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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明天是儿子的忌日!

  战争的车轮将又一次在她那废墟般的内心里隆隆地辗过……

  儿子将要重薪死去一次……

  还有那些黑暗的秘密……

  每天拂晓,司马丽君跑步的路线都是这样的:出医院家属区大门,沿中州东路南侧人行逍向东,再向南拐进胜利路,一直跑上洛河大堤,然后沿大堤向西,从堤下墙角的小门走回医院家属院里去。

  中州路和胜利路的交叉口上,有一座新设的交通警亭。警亭的灯睹着,交通警还没有上班。距离警亭还有二十米,她突然意识到哪儿正有一双目光在皤中望着她!

  处在这样的日子里,内心里那种特殊的戒备使她猛地抬起了头。

  那个人就站在交逋警亭南侧的黑影里。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中等身材,很瘦,骨骼却粗壮,明显地营养不良却又给人很有气力的感觉。是那种典型的在长期的贫困和繁重的体力劳动中长大的农村青年的体型。在这样滴水成冰的拂晓,他没戴帽子,头发粘塌塌地盖在脑克上。上身一件几处炸线、露出团团棉花的黑劳动布棉袄,下身一条膝盖处打补丁的旧军裤,里面没穿棉裤,大约也没有毛裤或绒裤,充其量只套穿着一条更旧更破的单裤。当他偶尔神经质地抖动一下双腿,瘦骨嶙峋的膝关节就突凸出来;脚上也许是一双布鞋,也许是一双家做的棉鞋,不过它们太旧了,已无法从远处分辨清楚。他身上没有别的东西,只有一只瘪瘪的、旧得脱了型的军用挎包,松松垮垮地吊在左臂下。

  这人浑身上下的衣服还是被揉皱了的,上面依稀粘着萆棍、纸屑和土灰,使人猜想到他不是在一家正经旅店度过这个寒夜的。

  当他怕冷似地在聱亭的暗影中挪动一下身子时,可以看出他的左脚跛得厉害。

  就是他正在拂晓的昏暗中远远地盯着她。司马丽君的步子慢下去又快起来、她很快就在心里把他划到经常可在马路边上、火车站候车室内外看见的那类农村来的流浪汉之中了。

  但那个男人仍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地,奇怪地盯着她。司马丽君又情不自禁地朝他望了一眼。这一眼她望见了更多的东西!

  在交通警亭那灰漠漠的暗影里,模糊地看清了这个人有一张宽大的异样消瘦的四方脸,一双叉得很开的眼睛。这双眼里有种只有处在危难和巨大的内心冲突中的人才会有的痛苦、绝望而又充满激情和幻想的光。一刹那间她觉得这是个疯子。

  但他不是一个疯子。即使在困境中!出于某种习愦,他的体姿仍是与众不同的:上体直挺,胸脯前突,小腹收缩,双肩后展!两条腿一前一后自然成“稍息”姿式;头部端正,面向正前方:二目平视,双唇紧闭,下腭微收,眉宇间含蕴着内在的威严和肃杀的精神。这种体姿只有在那类经过特殊训练的男人身上才能看到。

  心灵深处某一扇隐秘的闸门甸然开启了。六年来一直没被忘却、、又在这个清晨重新清醒起来的恐惧,象一只冰冷的铁手猛地攫住了她的心。她迅速加快脚步,拐向胜利路,向洛河大堤跑去!

  一个神情疯狂的男人正在背后追赶她!?差不多跑上洛河大堤了。才惊恐地回头一望。

  那个人并没有追过来!

  她在洛河大堤上停住了脚步。恐惧没有消失。不知为什么,站在寒意逼人的林带里,听着洪水的惊天动地的咆哮,她突然觉得自己等待了六年的这一天终于来到了!

  ……在淮河上游无数条支流中,有一条名叫白沟河的小河。河虽小,却也有弯曲的河道,两岸也有茂密的杂木林带。北岸,距河堤一里之遥,有一个只有十五户人家的小村庄。

  村南头有三间孤零零的、与村里其它房屋隔开的、东倒西歪的破草房,一圈破败的土院墙。这就是他的家。

  肖朝东生在全国实现农业合作化的一九五五年。饥馑的五九年冬天,父母相继辞世,刚刚四岁的他就成了孤儿。

  舅舅把他领到自己的村子。但是舅母不能容他。舅舅家孩子也多,眼睛整天也象饿急的狼崽子一样。舅舅无奈,只好将他送给另一个村子一户无儿无女的农民。这年他七岁。

  这户农民家境倒还“富足”。即使在村里人饿得连老鼠郁吃光的时候,他们还有狗肉汤卖。后来形势“活”了,这一家又开了一另杂货店。开初他们待他还好,给他做新衣服,买书包送他上学。十岁那年,多年不生育的养母居然生了一个女儿。从此后对他的态度变了,学不让上了,家务活大半推给了他,稍有不是,就是一顿拳打脚踢。一天夜里,他终于明白了:他在这一家只是个“引娃”,一旦把孩子“引”到这个家里来,他在人家眼里就成累赘了。

  这年冬天,一个风苦呼啸的深夜,他一个人偷偷回到了三十里外自己的老家。

  一个五保户老汉可怜他,留他一起住,后来老汉也死了。

  在孤苦无靠中长到十九岁。大队支书可怜这个从没穿过一件囫囵衣裳的孤儿,送他去参了军。

  谁能想到这个身世凄凉又被人瞧不起的小伙子心里也藏着一颗希望的种子呢?那时的肖朝东也正处在人生的早春时节。与别人不同的1是,他的人生梦想这吋就具体化了。

  舅舅家一个表兄给了他这梦想。表兄一次从部队回来探家,对他说:参军去吧!外面世界大着呢!只要在部队能吃苦,好好干,人人都有前途。农兄原来在部队当饲养员,后来居然提了排长,一个月拿五十多块钱的薪金!

  这年冬末的一个拂晓,雪花轻飘中,他离开了村子。走出村外,曾回头悄悄地同它告别:再见了,故乡!我向您发誓:我要在外头好好干,再也不回这个苦地方来了,—趟闷罐列车将他们这批新兵带到了豫西山区某县。新兵训练后,他被分到一个山沟沟里的步兵连里。这儿前不搭村,后不搭店,比故乡的小村庄还荒僻,有时夜里还能听到狼叫。但他没有灰心。命运已把他带到这儿来了,他得打起精神干好。别人都有退路,他却没有。

  在这个连队一干五年。当过饲养员、炊事员、炊事班长,因成绩突出先后立过两次三等功。团里树他为“兢兢业业干革命”的“老黄牛”,让全体战士向他学习。

  入伍第三年就入了党。当时就说要提他当连里的司务(司务长也是干部,同排长拿一样多的薪金),连长和营长已经找他谈过话。但这年年底,大批“支左”干部从地方回到部队,连队干部大量超编,光司务长就有三个。从上头一个文件发下来。干部提升工作冻结。

  又等了两年。每年连、营、团的首长都给他希望,老兵复员时特意把他留下来,等候提升的机会。他不能说什么,仍旧咬着牙干。象当初一样,他现在还是没有退路。但机会总也没有来。

  一九七八年冬天,从更高的决策层那儿,传来了命令:为支援社会主义建设,减少国家负担,他所在的这支部队缩小编制,兵员裁减三分之二。为了执行这道命令,上级机关发下一个补充命令:各单位凡入伍三年以上的老兵一律退伍。

  他的希望破灭了。

  而这时的他已不再是五年前离开故乡时那个小伙子了。五年来他跟随部队施工、训练,走过无数高山、大河,到过一座座大都市。在内心中,这个世界比过去广阔多了。他渴望得到的不再仅仅是每月五十多块钱的薪金,还有一种全新的生活和命运了。

  如今这一切都落了空。他又要脱下这身军装,回到白沟河畔那个他发胬不再回去的小村子去。在那儿他没有亲人,没有依缩,只有过去那种凄苦的日子。

  他不相信自己还能习惯那种日子。这种前景使他不寒而栗。

  还有一件很具体的事刺痛着他的心。一般说来,连里凡当了两年兵的人大都有对象了。一张张一吋两吋的乡下或城里的姑娘的照片夹在钱包里,闲下来大伙不免要互相瞻仰一番。他今年二十四周岁,是战士中岁数最大的,仍没有谁给他介绍一个对象。复员前夕,许多老兵都忙着用退伍费和平日积攒下来的钱给自己的姑娘买点礼物,或者干脆置办起结婚用品来了,然后在班里展览一番。他不能不想到:别人回去不仅有家,还有一个姑娘在等着,他却没有。他知道故乡的习俗,因为大伙都穷,姑娘出嫁时讲究的就是房子、家庭经济状况、特别是本人的政治地位。他只是一个家徒四壁的复员兵,既没有大瓦房,钱,又没有有权有势的亲戚,可以安排他当干部或当工人,回家后他可能一辈子也找不到一个女人。

  内心里充满了黑暗。没有了阳光,也没有了月光和星光。只有死的深沉有力的诱惑。这些日子连队已不再执行一日生活制度。或者在白天,或者在夜里,他一个人大步奔走在营区四周那黄土高原的沟沟壑壑之上,或者孤独地徘徊流连于那道劈开群岭的洛河河川里。河川里有一丛丛在冬日里叶片枯黄的小树林和茅草地,最主要的是这儿有空旷和沉寂。

  迎着旭日,站在髙高的崮顶上,或者躺在河川的草地里,口里嚼着一根干涩的草棍儿,望着远处正在乎坦的塬顶上下落的夕阳,夕阳下清晰可辨的坎烟袅袅的村庄、金黄色的小树林和点点斑斑散落在山坡上的羊群,他意识到自己正在同这个世界告别。这时世界的每一个细部都是那么美,仿佛要在死之前让他看清楚自己失去的是一个多么可贵的东西。

  然而他必须去死。

  活下去只有贫困和苦难,并且会因为这贫困和苦难受人嘲笑。那么他还活着干什么!

  一天黄昏,吃过饭,他照旧无目的地从连里逛出来,走到洛河河川他时常躺的那块草地上。暮气渐渐从四外的小树林间、草地上,从沟沟洼洼之中升腾起来,挟带着夏夜的寒意。过了一会儿,一轮小小的、黄黄的、边缘模糊的月儿出现在河川对面土顶的夜空中,重新影影绰绰地照出了眼前的世界。

  身下那块草地变得潮湿而又冰冷了。寒气使他周身发抖。他爬起来,拍拍身上的草屑,准备走回营房去。

  今夜他还不想死。反正是要死的,早一天晚一天箅得了什么。

  等到明天吧。

  从河湾那边,有一条被月光照得白白的小路,划破草滩伸过来。小路上出现了一个山村姑娘的身影。

  姑娘至多有十七岁,个子很小,看上去只有十四,五岁的样子,象这儿所有的山村姑娘那样穿得很破旧。姑娘左臂挎一只草篮,右手里提着一把长柄镰刀,镰刀的宽宽的刀刃在月光里闪着冷冷的银光。

  姑娘在距他两丈远的地方停下了。她分明早就注意到他了。他看不清她的脸,只能看到她那两只饿猫一般的大眼睛在暗中烁烁发亮。

  姑娘若有所待地盯住他。她那瘦小的身子又似乎因某种恐惧微微颤慄。

  猛然间呼吸急促起来!在这儿当兵五年,时常听到那一类故事:周围的山民们还生活在很贫困很悲惨的境地里,有些甚至食不果腹,衣不蔽体。于是,每到晚上,军营四周的野地里便会出现一些这样肩背草筐、手率一抦寒光闪闪的大镰刀的姑娘。她们向那些偷偷溜出来与他们“野营”的战士们要钱,也要军衣、军帽、解放鞋,有时也要白面馒头。当兵的是不敢欺骗她们的,他们怕她们到营房里检举他们,还特别怕她们手中那把锋利无比的大镰刀。这些姑娘们把她们婚前的这类行为秘密地称之为“办嫁妆”,肖朝东听说过一个真实的故事:一个姑娘出嫁了,牧甩,丈夫打开妻子的陪嫁箱子,在里边发现了十八轻新的、旧的、半新不旧的“的确良”军装。当夜他把新娘子死打了一通,要撵她回娘家,可过后不久,也就毫不惭愧地穿起妻子带来的“陪嫁”了。

  姑娘已经袪怯地开口了:“当兵的大哥,身上有钱吗?”一刹那间他想跑开。但是,一个阴暗的念头涌上心来,他的脚没有挪动。

  反正是要死的人了,为什么不在临死前象个男人那样玩—玩呢?!他这一辈子还没有挨过女人呢!

  他意识到这是犯罪。但那种在临死前向这个世界报复一下的恶狠狠的思想占据了他的心。他向那个月光下。的、身子抖得越来越厉害的姑娘说:“要现钱吗?!”

  在无边的寂静和彻骨的寒气中,姑娘的身子变得更小了。

  “衣裳也要。”她喃喃地说。

  “有。”他说。

  “哗啦”一声,他用力把身上那件新冬装驾!衣的扣子扯开,三下两下脱掉,团成一团,朝姑娘扔过去,小树林近旁的空地上,有一个夏天的看瓜人丢弃的窝棚。……过了一个小时,他眼睛亮闪闪地从窝棚里走出来,回头狠狠地说:

  “天天到这儿等我!我有钱,有衣裳,都给你!……”

  以后半个月,天一黑下来,他就一个人悄悄离开营区,走到河川里来。

  白天里他也一个人到这儿来转悠。衰草,枯杨,凋零的落叶。有时是一场大雪,白茫茫地铺展在川坡和河滩里。一种自己坏了良心的感觉撕扯着他的心。他觉得自己用几件衣服、几张发臭的钞票毁了一个不谙世事的山村姑娘的一生。他恨自己的墮落,一次次发誓再也不接近那座诱惑他去犯罪的窝棚,怛是,一到天黑,他又急不可耐地匆匆忙忙地赶到窝棚前。

  犯罪就犯罪吧,坏良心就坏良心吧。反正他也活不了几天了!

  ……在寒冷而潮湿的窝棚里,当姑娘在他身下可怜地呻吟的时候,或是当他跨出窝棚,最后回头看一眼蜷缩在窝棚深处的姑娘时,那种犯罪感便乂会突然涌上心来。这时,他总会发疯般地将身上带来的一切一衣服和钱一一统统扔到小姑娘面前。

  走出窝棚又是原来的世界。夜茫茫,积雪在淡淡的月色中闪着寒冽的光。这时心中那一点犯罪感又消逝了:他干嘛可怜别人,这个世界上谁可怜他?!反正他已经堕落了,那就让他继续堕落下去好了,既然他只能在堕落甩得到一点人生的乐趣!

  他要继续在这可怕可耻的欢乐中沉沦下去……过不了多久,他就拿不出东西给这个夜夜在窝棚深处等他的姑娘了,那个夜晚就是他的死期!

  死时这一弯冷月也还会照着这座窝棚姑娘镰刀的银白的刃锋上将会沾着一点血……

  但是,没过几日,他的这种心境就被破坏了。一种新的、现实的危险出现在身边。一天夜里,他突然意识到窝棚外站着另一个军人。

  “谁?!”他惊恐地叫起来。外面那个人没回答。是个身材魁伟的人办肖朝东从窝棚里走了出来。是本连八班战士章阳!

  他们相距七、八步远站着,互相对视着。章阳的脸上沐浴着月光。那双冷峻、略呈悲凄的眼睛分明已洞悉了他的秘密!

  一种大祸临头的感觉蓦然袭上肖朝东的心。他知道这是为什么:部队向来对这类事情处理得很严厉。章阳是个入伍刚一年的新兵,他们不在一个班,一个徘,互相之间没有什么私人感情。章阳是个城市兵,象一般来自贫困的农村的战士一样,肖朝东本能地对他心存嫉妒和隔膜。在连队里,章阳这个人的生活似乎又被某种神秘的气氛包裹着,他沉默,孤僻,对周围的一切都缺乏热情,持一种冷峻的态度,章阳不会为他保守秘密的,连里有过规定:发现这类事情不报告昔按同样的罪名惩处。章阳才当兵一年,还要在部队呆下去呢,干嘛要为他倒一个大霉!

  一旦这个人把事情捅到连里去,他肖朝东就是死了,也还要背上个耻辱的名声!

  到了这时他也不再惧怕什么了。事情该怎样就让它怎样吧。他就要死了,还管死后留下个什么名声,由羞而怒,他厉声朝对方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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