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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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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廷敬道:“哦,我料想也是如此。可皇上明明说了一切从简,下面怎么就不听呢?”

 

刘相年说:“大家虽说知道皇上下有严旨,不准铺张接驾,可谁也不敢潦草从事。何况,皇上身边还有人密令下面务必好好接驾呢。”

 

陈廷敬问道:“相年这话是什么意思?好好接驾,这话并没有错呀?”

 

刘相年说:“卑府在总督衙门里也有朋友,听他们说,阿山一面收到皇上密旨,严责阿山建行宫,铺张浪费;一面又收到太子密信,令他好好接驾,不得疏

 

忽。阿山领会太子的意思,就是要大搞排场。”

 

陈廷敬听了这话,忙说:“事涉太子,非同小可。相年,话就到此为止,事关重大,不可再说了。”

 

刘相年点头无语,忧心忡忡。陈廷敬说:“你反对建行宫,这正是皇上的意思,你不必为此担心。好好接驾,并不一定要建行宫。”

 

刘相年长舒一口气,似乎放下心来。他又想起圣谕讲堂一事,便道:“杭州知府衙门没有圣谕讲堂,我原想这里府县同城,没有必要建两个讲堂。可阿山前

 

些日子拿这个说事,虽说没有在密奏上提及,但他万一面奏皇上,卑府真不知凶吉如何。”

 

陈廷敬道:“圣谕讲堂之事,我真不好替您做主。按说各府各县都要建,你如今没有建,没人提起倒罢了,有人提起只怕又是个事!可您要赶在皇上来时建

 

起来,又太迟了。我只能说,万一皇上知道了,尽量替您说话吧。”

 

刘相年犹豫着该不该把诚亲王到杭州的事说了,因那诚亲王说是微服私访,特意嘱他不许在外头说起。陈廷敬见他似乎还有话说,就叫大顺暂避。刘相年心

 

想这事同陈廷敬说了也不会有麻烦,这才低声说道:“陈中堂,诚亲王到杭州了,今儿召我见了面。王爷说是密访,住在寿宁馆,不让我在外头说。”

 

陈廷敬又暗自吃惊,脸色大变,心想皇上着他沿路密访,为何又另外着了诚亲王出来?陈廷敬知道皇上行事甚密,便嘱咐道:“既然诚亲王叫您不要在外头

 

说,您就不该说的。这事我只当不知道,您不可再同外人说起。”

 

刘相年悔不该提起这事,心里竟有些羞愧。时候已经不早,他谢过陈廷敬,起身告辞。刘相年刚走到门口,陈廷敬又问道:“诚亲王同您说了什么?”

 

刘相年停下脚步,回头道:“诚亲王也没说什么,只道你刘相年官声很好,我来杭州看了几日,也是眼见为实了。他说有回皇上坐在金銮殿上,说到好几位

 

清官,就说到你刘相年。”

 

陈廷敬心念一动,忙问道:“金銮殿?他是说哪个宫,还是哪个殿?”

 

刘相年道:“王爷只说金銮殿。”

 

陈廷敬又问道:“王爷带着多少人?”

 

刘相年回道:“总有二三十个吧,有架鹰的,有牵狗的,那狗很是凶猛。”

 

陈廷敬想了想,又问:“按规矩您应送上仪礼孝敬王爷,您送了吗?”

 

刘相年道:“我也知道是要送的,可如今又是疏河道,又是建行宫,还得修路架桥,拿得出的银子不足万两,哪好出手?”

 

陈廷敬道:“相年,奉送仪礼虽是陋规,可人在官场身不由己。王爷不再找您也就罢了,再差人找您,您先到我这里跑一趟,我替您想想办法。”

 

刘相年拱手谢过,出了客栈。夜已深了,刘相年骑马慢慢走在街上,觉着露重湿肩,微有寒意。

 

刘相年想皇上这次南巡,密派的钦差就有两拨,天知道会有什么事捅到皇上那里去。阿山参他接驾不恭,他心里倒是不怕,自己凡事都是按皇上谕示办理的

 

。只是杭州没有圣谕讲堂,倘若真叫皇上知道了,保不定就吃了罪。刘相年想着这事儿,怎么也睡不好。第二日,他早早的起了床,坐上轿子满杭州城转悠

 

,想寻间现成的房子做讲堂。直把杭州城转几遍,都寻不着合适的地方。

 

眼看着就天黑了。城里房子都是有家有主的,哪来现成空着的?跟班的便笑道:“只怕现在杭州城里空着的房子就只有妓院了!”

 

不曾想刘相年眼睛一亮,便让人抬着去清河坊。随从们急了,问老爷这是怎么了。刘相年只说你们别管,去清河坊便是了。

 

到了清河坊,只见街上灯笼稀落,很多店家门楼都黑着。远远的看见满堂春楼前还挂着灯,刘相年记得陈中堂说起过这家青楼,便上前敲门。李三娘在里头

 

骂道:“这么晚了,是谁呀?里头没一个姑娘了,敲你个死啊!”

 

开门一看,见是穿官服的,吓得张嘴半日才说出话来:“啊,怎么又是衙门里的人?你们要的人都带走了,还要什么?”

 

刘相年进了屋,没有答话,左右上下打量这房子。

 

李三娘又说:“头牌花魁让你们衙门弄去了,稍微有些模样儿的也带到衙门去了,还不知道哪日回得来哩!剩下的几个没生意,我让她们回家呆着去了。衙

 

门要姑娘,有了头回,保不定没有二回三回,这生意谁还敢做?我是不想做了。”

 

刘相年回头问道:“你真不想做了?”

 

李三娘说:“真不做了。”

 

刘相年道:“你真不做了,知府衙门就把你这楼盘下来。”

 

李三娘眼睛瞪得要掉下来了,道:“真是天大的怪事了!衙门要妓女就很新鲜了,连妓院也要?敢情知府衙门要开妓院了?您开玩笑吧?”

 

刘相年脸上不见半丝笑容,只道:“谁同你开玩笑?明儿我叫人过来同你谈价钱,银子不会少你的。”

 

李三娘本是胡乱说的,哪知衙门里真要盘下她的妓院。她知道同衙门打交道没好果子吃,便死也不肯做这桩生意。

 

刘相年不由分说,扔下一句话:“你说了就不许反悔,明儿一早衙门就来人算账!”

 

回到知府衙门,门房正急得说话舌头都打结,半天才道出昨日两个架鹰牵狗的人又来了,骂老爷您不懂规矩,要您快快去见什么王爷。门房说他叫人满大街

 

找老爷,只差没去清河坊了。

 

刘相年飞马去了烟雨楼,陈廷敬见他急匆匆的样子,就猜着是怎么回事了,问道:“诚亲王又召您了?”

 

刘相年说:“陈中堂您想必是料到了,果然又召我了。”

 

陈廷敬说:“相年,您把那日诚亲王说的话,一字一句,再说给我听听。”

 

刘相年不明白陈廷敬的用意,又把诚亲王怎么说的,他怎么答的,一五一十说了一遍。陈廷敬听完,忽然说道:“这个诚亲王是假的!”

 

刘相年好比耳闻炸雷,张嘴半日,说:“假的?”

 

原来陈廷敬昨日听刘相年说,诚亲王讲皇阿玛在金銮殿上如何如何,心里就起了疑心。宫里头哪有谁说金銮殿的?那是民间戏台子上的说法。又想那架鹰之

 

俗应在关外,没有谁在江南放鹰的道理。陈廷敬早年在上书房给阿哥们讲过书,阿哥们他都是认得的。说起陈廷敬跟诚亲王,更有一段佳话。二十五年秋月

 

,有日陈廷敬在内阁直舍忙完公事,正同人在窗下对弈,皇上领着三阿哥来了。陈廷敬才要起身请安,皇上笑道:“你们难得清闲,仍对局吧。”当时三阿

 

哥只有十二三岁,已封了贝勒。皇上便坐下来观棋,直赞陈廷敬棋道颇精。三阿哥却说:“皇阿玛,我想跟师傅学棋!”三阿哥说的师傅就是陈廷敬。皇上

 

欣然应允,恩准每逢陈廷敬在上书房讲书完毕,三阿哥可同陈廷敬对局一个时辰。自那以后,三阿哥跟陈廷敬学棋长达两年。

 

陈廷敬虽猜准杭州这个诚亲王是假的,可此事毕竟重大,万一弄错了就吃罪不起,又问:“相年,你看到的这个诚亲王多大年纪?可曾留须?”

 

刘相年说:“我哪敢正眼望他?诚亲王这等人物又是看不出年纪的,估计二十岁上下吧。”

 

陈廷敬说:“诚亲王与犬子壮履同岁,虚龄应是三十四岁。”陈廷敬想了想,心中忽有一计,“相年,您快去见他,只道陈廷敬约您下棋去了,下边人没找

 

着您,看他如何说。不管他如何骂您,您只管请罪,再回来告诉我。”

 

刘相年得计,速速去了寿宁馆。门口照例站着四个人,见了刘相年就低声骂道:“不识好歹的东西!”

 

刘相年笑脸相赔,低头进去。又是昨日那个人拦住了他,骂道:“诚亲王微服私访,本不想见你的,念着皇上老在金銮殿上说起你,这才见了你 。你可是半

 

点儿规矩都不懂。”

 

刘相年笑道:“卑府特意来向王爷请罪!”

 

那人横着脸,上下打量了刘相年,说:“王爷才不会再见你哩!你滚吧!”

 

刘相年道:“这位爷,您好歹让我见见诚亲王,王爷好不容易到了杭州,我自然是要孝敬的。杭州黄金美女遍地都是,卑府想知道王爷想要什么。”

 

那人斜眼瞟着刘相年,道:“你当王爷稀罕这些?进去吧!”

 

刘相年跟着那人,七拐八弯走进一间大屋子。里头烛照如昼,诚亲王端坐在椅子上,身后站着两个宫女模样的人打着扇子。刘相年跪下,道:“臣向王爷请

 

罪!陈廷敬约臣下棋去了,下边的人没找着我。”

 

诚亲王问道:“你说的是哪个陈廷敬?”

 

刘相年暗自吃惊,略略迟疑,问道:“敢问王爷问的是哪个陈廷敬?”

 

诚亲王道:“我只知道文渊阁大学士,吏部尚书名叫陈廷敬,他还在上书房给我们阿哥讲过书哩。他跑到杭州来干什么?”

 

刘相年心想坏了,眼前这位王爷肯定是真的,便道:“正是陈中堂,臣只知道他是钦差,不知道他来杭州做什么。”

 

诚亲王问:“你没跟他说我在杭州吗?”

 

刘相年道:“王爷您是微服私访,嘱咐臣不同外人说,臣哪敢说。”

 

诚亲王点点头,说:“没说就好。我也没什么多说的,明日就要走了。你官声虽好,但也要仔细。若让我知道你有什么不好,仍是要禀告皇上的。你回去吧

 

。”

 

刘相年叩了头,退了出来。走到门口,刚才领他进来的人说:“刘相年,你得聪明些。王爷领着我们出来,一路开销自是很大。难道还要王爷开金口不成?

 

 

刘相年低头道:“卑府知道,卑府知道。”

 

刘相年出了寿宁馆,飞快地跑到烟雨楼,道:“陈中堂,这诚亲王不是假的。”刘相年便把诚亲王的话学给陈廷敬听了。

 

陈廷敬惊道:“这么说,还真是诚亲王?”

 

刘相年道:“真是诚亲王,我原想他是假的,抬眼看了看。这人年龄果然是三十多岁,短须长髯,仪表堂堂。”

 

陈廷敬点头道:“那就真是诚亲王了。王爷到了杭州,您送些银子去孝敬,也是规矩。相年,您得送啊。”

 

刘相年是个犟脾气,道:“做臣子的孝敬王爷,自是规矩。可诚亲王分明是变着法子自己伸手要银子,我想着心里就憋屈,不送!”

 

陈廷敬笑道:“相年,您这就是迂了。听我一句话,拿得出多少送多少,送他三五千两银子也是个心意。”

 

刘相年摇摇头,叹道:“好吧,我听中堂大人的。今儿也晚了,要送也等明儿再说吧。”

 

第二日,刘相年早早儿带了银票赶到寿宁馆,却见诚亲王已走了半个时辰了。店家这半个多月可是吓坏了,寿宁馆外人不准进,里头的人不准出,客栈都快

 

成紫禁城了。刘相年问:“他们住店付了银子没有?”

 

店家道:“我哪里还敢要银子?留住脑袋就是祖宗保佑了!”

 

刘相年心想诚亲王人反正走了,也懒得追上去送银子。他本要回衙门去,又想陈中堂也许惦记着这事儿,就去了烟雨楼。听说诚亲王一大早就匆匆离开杭州

 

,陈廷敬不免又起了疑心。可他并没有流露心思,只道:“相年,既然没有赶上,那就算了。”刘相年告辞而去,陈廷敬寻思良久,提笔写了密奏,命人暗

 

中奉发。

 

不几日,陈廷敬收到密旨,得知那诚亲王果然是歹人冒充的。皇上盛赞陈廷敬处事警醒,又告诉他已命浙江将军纳海暗中捕人。

 

皇上打算驻跸高家西溪山庄,高士奇早已密嘱家里预备接驾。高家对外密不通风,却暗地里忙乎两个多月了。这日圣驾临近,高士奇领着两个亲随快马赶回

 

杭州。阿山得信,忙领了众官员出城恭迎。高士奇在城外下了马,换轿进城。并不先回西溪山庄,径直先去了余杭县衙。

 

高士奇一路并不怎么说话,到了县衙才开口说道:“皇上过几日就到,驻跸寒舍,我先回来看看。”

 

阿山擦着脸上的汗,道:“真是万幸啊!刘相年督建行宫不力,皇上要不是驻跸高大人家里,下官这脑袋可得搬家啊!”

 

高士奇知道刘相年就是当年陈廷敬推举的廉吏,便四下里望望,笑眯眯地问道:“刘相年是哪位呀?”

 

阿山忙道:“回高大人,卑职本已派人叫刘相年来迎候高大人,他却推说要督建行宫,不肯来。”

 

高士奇脸上不高兴,说:“还建什么行宫?皇上不是早就让你不要建了?”

 

阿山不知如何作答,支吾半日,道:“刘相年说是督建行宫,其实是故意在那里拖延工夫。下官以为,皇上不让建是一回事,刘相年故意怠工,却是大不敬

 

啊!”

 

高士奇摇手道:“不说这个刘相年了,去,看看东西去。”

 

原来高士奇心里惦记着收罗来的那些珍宝,定要自己过目才放心。进了库房,高士奇说:“那些奇石、美玉,我就没工夫看了,我只看看字画。”

 

衙役打开一幅古书法,高士奇端详一会儿,点点头:“这是真迹。”

 

李启龙忙喊道:“这是真的,放那边去!”

 

师爷接过古书法,放到屋子另一处。

 

高士奇一件件儿看着,真的假的分作两间屋子存放。这时,衙役展开米芾的《春山瑞松图》,高士奇默然半日,道:“假的!”

 

李启龙甚是吃惊:“假的?”

 

高士奇笑道:“老夫差点儿也看走眼了。”

 

李启龙大惑不解,却不敢多说。看完字画,高士奇说:“不管真的假的,分门别类,统统送到西溪山庄去。真的明儿进呈皇上,假的等老夫有空时再长长眼

 

,免有遗珠之憾。”

 

阿山忙吩咐李启龙派人把字画送到西溪山庄去。余杭县衙的师爷在后面同李启龙轻声嘀咕:“老爷,张乡甫家的东西,不可能有假的呀?高大人怎么说《春

 

山瑞松图》是假的呢?”

 

李启龙忙摇头说:“不要说了,相信高大人的法眼吧。”

 

高士奇正在家里预备接驾,阿山急匆匆登门拜访。原来阿山突然奉接上谕,皇上要检阅钱塘水师,命速在江边搭建台子。上谕特嘱此事需同高士奇商议。高

 

士奇急得脸色发青,因皇上明日驾到,临时搭台谈何容易!

 

高士奇说:“制台大人,此事就得请您尽心尽力了。搭这台子事关皇上安危,必须有个可靠得力之人才行。”

 

阿山道:“高大人,刘相年只要愿意干事,他最能应急。只是这回吩咐给他的所有接驾差事,他都故意拖延。”

 

高士奇笑道:“刘相年是当年陈廷敬大人推举的廉吏,人才难得。不能让他因为接驾的差事不办好,落下罪名。这搭检阅台的差事,就让刘相年办吧,也算

 

给他个立功赎罪的机会。”

 

阿山知道这搭台之事实在仓促,保不定就会出麻烦,却道:“高大人如此体恤下属,卑职应向您学着点儿。”

 

高士奇很是仁厚的样子,说:“我们都是替皇上当差,都不容易,应相互体谅才是!去吧,我们叫上刘相年,一道去钱塘江看看。”

 

这时,有个衙役急急跑来,同阿山耳语。阿山顿时脸色煞白:“啊?刘相年简直反了!”

 

高士奇忙问:“什么事让制台大人如此震怒?”

 

阿山低头道:“回高大人,刘相年居然把圣谕讲堂的牌子挂到妓院里去了!”

 

高士奇跺脚大怒:“啊?这可是大不敬啊!要杀头的!这个刘相年,怎会如此荒唐?可怜陈廷敬大人向来对他赞不绝口啊!快快着人把他叫来!”高士奇非

 

常惋惜的样子,摇头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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