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你……你想干啥？！”章阳没说活。沉默地望着他。好一会儿，才说：“回吧，肖班长。天已经晚了。”说完先转过身，一步一步格吱格吱踏着雪走了。这天夜里，连同第二天一整天，肖朝东都处在惊恐之中。连长指导员，还有师团的保卫干事随时都会到班里来找他！

　　天又黑下来了，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但他不相信危险已经过去。章阳也许还没有去报告，或者章阳报告了连里还没有对他采取措施。尽管如此，他还是又走到河川里去了。模模糊糊地，他觉得今天夜里会出现那么一个终结。如果他还能在窝棚里见到小姑娘，他就最后享受一次人生的那种乐趣；如果在那儿见不到她，等着他的就是一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死。既然他最终要得到一个耻辱的死，那么他干嘛非要等到这耻辱来临之耵才死！

　　远远地，在窝棚外的雪地上，他又看到了一个身材魁伟的军人。

　　不用说，今皮窝棚里已没有那个小姑娘了！隔着灰漠的夜气，他望着站立在窝棚边上的章阳。这个人发现了他的丑事，他将给他的死带来耻辱，今天却又妨碍了他去死。一他到底想干什么？！

　　他长久地盯着对方的眼睛。对方也盯住他。就这样互相望着，望了很久，谁也不说话。他转身大步走了回去！

　　第三天晚上，在这片河川里，窝棚外的雪地上，他又看到了章阳。

　　两个沉默不语的男人在窝棚边站了好久，默默地对视着，重复着昨晚的情景。突然间，一直笼罩在肖朝东心上的恐惧和绝望消散了。事情已经发生两天了。这个人已经保护了他。

　　一股暖意从广大的寒夜里生发出来，撞击着他那颗本已冷僵的心。在对方这双看透了他的秘密而又不动声色的眼睛里，他感觉到了一种执拗的决心：这个人不仅要替他掩饰那件丑事，还要保护他的生命本身。

　　这双比他更年轻、却能够理解和宽容一切事物的眼睛深处有一种深藏的苦痛和似乎与之相矛盾的冰冷的责备。它们仿佛在说：我们是人。即使在苦难和死亡面前，我们也不该这样软弱、渺小、可怜！

　　肖朝东猛然为口己做过的一切羞愧了！

　　他们就是这样成为朋友的……

　　原来章阳也喜欢这空旷沉寂的河滩。在肖朝东发现这片河滩之前，章阳就时常悄悄地走到这儿来了。恰恰是在这儿，肖朝东觉得自己靠近了章阳内心的秘密。

　　黄昏或者傍晚，章阳走到这儿来，微眯的目光总会有意无意地顺着宽阔的河川向东南方眺望过去。在这双痴情的望眼里，有着某种永远激动着这个性情孤僻的人的内心的东西。而就在这种凝望中，章阳突然有了不为人知的第二种生活。

　　过去肖朝东同章阳的心是隔膜的。章阳与别人不同。无疑他是个好兵，应做的事情每件都做得很好，但这种好又是恰如其分的，仿佛只是在尽某种义务，并不想因此而获取什么。最使肖朝东惊讶的楚：这个人似乎对人们趋之若鹜的入团、入党、提干之类的事根本不感兴趣。在他那双冷漠的目光里，你能看到他对眼前一切事物所持的虚无的态度。连里的生活对他来说似乎并不是一种真实的生活，真实的生活就在那片河川里，在他的痴情的望眼中。章阳似乎一直在等待着某种时刻到来，好让他从目前的生活中走脱，去过另一种更真实的生活。过去肖朝东和许多别的从农村入伍的战士都认为，章阳这样做无非是高傲，无非是一个家在城市复员后工作生活有保障的人对连里大多数农村籍的、有时会为入团、入党、提干的事闹得死去活来的战士的轻蔑。但是现在肖朝东不这样看章阳了。

　　在章阳对待他和对待生活的悉度里，有着某种特殊的、他不具备的精神的和思想的力量。

　　“章阳，能给我讲讲你的事吗？！”一天晚上，两个人又在河川的雪地里走了很久，要转回营房时，肖朝东站住了。

　　在这片寂寥的荒野里，只有他和他两个人。他们仿佛从远处走来，在这儿相逢了。章阳已经知道了他的秘密，帮助他，而他也有责任有权利知道章阳内心的秘密！

　　而且，话一出口。他就明白了：这是一个男人对另一个男人提出的问题。问了对方这样的话，他就应该能够为章阳做任何一件事情。

　　章阳抬起头来，象隔着极远的距离一样。冷冷地、警觉地、审视般地望着他的眼睛。似乎在诧异肖朝东为什么要这样鲁莽地进入他的内心。肖朝东迎住了这双眼睛。他应该有这个勇气，让章阳相信他能够承受自己心中的秘密。停了一刻钟。章阳突然说：

　　“顺着这条河下去一百多里，就是洛河市了。那儿有我的母亲和妹妹。我妈十九岁结婚，二十一岁我父亲被打成右派，遣送下乡，一去就是十八年。母亲一直在等待父亲归来，每年除夕都要在屋门口挂一盏小红灯笼。但她终于没有等到这一天。这一天到来之前父亲就死在外地了。为了把我和妹妹养大，母亲吃了说不尽的苦……生在这么一个右派，家庭里，如果没有母亲，我是不会活下来的，世上早就没我这个人了……眼下妈老了，一生就剩下晚年了！我对妈有过错！有一段时间，我曾嫌弃过她，嫌弃过这个戴着右派’帽子的家！……每个人都只能活过一次，我不能让妈这样苦着活到死……我有责任给妈带来一个好一点儿的晚年！肖班长，我跟你不一样，你是不愿离开连队，我却每天都盼着早日服役期满，回到家里去！”

　　章阳没有再说什么。但肖朝东已经从上面那番话里懂得了章阳内心以及生活中的全部秘密。章阳今天对生活的态度根源于他的全部人生，正是这种人生使他对世界和生活有了一种冷漠的态度。章阳是一种特殊类型的人。他亲身经历过苦难，于是就能理解和宽容一切同苦难相关联的事物。并对它们持一种庄严的态度。现在他明白章阳为什么会在那件事上帮助他了。

　　章阳眯细着眼陪望密东南方的河川。他对母亲曾经发出过的誓言，对自己人生目标的选择，不一定能给他自己带来一种健康的正常的幸福的生活，肖朝东想。然而有一件事却是确定无疑的：在这个人心目中，再没有比母亲的生命、母亲晚年的安宁和幸福更重要更神圣更值得珍视的事情了！

　　死的念头并没有最后消逝。河川里窝棚外那一片惨淡的幽蓝的月光还在肖朝东心头浮照着。即便他已经了解章阳生活深处的秘密，他和他的隔膜也还是存在的：无论如何章阳和他母亲的苦难都是过去的事情了。章阳有城市户口，复员后母亲、家庭、工作都在等待他。而他却不同。他日后的生活不可扭转。他还会死的，但却不能死在这儿了。觉得死在这儿会让他的新结识的朋友瞧不起他。也许有一天他会死在故乡的青纱帐里……

　　他没有想到，命运已经给他也给章阳作出了另外的安排。一九七八年十二月十六口深夜，全营突然彼紧急集合号惊醒过来，列队在营部门前的大操场上，营艮在几支手电筒光的交叉照耀下，向全营宣读了军长的命令：全军所属部队，从接到命令起即刻进入一级战备状态。一级战备，这就是说一战争！天亮后，他已经知道了部队即将开赴的方向。

　　战争开始时的一切全象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