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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天黑透很久之后,他悄悄潜回村里,拿来了岛己的铺盖卷。然后坐在庵子里。从军用旧挎包里找出那半块冷得结了冰碴的烧饼,大口大口地咀嚼起来。

  这时他的内心仍旧处在几个月来已成了习惯的沉重的耻辱的压迫之中,绝望和死的念头还主宰着他。他很快就会死去。活着不再是一种负担,而是死前的一种休息。也许今天夜里,也许明天拂晓,也许就在这个傍晚,那个时刻就会到来。它一定会到来的,那时他的心灵将不再有烦扰,不再有欲望,只和他寄身的这片河湾一样充盈着宁静。这时去死就不再是痛苦,而是一种慰藉,一种解脱,一种对人生的自由的英勇的选择。

  但是那个时刻没有来。那天拂晓妨碍他从容自杀的一点什么还存在着。开始他以为是那个秫秸庵子,后来才明白这个活物似的秫秸庵子不过是他心中一直潜藏着的另一个从没有向耻辱屈服过的自我的外化,是他用一双惊恐而悲哀的目光从背后望着自己的行为,为这样的一个死感到羞耻。来到这个封闭的、冰天雪地的小性界里,这新起的羞耻感突然开始否定先前那由别人加给他、而后又在他心巾深深内化的自己尼一个逃兵的意识,使他难以回复到刚回村子那天拂晓有过的宁静的、忘却一切的心境里去。这新起的羞耻感还让他想到了自己死后的情景。也许许久都不会有人发现他在这儿的死;也许拂晓的沉寂中河堤上一芦喑哑的枪声响过,村里人被突然惊醒,狗首先嗅到一种特殊的血腥味,带着它们的主人匆匆赶来,而这些主人就会在这儿看到他那血肉模糊的形象。他不知道这两种情景哪一种更坏,而无论是哪一种,对死后的他来说都足一样的:人们将根据他的自杀最后确信他就是四六六高地战斗中的“逃兵”;他以为这样死去是对整个世界的抗议,死得象个男人,象个烈士。别人却只会认为他这是畏罪自杀。他的死并不会使这个世界突然明白那加在他身上的一切罪名纯属冤屈。他会被人们带着憎恶的心情,象条狗一样随便在哪儿埋掉。还有,即使他作为一个人不存在了,他的耻辱也会长久地存在,连他坟上的青草也会在一代代故乡人眼里成为可怕的耻辱的标记。

  第二天拂晓他又走近了柳树林中的火枪口,在雪地上坐了好大一会儿,然后却把枪解了下来。他知道自己还会死的,即使明白了自己死后的窘境也还是不能拒绝死。死是这么不容易,而活着则更茫一件更不容易的事。但是此刻他心灵里仍没能重新积聚起毅然赴死的力量。黑暗正又一次在柳树中淡开,黎明正在来临。即使在这冰天雪地的河湾里,黎明也正在给每一种存在物,每一片小空间带来一种新生的气息,一种再活一次的渴望。他拿起枪,站起来,沿着昨晚在庵门前看到的那串昏的蹄痕向河滩里走去。在靠近河冰的那丛枯黄的野苇草背后,一只毛色灰黄的野兔跳起来,惊慌地瞥了他一眼,迅速朝河堤上树林里跑去。肖朝东并不慌忙,他侧过身,将枪筒从肩上横过来,没有瞄准兔子,而楚瞄准了兔子前方那棵小灌木。他在部队学过运动射击。他甚至差一点就成了一个名震全国的战斗英雄啊。“砰”地一声枪响,野兔被炸翻在表层结了冰的雪地上。他走过去,将兔子捡起来。兔子全身都中了弹,锁骨下有个伤口很大,正在汩汩地流血。

  他把死兔子提到庵子前,掏出一把水果刀将皮剥下来,开了膛。他有一只锅,甚至还发觉锅里有几块不知何时剩下来的腌咸菜疙瘩。根本不用下河凿冰打水,地下就有用不尽的洁净的蜇。在河滩一个避风的凹凹里,他将锅坐在胡乱凿成的行军灶里,从庵子上拉来了柴禾,将兔子,雪和咸菜疙瘩放在锅甩一起煮。河堤很高。堤上还有树林子,天空整日很低地堆着铅色的云层,这一缕淡蓝色的烟还没升很高就在河湾里的洁净的空气中化开了。村里人看不到它。

  有时他一个早上猎取两只兔子,有时却又连续两天什么也不干,不吃,四脚八叉地躺在庵子深处。那个时刻并没有到来。不仅如此,一天又一天过去了,它反倒显得更遥远了。每个拂晓,笼罩若整个此界的深沉的寂静把他从梦境中唤醒过来,意识到自己身陷绝境,即将死去,纷乱的思绪中,便会一次次冒出那个令他心胸郁闷、悲凉、愤怒的问题来:我究竟做了什么?竟然受到了今天这样的惩罚?!他不是一个懦夫,他在四六六高地上顶过天立过地,并且为着别人做出了最惨重的牺牲。没想到却正因为这一切,他竟成了为整个肚界所不齿的罪人,流落到这片河湾里,面对着已经走近自己的死亡。村子距河堤并不远,一旦有谁偶然走到这儿来,他的全部逃遁生涯就将结束,那个世界就会再次将他逮捕归案。这种结局对他来说不仅是耻辱的,可怕的,还特别是不合理的,不公正的,荒谬的。他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去死?

  生的意识就潜藏这重新苏醒的惊讶和愤怒之中。他并没有清楚地意识到,就在这时,那颗不甘屈服的心已在悄悄地为自己的生命寻找一线光明,或者是通向这光明的道路。过去他想得最多的是县法院的书记员,厂里的顾书记,是四周围那些对他恶语冷眼相加的人,现在却不再认为他们是逼他走向绝境的最有决定意义的人物了。追根溯源,他发觉把他逼上死路的竟然不是别人,而是那个他曾以自己的牺牲为她换来了第二次生命和今天的荣耀的司马丽君!

  如果她不是那样热衷于儿子和她自己的名声,如果她在生活中安静些,没有在战争多少年后又将四六六高地上还有另一个人这件事说出来,一他知道她到过自己的连队,相信她在连队听说过那个“临阵怯逃者”,并将这件事告诉给了作家一一那位女作家就不会把它作为一桩内幕新闻写到文章里去;而如果没有这篇文章,法院的书记员就不会再想起他肖朝东同这件事有关,这以后的一切都不会发生了!

  事情竟成了这个样子!他救了她,给了她和她儿子第二次生命,她却不知道这一切,相反还这么长久地恨着他,甚至把他当作四六六高地上置儿子于死地而不救的怕死鬼,差不多等于杀害儿子的凶手,终于借助女作家的文章把她平生最大的恩人推向了绝境。既然这样,他为什么还要沉默!

  他得去找她。至少得在死前让她知道自己对四六六高地上那另一个人的怀疑和仇恨是不对的,她和儿子今天的荣耀恰恰建立在这个所谓“逃兵”的功勋、耻辱和死亡之上!她应该为自己做过的事情感到羞愧,感到可耻!

  人在绝境中,任何一点幻觉都会被看作突然透进内心沉沉黑暗中的一道明丽耀眼的阳光。刚刚想到司马丽君,肖朝东就止不住顺着自己的愿望幻想下去——

  一旦那个女人明白了在她、儿子和他肖朝东之间发生过的一切,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

  他为什么一定要相信司马丽君是一个喜欢沽名钓誉的人呢?她做那些事也许仅仅出自对儿子的爱,出自儿子的死带给她的痛苦无法弥补,或者她的空虚的晚年需要今天这样一种生活。能养育出章阳那样的儿子的女人应该象章阳一样富于同情心和对苦难的理解力;一个痴爱自己的儿女的母亲就不会不珍惜别人的一一特别是他这样一位恩人的一一生命和荣誉!

  他会让她明白自己讲的一切都是真实的。关于她和她的儿子,关于这个家庭的秘密他知道得够多了!

  那道阳光在他眼前扩散开来,越来越炫目而美丽。他突然情绪激烈地想到:他的处境并不是完全绝望的。当司马丽君明白所有那一切隐情之后,她会用一种什么样的目光望着他啊。她会明白这是一位有着金子一般心灵的年轻人,以她现在的社会地位和影响力,只需要站出来为他说一句公道话。他的生命和荣誉就会从耻辱和死亡的阴影下解脱出来!

  第二天上午他又出现在县城东关的自由市场上了。找到了一个多月前卖火枪给他的那个猎人。

  “怎么,玩膩啦?……要还给我是吧?”猎人看看脚下地摊上卖不出去的兔子,又看看他,不愉快地问。

  “是的,大叔。……我不大会玩。”他吞吞吐吐,面带愧色地说。

  “哼哼!……”猎人接过枪来,仔细检查了一番,又仲手接过肖朝东递来的药葫芦,“枪是好的,放在我这儿吧。今儿个我还没发市呢!你看咋办?腰里只有二十块钱。要不你还把枪拿走,明早再来,我把你的钱和衣服一并还给你!”

  不能再等到明天了。也许明天他又下不了决心去豫西那座古都了。他匆匆地说:

  “二十就二十吧。……枪我用了这么长时间。”猎人掏给他一个塑料纸包,里面裹着两张“大团结”。二十块钱的盘缠楚少点儿。在一家旧货店前,他一咬牙,把肩上的铺益卷和棉工作服大衣一同交给了女营业员。

  “二十就二十。”

  不能再心疼这点东西了。去了,也许还有一线生机!

  在县城坐长途汽车出发时,他的内心还是坚定的,感情是激烈的,对事情的想象既简单而又明确。这种信心根源于一种古老的、常常很深地潜藏在每个人内心深层的对、命运的公正的信仰。在白沟河的河湾里,这也是孤独如野人的肖朝东唯一能依赖的东西。他对自己说:这次他不可能一无所获。既然他曾对章阳母子做了那一切!

  当天夜里他在豫东重镇商邱换乘上一列西行的火车。这颗心突然又沮丧和惊慌起来!

  火车正把他带向那座古都。明天拂晓,他将在那儿下车。出发时他想得太美好了。这些想象其实全都建立在一种途幻的和一厢情愿的基础上!他是站在自己的立场上去想这件事情的,从来没想过还应该站在那个女人的角度上想一下事情的前途和后果。他甚至没能客观地分析一下自己的处境。他的目的是实现必须依赖司马丽君对他的真实身份的承认,对他在四六六髙地战斗中立下的功勋的承认,而这种承认又必然以否定章阳作为一个闻名全国的战斗英雄的存在,以否定他们母子长期在社会上享有的巨大尊敬和声望、否定司马丽君今天的生活为代价。不论从哪个角度一这些年来她真的只是为儿子活着,为补偿自己的痛苦活着,亦或仅仅在用儿子的名声为自己活着讲,要她为他付出这样的代价部是难以想象的!他自己并没有住何拿得出来的证据,能够证明自己的真实身份!眼下这个饱经忧患的女人生命里剩下的就是四六六髙地上儿子建树的“功勋”和他们母子今天的荣耀了,否定了这一切她将突然发觉自己重新变得一无所有。这样,即使她能听明甴他的话,也极难承认他是四六六上那个真正的战斗英雄!

  还有更坏的一种可能。如果她不信他的话,只信人们在四六六高地战斗后留下的那个“逃兵事件”,只信正是这个“逃兵”陷儿子于死地这样一种解释,那么,当他来到她家里,对她说出那一番话,她会用怎样的目光看待他?!她不会突然认定他就是那个“逃兵”,那个陷儿子于绝境中的仇敌(这些年里她也许一直在寻找他,以满足自己惩罚这个仇敌的愿望),她不会动用自己全部的生命的力量和拥有的巨大的社会影响,在这座城市乃至于在全国范围内,让他蒙受新的更大的耻辱吗?!

  第二天拂晓他下了车。天色还是一片昏暗。他随着人流被推出出站口,来到站前广场上。车站髙耸的钟楼上,一面巨大的电子钟正蓝荧荧地显示着今天这个日子:二月十三日。这个日子距离春节只有一个星期,而距离他突然想到的那个日子则只剩下四天!

  二月十七日!他和司马丽君都不会忘记这个日子!仅仅楚这个日子就让他格外惊心!

  他到了这座大都市,却发觉自己已经陷入了新的黑暗和绝境!

  头天傍晚他就来到洛河大堤上了。暮色苍茫中。他走进了堤下的小院。找到了司马丽君的那间小屋。

  一切都是熟悉的,门牌号码,灶屋窗下的那棵石榴树,前面空地上同泡桐树在一起的一根细高的没有路灯的路灯杆。似乎他曾经来过这儿,或者在梦中来过!

  小院是荒凉的,死寂的。那一排旧平房有好多间已被废弃了,连锁也没有。司马丽君那一间还挂着一把锁!

  河堤上。一位在断桥头散步的老退休工人告诉了她司马丽君的新住址。但他却怕见这个女人了!如果在她那儿他只能得到新的更可伯的误、解和耻辱,他还见她干什么?难道他在人世!可蒙受的耻辱还不够多吗?!

  人们都只会想着自己,都只爱自己和自己的亲人,司马丽君也一定会这样的。站在这个角度上想问题,你还不能说她做错了什么!

  他不知怎的就来到河心处的断桥上了。洛河里正翻卷着冰水,波浪推着波浪,寒意彻骨。他又到了自己生命的终点了。退路是没有的:几天前故乡的河堤上还有一个藏身之处,现在,随着春天的到来,冰雪融化,这个藏身之处也没有了。

  这座断桥,断桥下黑呼呼的洪水,就是他的归宿吗?可是他真地就这样蒙垢忍辱不明不白地死去吗?!……他不想死。不想事情没闹清楚就死。尽管洛河中这滔滔洪水,同这洪水连在一起的深沉的夜色,对内心充满绝望的他是一种强有力的诱惑……他一定要见见司马酣君!

  在河堤下那排旧平房内,他为自己找到了一个栖身之处。

  第二天上午他到了市第二人民医院。刚刚走上门诊部大楼二楼的内走廊,远远看到走廊尽头肿瘤科门诊室前挂的那个赛璐珞牌子,他的心就又被恐惧充满了!

  也许司马丽君会认出他来…二部队的人句她讲起他时,不会不对她描绘他的形象!……过不了几分钟,全市乃至于全国,就会知道那个在四六六高地上陷章阳烈士于死地的“逃兵”的名字了!

  儿子的忌日即将到来。她不会不再次想到儿子的死,想到那个把儿子推向死地的“逃兵”!

  肿瘤科门外的走廊里站着许多人,他们都在等待司马丽君的诊断和治疗。看得出来,这些病人和病人家属不都是本地人。他们说的是四川话、山东话、东北话。突然发觉,这儿的每个人也都在议论司马丽君!

  “今年冬天,司马大夫脸色不好哇。有时还咳嗽,痰里带血丝!……”一个小学教师模样的男人说。

  “病人太多啊。这种局面,她一个人能支撑下来,可是不容易啊!”一个上了年纪的妇女回答。

  “司马大夫可不敢病倒啊!……她要是病倒了,我们到哪儿找象她这样的大夫!……”

  “这位司马大夫真的那么灵验,能把俺妞妞昨,疮,治好吗?……俺可是带着孩子跑过好多城市的大医院了!”一位山甩来的妇女忧心忡忡地向身旁那个上了年纪、左脸上蒙着一大块敷料的干部模样的男人说。她怀甩抱着一个不满周岁的婴儿,婴儿的一只脚底板上,有一个溃烂得很厉害,发散着恶臭的“疮”。显然她是笫一次来这儿就诊,对外面关于司马丽君的传说还不大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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