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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你就把心装到肚觅好了!”老年干部还没有回答,对面连椅上坐着的那个工人模样的中年男人就气愤地开了腔。他背后的棉袄向上突起一个包,从衣领往里可以看到一大块白色的敷料。“你妞妞宵的这疮,叫黑色素瘤。这样的疮,司马大夫不知治愈几百例了一外头那些大医院哪能比得上咱们这儿的技术!”

  原来这个司马丽君还是许多病人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人物!尚朝东也是过来人了,他突然意识到司马丽君也许是一个同他过去所有的想象都不相同的人。如果她仅仅是一位战斗英雄的母亲,或者仅仅是一位只会利用儿子的名誉为自己谋利益的人,她是得不到这样的尊敬和爱戴的。

  越是这样,他心里就越是害怕被她当众认出来!……他浑身抖着,站起,快步走出了医院!第二天上午,他又来了!他不能到诊室去找她,怕自己在大庭广众下被她“揭露”出来,但他渴望知道更多的关于她的事情!

  胂瘤科门外那条内走廊里,还是一场关于司马丽君身体状况的忧心忡忡的谈话。

  “司马大夫不会出什么事的!”一个嘴唇生着毛茸茸的小胡子、大约是害着某种隐疾的小伙子突然气忿地打断许多人的话。“司马大夫身体好着呢!每天天不亮,司马大夫就起早出来跑步锻炼。前天早上五点钟,我还在胜利路路口看到过她呢!”

  一走廊人都没有生他的气。人们脸上甚至还都现出了兴奋的神色!

  他的心突然激动起来!他不能到她的新住宅去找她,因为那幢宿舍楼上还住着这家医院的许多人,他也不敢直接到这儿来找她,……但是此刻他却意外地从病人口中听到了一个可以单独见到司马丽君的地点!

  当天下午他就问清楚了胜利路路口的位置。原来它离医院并不远。

  第二天拂晓他早早地就来到了胜利路路口,站在那座交通簧亭的暗影里,等候着她。

  他并不知道今天早上她会不会出来跑步,那小伙子的话是否纯属子虚乌有,但他还是来了!也许他真地能在这儿见到她,天无绝人之路,五点钟。司马丽君刚刚走出医院宿舍区的大铁门,沿着中州东路南侧的人行道慢慢跑过来,借助树丛中泄出的团団路灯光,他就远远地看到了她!

  万籁俱寂。她的脚步声清晰可闻,越来越响亮。她跑近了。他看清了这个人。他的心厉害。最初他觉得这个那样瘦小、羸弱、衰老并且锊罹重病、巳将不久于人世的老女人不可能是她。在他的想象里,司马丽君应该是一个身体健康、保养得很好,因晚年的生活沐浴在儿子的光辉中而显得很年轻的女人(他知道她的岁数并不大)。但是他又清楚地看到了她的脸,她的眼睛,她脸上的神情。一束路灯光正溶溶地照亮着这脸,这眼睛。脸上的某些线条他是熟悉的,章阳的脸上就有着这样的线条,那双老年人的眼睛里透出的一种异样的冷峻和明亮,脸上神情的庄重、冷漠和骄做,也是他在章阳眼里和脸上看惯了的。只是这样的目光和精神发现在一具枯瘦病弱的躯体上,不知为什么让肖朝东的心突然恐惧起来!

  还有,当她拐向胜利路时,突然回头警觉地看了他一眼!一刹那间他明明白白地从这双眼睛里看到了一种病态的惊恐!

  在那一束路灯光下,她的脸色惨白!因为这些突然袭来的乱纷纷的意识,肖朝东甚至忘了那件一直使他害怕的事:她也许会将他这个“逃兵”认出来!

  ……事后他还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站着,望了她很久。他失去机会了。在最应该开口唤住她的时刻他忘了开口。这次盼了那么久的会见巳经在他心里增添了一些新的令他恐惧不安的东西,一种沉重和痛苦的感觉。不,这些年来,她生活得并不象他想的那样好。……

  象他一样,当章阳的忌日来临之际,这个女人心里也分明在害怕着什么!

  害怕着一个人……或许是一件什么事情……

  一个念头在脑海里闪电一样炸开来:她是怕他吗?!

  这天拂晓的会见朦朦胧胧地使他蜇新有了信心!黄昏,他又孤零零一个人出现在那座断桥上了。他必须做出决断。无论是生还是死,今晚他都必须做一件事情。

  今天是二月十六日。按照那位女作家文章里的说法,每年的这一天的晚上,司马丽君都要回到洛河边的小屋甩来,同儿子的遗像和遗物呆在一起,过上一夜,直到黎明。

  也许她真的象女作家讲的那样,是要在这个夜晚重新积聚起生命的力量,以继续自己对社会的奉献。也许根本不是这样,她在这样一个不寻常的夜晚同儿子通宵达旦地厮守在一起仅仅是为了儿子,为了自己那失去儿子的痛苦。……但也许是因为别的谁都不清楚的什么?!……

  今晚他可以在这儿单独同她相会。今晚是他最后的机会。失去这个机会,明晚她就不会再到这间小屋里来了?!

  但是儿子的忌日来临前那充满在她精神里的恐惧又是因为什么?看得出来她的生命已脆弱得如同秋风中的一根芦苇,他今晚的拜访将会给她带来什么样的打击!她会在听到四六六高地战斗的真相的最初一瞬间捽然死去吗?而如果他的这些猜测全错了,今晚她仅仅是为着再次认定儿子的功勋、为着自己失去儿子的痛苦到这间小屋里来的,谁又说得准她不会真的将他认作那个置儿子于死地的“逃兵”呢?那么即使在这样一间几乎与世隔绝的小屋里,她也有办法让全世界都知道这个“逃兵”的到来,使他蒙受新的和巨大的耻,曾经有许多年,每到除夕,这间小屋的门口就挂起一只小红灯笼。为了丈夫的归来。这件事情章阳是给他说过的。

  今晚是他的最后一个机会,但他却不能直接去找她!应该首先让她知道那一切,再让她自己决定对他的态度。这样或许他就可以避免那似乎已经不可避免地再次向他袭来的黑暗与耻辱……

  司马丽君不可能不记得这只红灯笼。只要一提到这只小红灯笼,她就不可能不相信他!章阳说过:妈妈一直保存着这只红灯笼……

  看不到那只红灯笼,他就不要在这儿游荡下去了。他口袋里的钱已不多。洛河里正在涨大水。他不用再到别处寻找葬身之地了。让这奔腾咆哮的洪水将他带进黄河,带进大海吧。

  天黑透时,他把一封浆糊未干的信透过门缝投进仍黑着灯的小屋里,一闪身躲进他栖身的另一间空屋子里。今晚司马丽君肯定会来的!

  如果命运是公正的,过不多久,他准能在那间小屋门口,看到一只红通通的小灯笼!这时,蒙在他身上的一切罪名和耻辱都会被洗刷掉!

  还是这个冬天刚刚釆临之际,司马丽君就觉得有些不适。胸闷。左胸的深部时时会突然绞痛起来。浑身乏力。少精神。动不动就心慌,气喘。口里老有一股碳酸水的味道。后来又添上时不时的一阵剧烈的干咳。

  她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却不愿认真去想它。几年前儿子追悼会开过后她决心重回肿瘤科工作时,就明白自己将会有一个什么样的结局。现在这结局来了。

  甚至还有些轻松。比起她的两位前任,她在肿瘤科工作的时间箅是最长的了。同别人不一样,她还天天接触体表恶性肿瘤。她甚至有些奇怪,癌会在这么久后才想到要把她带走。为了儿子。她已经坚忍地活了这么多年了,应该说她做的还箅成功。九泉之下的阳阳该满意了。只是太累了,她渴望休息。

  这个冬天,女作家的那篇文章连同它在社会上造成的影晌是她生活中最重要的事情。省内各报都转载了这篇文章,省委专门下文件在全省范围内向她和儿子学习。有一段时间,她的心情是兴奋的,激动的,她觉得儿子和以己的名字重新受到了重视,在儿子牺牲这么多年,别的烈士的名字差不多湮灭无闻的时候,他和她的名字与事迹又再次被报纸、电台、电视台大肆地宣传着,这本身就是对她这颗渴望儿子的英名永远活在人间的心的一种极大安慰。它同她那种即将到达人生终点的预感汇合在一起,最初曾给了她一种隐秘的欢乐和满足。她的目的就要实现了:至少在她不久后走向永恒的死亡的国度同儿子相会时,她做到了自己要做的事情,到底没有让这个世界把儿子的英名和事迹遗忘掉。作为母亲,她可以含笑死去。

  但是这种欢乐和满足并没有持续多久。很快,一种失望就取代了它们。她看出来了,这场由女作家的文章引起的、省委发动的、向她和她的儿子学习的“活动”既没有造成很大的声势,也没有很激动每一个普通人的心。这场“活动”压根儿就没有引起什么波澜,更谈不上“高潮”,它就象一则普通的新闻,在报纸、电台,电视台上出现了,“阵风似地过去,很快就无声无息了。人们关心着另外的事情:改革,物价上涨,孩子们的升学问题,奖金,以及每天象潮水一样涌来的大量的社会新闻。个体户承包濒临倒闭的工厂;本市公共汽车司机因工资待遇问题罢工两天;由“只生一个”的政策直接导致的,在市内各家有妇产科的医院门口发生的一起又一起遗弃女婴事件;公安机关在本市破获建国以来全国最大的文物走私案;新建的植物园里有几株牡丹花不合时令地在严冬盛开怒放……别的单位至少还应付差事似地在门前出一期墙报,可她所在的这家医院居然连这种表面文章也没有做,象根本没这回事一样……真正关心这场“活动,的只有她一个人;而这场似乎一开始要大规模搞起来的“活动”的实际结果也不过是又从全国各地给她引来了更多的体表肿瘤患者而已。

  儿子死后她又坚忍地活了六年,但就在她的生命走到尽头时,心里却突然清醒了:无论她在这六年里做了些什么,都是没有意义的,儿子命定了要被这个世界遗忘,连一点痕迹也不会留下。今年冬天的这场“活动”就是一个证明!

  同这种新的黑暗的意识一起,女作家的文章还第一次正式地证实了她多年来的那个怀疑:在四六六高地战斗中,山头上确实还有另外一个人!按女作家的暗示,正是这个人的临阵脱逃,才使儿子陷入了孤立无援的死境。女作家突然给她心底的那些疑点一种新的解释,甚至消除了一些疑点,譬如在儿子的连队里,向她讲述儿子牺牲经过时,连长指导员脸上出现的那种她当时无法理解的愤怒和耻辱的表情,战后顾雷和何庆森为什么都不愿跟她谈高地上那另外一个人的事等等,但却没能把所存的疑点都消除掉。她不能不注意到:这篇文章根本没说到那个最大的疑点:儿子在山下胸部就中了致命的一枪,他怎么还能爬上髙地,炸掉那四个暗堡?!

  这就是说,如果儿子不是英雄,四六六高地上那另一位真正的英雄恰恰就是这位如今被人称作“逃兵”的人!

  过去她曾认为这位英雄已经死去,南疆烈士陵园里那座无名烈士墓中埋葬的就是这个人。而六年后的今天,女作家的文章却让她感觉到了:这个人还活着,并没有死,而且还正受到全社会的诅咒!

  冬末春初,儿子的忌日来临前夕,同那将死的预感一起,一种新的更黑暗更可怕的预感在她心中出现了。它同洪水到来洛河两岸弥漫的那悲怆的葬礼似的气氛有关系,同她在这个冬天看到的儿子终究或者已经被这个世界遗忘的绝望的感觉有关系,还同那种她终于没有战胜命运中的黑暗,这黑暗就要用另一种可怕的惩罚将她和儿子毁灭的思想有关系。她清楚地、固执地意识到的是:女作家的这篇文章已最后证明了她六年来的生活全是对社会的欺骗;她和自己的儿子不仅对这个真正的英雄以及他的母亲犯下了冒名顶替罪,还似乎对他们犯下了诬陷罪一如果不是她和她的儿子冒名顶替,那位英雄今天就不可能被人视为“逃兵”而诅咒着!她的生命就要到达终点,但是惩罚还是会来的,它很快就要来到。命运应该是公正的。如果在她死前一她最多还能活上半年一一那个人不找到家门口来,那对他和她自己来说都是不正常的。那个至高无上的主宰正洞察着这一切,它不会很轻松地让她死去的!

  元月中旬的一天早上,她突然又听到有人敲门。心马上慌起来!

  门外站着一个穿旧军装,戴旧军帽,肩头背一个旧军用挎包的小伙子。年龄在二十四、五岁上下,一双小小的三角眼滴滴溜溜地望着她,同时警觉地注意着四周的动静。楼道里没有人。

  “司马阿姨,您好!”他说,伸出一只手来。看上去不大象。但也不能说他就不是那个人,她没说话。

  “我叫……啊,我叫何东昌,原来是章阳他们部队的,差不多就箅是章阳的战友吧,”他说,想笑一笑,同时仍警觉地注意着身后,“现在我复员了,生活上有些困难,想请您……呃,想请您帮点忙。”

  说完话他仍没有笑出来。那种警觉的态度却使司马丽君害怕了!

  如果真的是那个人,就让他来吧,躲是躲不开的:

  “请进!”她大声说。

  小伙子进门的速度十分快,并且马上回身关严了屋门。

  这时客人的态度却轻松了,自动在凳子上坐下,从口袋里掏出烟来点上,笑笑说:

  “訇马阿姨,早就说要来看您了,一直没能来到。……复员回家后事情多得不行。……在部队我和章阳是好朋友。俺哥俩儿常在一堆儿唠嗑您老人家。嘿!……章阳真是好样儿的1四六六高地上要是没有他,俺们全连全得玩儿完!……打完仗大伙说,就冲着这个,俺们也得到家里来看看您!”心猛地从喉咙口落了下来。看样子他不是那个人。这人有点油里油气。六年间她接待过不少的复员军人,他们大都是生计艰难才找上门来的。若不是有那样一个恐怖的影子,她是很喜欢这些人上门来的。每一次,她都会从他们口中听到一些同儿子有关的新事情。

  她留他在家住下了。有了一种危机过后的轻松感。她给他包饺子,炒菜,还买回一瓶“仰韶大曲”。客人也不客气。吃完饭,一边同她闲聊,一边动手帮她干活,里间外间全瞅了一遍,有些失望地问!

  “怎么,阿姨,你还没抱回一台大彩电?”

  “没有。”她不经意地回答。“我不大看电视。想看了就到医院俱乐部去看。”

  他终于回到她面前坐了下来,有些神不守舍。她却激动起来,问他:

  “小何,阿姨问你一句话!你可不要瞒我。一那天你们连打四六六高地,髙地上是不是还上去一个人?!”“小何”愣了一下,看看她,很快明白了什么似的,说:

  “阿姨,是还有一个人!……那个家伙贪生怕死,躲起来了。后来俺们大伙把他恨的不行!……你别问我这件事了,提起来现在我还气得肺疼!”

  他转过脸去,用手调弄茶几上那台老式收迕机。她还不满足,跟着又问了一句:

  “那个人叫啥名字?……你敢肯定他真的是一个逃兵?”

  他并没有回过头来,有些不耐烦了,说:“那家伙叫……叫……好象叫个什么秦香莲。啊,不是,叫秦香田……日子隔得久了,名字都记不真了。这件事你还有啥疑问!俺们都亲眼看见他躲起来的!”

  泪水差一点没有流出来。慌忙站起,离开他,走到厨房里去!

  真要是这样,那就好了,一晚上她都没有从这种激动的情绪中解脱出来。夜里她给他在外间铺了个铺,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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