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第21章

  第二天启程时又后悔起来。

  她开始强烈地眷恋这片对她变得如此亲切的南疆的土地了,而且,模模糊糊地,她觉得自己在这儿还有极重要的事没有做完!

  但是车子已经驶出了这片大山洼。送她去车站的有团长、政委,还有那天也在车站接他的负责烈士工作的青年军官。这两天一直是他在照料她们母女的生活。吉普车又一次驶上了那条泥泞不堪的山路。来到南疆后的三天里,她脑海里已经留下了那么多强烈的关于战争的记忆。她没有想到,在她最后离开的时刻,这场战争还会在她的记忆上再烙上一道深深的沟辙。

  突然间,她发觉今天这条山路上比她来的那一天还要拥挤!

  已经是三月二十三日了,还有部队刚刚从战场上撤下来。车队、炮队、徒步行进的士兵的队列,在迷濛的细雨中默默地艰难地跋涉着。仍是前面着不到队伍的头。后面看不见队伍的尾。

  使她震惊的是路的另一侧还正络绎不绝地拥挤着另一支队伍,一支不穿军装的队伍:凸发苍苍、拄着拐杖的老人,面色沉重的中年男人,抱养孩子、眼晴红红的妇女,也有脸色苍白、形容憔怍的姑娘;有城里人也有乡下人;有党政干部知识分子模祥的人,更多的则是普通的工人或农民。他们也在雨雾中艰难地跋涉着,不时停下来,朝路那边刚从战场上下来的队伍里望着。

  随着部队从战场上撤下考,大批烈士、伤员和其他参战人员的家属正从祖国各地源源不断地朝这儿涌来!对面那支队伍中的军人也朝路这边的队伍里望着!气氛是悲怆的,压抑的。两支队伍中的人们都沉默地走动着,互相寻找着,许多人的眼里涌满着泪水。天幕阴沉沉的,压得很低,远处仍隆隆地滚动着炮声……

  在一个拐弯处,团长政委中那稍高的、面色清癉的一位猛然朝司机喊了一声:

  “停车!”

  车子在路边停了,他率先下了车。前面,路的右侧,由参战军人的亲属组成的队伍中,走着一位身穿重孝的乡下妇女。她有三十岁左右年纪,瘦削的身子,一张苍白的、皮肤枯涩的脸,两只眼窝深陷、瞳仁散乱无光的眼睛。她的头发披散着,齐眉向后脑扎一条宽宽的、遮没了前额的粗白布孝带,全身穿一件用同样家织的粗白布粗针大麻线地缝制的、撒着毛边的孝衫,腰间细细地扎着一缕生麻。脚下一双黑布鞋上也蒙着两块同样的粗白布。她在雨雾中,在泥泞的山路上默默地机械地走着,右手拄着一根不知从哪儿拣来的树枝,左臂弯里挎着一个红布包包(司马丽君眼里一热:这是河南乡下姑娘结婚时娘家陪送的红包揪皮),每到遇上髙岗,地下比较干燥,她就停一下将两只枯涩的眼睛投甸路那边的军人的队伍,仿佛还期望能在那里突然看到一个她已经为之戴了孝的亲人。细雨纷纷,落在她的头发上,脸上,已被打湿的孝衫上。她一次次失望了,转过脸来,却没有泪,表惲木木的,举起那根作拐棍用的树枝,继续踏着泥泞,一步步向前方的雨雾中行走。

  在她走过的地方,无论是路这边的家属队伍还是路那边的军人队伍,都自动停下来,给这位不知名的烈士家属让路,并投以沉重肃穆的目光。

  ,当她走过司马丽君他们乘坐的那辆吉皆车时,一个小战士突然跑出队伍,搀起了这位烈士家属的左臂,高高仰起满是泪水的脸,扶着她继续一步步向前走。

  拥挤不前的队伍又跟随着他们缓缓移动了。司马丽君也跳下车来,站在刚才下车的那位老军人身边。

  她看清楚了:在迷乱的雨雾中,这支由参战军人家属組成的队伍也是那么长,那么长,前不见头,后不见尾。他们同由他们的亲人们组成的队伍一起走在这条沉重的、连接着战场的道路上。一片无声的歌唱似的呜咽在这两支并肩前行的队列里深沉地回荡着,回荡着……她突然觉得眼前的这幅图景象征着什么。

  这就是战争……

  身边的老军人眼里突然涌满泪水。此刻他也似乎芷急切地要从那支刚撤下来的队列中找到什么人!

  但是一种灰暗的失望的光,一种夹杂着愤怒的痛苦和激动,很快便淹没了他眼中的那一点儿迷乱。他仿佛突然清醒了,推开车门,重新回到车里。

  “我们政委的孩子也牺牲了。”在她的身后,刚刚下车的青年军官低声说。

  在回到车里之前,她又在原地站了半分钟。她觉得眼前这幅图景已深深地、痛苦地镌刻在她的灵魂里。那种自踏上南疆的土地之后就在她心中酝酿翻腾的、以个人的痛苦为体验基础却乂超越这带基础的悲怆的感情和思想,又一次隆隆地音乐般地在她心中升腾起来:一个民族,一个国家,不惜牺牲许多人的生命,许多家庭的完整和安宁,去从事一场战争。决不可能也不应该是没有道理的。在这一切苦难背后,肯定隐藏着一个比所有个人的生死存亡更重要更庄严更神圣的原因……

  在火车站前的交叉路口,一辆从上到下溅满泥浆的军用卡车“嘎”地一声停下来。一位头戴伪装帽圈。身上斜背军用黄挎包,裤腿髙髙挽到膝盖之上的小个子军官从驾驶室里麻利地跳下来,随手向下拉拉军上衣揉皱的下摆,跑步来到他们乘坐的吉普车右前方,向坐在司机旁边的团首长(司马丽君现在已经明白这位是团长了)举手敬了一个礼。

  吉普车已经停下。因为这位军人的拦截,还因为车站已经到了。车里的人都5了车。

  是一位刚从边境上赶回来的,负责带人修缮烈士陵园的干事。团长政委听他简短地汇报了工作进度和其它一些情况。这位干事说:因为最近这些口子连续发生越军过境袭扰的事,时有激烈战斗发生,军首长已决定暂时把墓地修缮工作停下来。

  团长在他和司马丽君之间作了介绍,他们的话又使她想到自己没能去给儿子扫墓,眼圈一时间红了。

  很快就明白了她难过的原因。这位军人的眼圈岜跟着红了。突然,他想起了一件事,将背在腰后的挎包挪到胸前来。―边乱翻着什么,一边说:

  “我想着最近烈士家属去扫墓是不可能了,回前拍了些墓地的照片。也有章阳烈士墓地的。”

  他在挎包里找了好久,才找到那张照片。抹一把额门上的汗,将照片送给了司马丽君。是一张4吋的黑白照片。画面上昏暗暗的,象足拍照吋光线不佳,只能模糊地看到一个显然是匆忙用泥土胡乱堆成的小土包,上面零乱地敷盖着一些刚刚移植过来的草皮。墓前斜斜地插着一块临时用来代替墓碑的小木板,木板上字迹很小,更模糊,她一半认一半猜地看出了“章阳烈士之墓”儿个笔钊潦草的黑字。她的心一下子变得荒凉起来!

  ―原来儿子真的躺在一座荒坟里,象她想象的那样!

  三天之后,她回到了洛河边的小屋里。习惯地在屋后的黑暗中坐下来,秀然觉得自己还必须活下去!

  ——儿子还孤零零地躺在一座边境上的荒坟里。她还没有亲自去给儿子扫墓……

  傍晚,她和雅莉动手为儿子设了一个灵堂。在家里仅有的几张照汁里,只找到一张儿子读中学时的四吋小照片。

  将这张照片镶嵌在一个玻璃镜框里,挂在墙正中,蒙了黑纱。

  遗像下摆上她和雅莉亲手扎的一个索白的花圈。还摆上了一壶酒、一只酒杯、两碟水果。夜又来临了。门外的路灯光透过窗子一束束一条条黄亮地照进屋里。儿子的遗像隐约地从黑暗中浮现出来。在这张照片上,儿子还是过去那个孱弱、瘦小的孩子,一个十四岁的中学生。她突然发觉在儿子的悲凉的目光深处,有一种对自己的命运和给予了自己这种命运的世界的巨大的惊诧!

  在记忆的荒河滩上,过去对儿子成为英雄的一切怀疑又惊心地显现出来。它们还勾起了这趟南疆之行给她留下的许多疑点。那条月光下夜雾迷濛的山谷……

  还有那封信。……在她去南疆的这些日子里,她从战前一直等到战后的儿子的那封信居然还没有到!

  那种感觉又突然回到了心底:儿子没有死。儿子不在南疆,就在小屋背后洛河大堤上的林带、灌木丛或者那一个土洞里,今天夜里。儿子也许会敲响自己的家门?

  ……

Www.xiaoshUotxt.netT/xt.小/说.天+堂

同类推荐 猎人突击队 我的团长我的团 亮剑 幸福像花儿一样 怒江之战 激情燃烧的岁月 第五部队 我是特种兵之火凤凰 血色浪漫 缉毒先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