次从火光中跃起,扑向那些暗堡,然后它们就一个个飞上了天,整个过程全连同志都亲眼看到了。当时我们曾经几次组织兵力,冒死向山顶冲击,想去帮助章阳,都被敌人的交叉火力压下去了。

  章妈减,请你相信我,相信我们连的每一个同志好了。没有那样一个人。如果真有另一个人,他就不可能,让章阳同志一个人去烊那四个暗堡。同志们都是,来才上了山头的,那时暗堡巳被全部炸掉,章阳同志也已壮烈牺牲。我们是个值得你和袓国人民信赖的连队。我们在这次战争中打过许多硬仗、恶仗。我们是个有功勋的连队。最近中央军委也要给我们连授予“英雄连”的称号。我们的战士个个都是过硬的,没有草包,胆小鬼。

  指导员急急忙忙扪断了连长的话,章妈妈,连长讲约不是那个意思。他是说,没有这个人。

  在你面前我们没有什么可以隐瞒的。我们还能告诉你的是:章阳的牺牲既有必然的因素,又有偶然的成份。说到必然一一我们是为保卫祖国去同敌人拼命的。牺牲对我们每个人来说都是极可能发生的;说到偶然,战场上会随时出现许多具体情况,突然间将你或我或别人置于特殊的境地里,于是你或我或别人就有了一种特殊的命运,建立功勋或猝然死去。一一我想说的是:那天黎明,在那种情况下。如果碰巧冲在前面的不是章阳,而是另外一个人,那个人也会代替他建树功勋并代替他栖牲的。但那天黎明最先冲上禱地的却是他!想起这泮事我们每个人心里都很难过。哪怕是今夭,如果我们这儿的人还能够代替他括牲,谁也:不会有半点犹豫的。战争是残酷的,这种残酷不伩迮亍它造成了大量的伤亡,还在于它使有幸活下来,的人长久地为那些已死的人痛苦和愧疚,为了这个他们宁愿自己去死而不愿让别人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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