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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惜乎军不利 拭恨蹑坟茔(2)

  太子旁边残存的几个侍卫面面相觑,虽然小武身边只有五个男子,一个女人。可是他们的确是筋疲力尽,不想战斗了。何况,小武身边的那个虬髯大汉看上去相当健壮,想消灭他实在没有太多胜算。

  刘据道,难道沈君真想擒我回去受赏?我们可曾经合作过,皇帝不会放过你的。

  郭破胡忍不住插嘴道,太子误会了,不是我们府君救你,你现在连长安城都出不了。

  刘据惊奇地说,是沈君救了我?他拍了下脑袋,是了,我到了城门口,也以为出不了城,可是那些守门的士卒竟然毫无斗志,只是虚应几下就跑,才能让我们有机会斩断门关冲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沈武道,臣只是劝说守城门的田仁和暴胜之,告诉他们,臣已经掌握了刘屈氂和江充勾结昌邑王谋反的证据。如果这次放了太子,将来定有报答。他们看了臣的证据,果然就答应了。是太子给了他们封侯的希望,臣有什么能力呢?

  刘据感慨地道,沈君真是长者,有功不居。到这时候,还愿意救我这个穷途之人。唉,悔不该当初拒绝君的劝告,要是斩了任安,夺走他的虎符,也许就不是今天这样了。

  这是因为太子殿下太仁厚了,小武道,上天如果不让太子为君,实在是大汉之不幸。任安这个人首鼠两端,耍小聪明,以为不帮助太子就可自保。不过依臣看,以皇帝一向的脾气和行径,一定会恼恨他怀有二心,判他腰斩。

  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刘据道,沈君猜得对,他的确会有如此下场。唉,我后来懊悔,派人去找沈君,却说已经离开了。不知沈君怎么知道我要从南门出去,又怎么知道南门守卫是田仁。真是不解。

  沈武叹了一口气,这个就是天意要救太子了。他脑中联想起前几天的事,还不禁后怕。他没想到离开太子军入城,城中已经全面戒严,长安八街的士卒在江捐之的率领下,严密封锁了道路,不许任何人随意在道上驰骋。他虽然已经从露布的板檄中知道田仁守卫覆盎门,却不得靠近。若不是靳莫如突然出现,他现在也许已经困死城中。

  靳莫如带着亲信家仆跑进京兆尹府的时候,小武正在灯下苦思良策,考虑怎么才能接近田仁,以便用利害关系劝说他。黑暗的长安城里,时时传来鸣镝的声音,显然偶尔还有激战。他知道时间很紧,三四天过去,太子的军队已经消耗得差不多了,不知道还能否支持两个晚上。一旦刘屈氂完全控制了局势,白天一定会大索城内,如果他捕获了几个太子的亲信,就一定能查到自己也参与了太子谋反,那时自己只有死路一条。但是他想了很多办法,都被自己一一推翻。这实在是太难。正在他伏案焦躁几乎绝望的时候,閤门格格一声推开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走了进来。小武险些没呆住,这身影是个女子,而且竟然是靳莫如。

  天啊,你怎么会找到这里。小武下意识地叫道,充国——

  不用叫了,靳莫如轻轻地说,我告诉了檀君,我是来帮你的。并非他不尽职。我知道你肯定在这里,我必须要来,因为冥冥之中上天在告诉我,我终于能争到一次救你的机会……我为此等了太久。

  小武垂下了目光,邑君,其实你对武已经有太多的关照,可惜武很惭愧,无以为报。还……还杀了你的舅姑。

  不要叫我邑君,靳莫如道,我不喜欢你这样称呼我,你能不能叫我一声莫如呢?就像叫你自己的妻子那般亲热。不,你别拒绝,我知道你不会喜欢我,你的妻子也比我强千倍万倍。但是我还是想你这样叫我,求你,希望这于我不是奢求。

  小武手足无措了,邑君,当初不是我不领你的情,实在是有苦衷。至于江充,和我有血海深仇,我不杀了他,死也不能瞑目的。邑君高贵美丽,武一向深慕,可惜武命数不偶,无能高攀,致使多次辜负邑君盛情,实在是愧疚不已。只有死后结草117以报了。

  唉,都是命运,靳莫如坐在她对面,忧伤地说,你真的不肯叫我名字吗?哪怕叫一句,只要一句。

  小武抬起头,见靳莫如身穿一身淡青色的深衣,脸色雪白,双目噙泪,有种说不出来的可怜哀婉。他想起了当年在南昌初见她时的情景,又想起了她新婚时自己对她的祝福,真是宛如梦幻。他惨笑了一下,垂泣道,莫如,武是个不祥之人,经常将他人连累。武听说令夫江公子和乃父为人完全不同,你们在一起应当是更般配的。

  靳莫如听了这话,目光游离,喃喃吟道:吉日令辰,乃结良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夫妻长保,永受胡福!

  小武听到她吟自己在酒筵上给她的贺辞,不知她的用意,正想解释点什么,靳莫如突然抬袖擦擦眼泪,强挤出一丝笑容,道,你终于肯叫我一声莫如啦!说什么般配……我之所以会嫁给江捐之,也是因为你!可惜我最终没帮上你的忙。当初在酒筵上听到你的贺婚辞……我心里可是何等的难受,唉……你自己太能干,每次都能自己脱罪,甚至还可以反败为胜,终于杀了我夫君的阿翁。不过,这次你可必须要我帮忙啦。她说完这句话,脸上竟然浮现出一丝骄傲。

  小武不知如何回答,只怔怔地望着她。

  靳莫如也不回避她的目光,目光中尽是缱绻柔情,我也叫你武哥哥罢,虽然我比你要大一岁。武哥哥,你现在只有逃跑,伏窜民间等候大赦。唉,有时我自己也奇怪,为什么我总是在你逃跑时来送别。

  小武脸上有点儿发烧,道,都是因为武没用,只好时时作丧家之犬了。

  靳莫如道,武哥哥你又何必自谦,你的才能朝中无人不晓,我父亲和几位兄长都对你诚心敬佩。不过看起来你有点儿有才无命罢了……遥想当初在南昌县你被救时的场面,真是让人感慨万千……没想到那个女子日后就成了你的妻子——要是当初我有能力救你,该有多么好。那代替她的……代替她的或许是我罢。不过她可是真美,我又哪里及得上她。否则,便是象她一样死了,也心甘情愿。

  小武有些尴尬,靳莫如言下之意,就是如果她能救他,那么成为他妻子的就不是刘丽都,而是她靳莫如了。心中不禁又是感动,又是羞愧,没想到我沈武竟然被认为是个只能以身报恩的人,真是荒诞。他叹道,人固有一死,过去的事,就不必提了。武天生不祥,连累人多矣,只怕这生也不能报答。

  靳莫如道,好,不提这些了,现在长安门紧闭,霸城门由妾身夫君的几个亲信把守,等天黑后,沈君就假装劫持妾身,妾身的夫君那时会在藁街巡行,他顾忌妾身的安全,一定不敢命令士卒攻击。沈君可以趁机沿着藁街右折,在黑暗中驰往霸城门,以妾身为要挟,命令妾身的夫君放君出城。出了长安,君驰奔湖县泉鸠里去找妾身长兄的朋友京兆大侠杜少翁,这个人是个宁愿自杀,也不会出卖朋友的长者。沈君躲在他家里等待时机,一定会等到大赦之日的。对了,这是妾身兄长的手书,沈君给他看,他就明白了。说着,靳莫如递给小武一个绣囊。

  小武心下又是一阵感动,忙道,这绝对不行。武宁愿死,也不能假装劫持着一个人的妻子,在他面前演戏,只为了苟且偷生。

  靳莫如趋近来,突然抓住他的衣袖,轻轻道,武哥哥,你看不起我,终不肯给我一次救你的机会么?况且为了帮助太子,你也应该听我的话。难道你宁愿看到刘屈氂一帮人更加嚣张么?即便你无所谓,你总不忍心看着身边的几个人陪同自己死罢,我听说太子的残军肃清只是今晚的事,一旦明日大索,你插翅也飞不出长安城了。

  小武颓然坐下,显然靳莫如的话句句在理。如果拒绝靳莫如的建议,自己死不足惜,连累得婴齐、郭破胡、檀充国都会死。况且还有弃奴,自己能忍心看着士卒把她捉去强奸凌辱吗?他呆了半晌,猛然站起,一剑将面前的几案斫断,嘴里迸出两个字,好罢。

  这些经过小武没有对太子说,他采纳了靳莫如的提议,但是突然想,不如将计就计,不从霸城门出去,而是折入夕阴街,驰奔覆盎门去劝说田仁,如果太子想从覆盎门逃出,就请他放走太子。小武知道太子如果想逃,一定会首选覆盎门,因为下杜县离这里最近,最方便。下杜县又是太子最热爱、最熟悉的地方,太子一定会以为那才是自己最好的藏身之所。他的预测果然没有错。

  太子殿下,小武道,下杜不是安全之所,我们还是去湖县罢。

  湖县原名叫胡县,是周代时就有的古邑,邑中的山上,还有两位周天子的祠庙。建元元年,今上初即位,就将县名改为“湖”,因为他非常痛恨胡人。县邑右依鼎胡山,左临黄河。地势十分显要,号称桃林之塞,黄河从崇山峻岭中蜿蜒流过,山谷深邃,高出云表,险不可攀。山上深林茂木,白日成昏,自古就是藏匿亡命的洞天福地。鼎胡山原名荆山,相传黄帝曾在这里铸鼎炼丹,得道成仙,有条黄龙从天上降下,载着黄帝飞升。黄帝的群臣舍不得离开黄帝,也都跟着他攀上龙的背脊,黄龙承受不了太多的人,急着飞升,剩下没有爬上龙背的臣子就抓住龙颌下长长的胡须,由于他们的身体太重,胡须一根根随着他们的身体掉下,他们只好跪在地下,望天嚎啕了。因了这个,后人就把荆山改名为鼎胡山。泉鸠里在湖县的边缘,道路崎岖,有条泉鸠涧水发源于鼎胡山麓,环绕着整个里。这个里比较偏僻,几乎没有富人,杜少翁在此算是家境稍微好的了。他本来也是富人,只是因为一向急侠好义,广疏钱财,家里才日渐贫困下去。然而虽然贫困,整个京兆无不宣扬他的美名,朝廷公卿都以结识他为荣,常有官员趁着休沐,从长安驰车来拜访。每到节日,他的门外多是长者车辙,附近百姓无不艳羡。靳莫如的长兄靳不忧和他也有很好的交情。杜少翁看了靳不忧的手书,立即将小武和刘据十多人引到自家的后院。后院很大,种着茂密的树林,但正是冬天,叶子都掉光了,院外山坡上的蒿草也都呈灰白色,一片萧条的景色。杜少翁带着他们走到院墙一角,掀开一个隐蔽的木门,露出一个地室。杜少翁带路,一行人跟着他下到地室,地室面积还颇不小,摆着十来张床榻,一些几案,但都显得寒酸破旧。杜少翁躬身施礼道,寒宅破旧,请太子殿下和沈君忍耐。

  刘据四下望了望,叹道,少翁名满天下,家中景况竟然如此寒凉。如果邀天之幸,让我刘据有重出的机会,一定要以万金为杜君寿。

  杜少翁变了脸色,不悦地说,少翁怜惜太子无辜而已,岂望报答?太子倘若重新富贵,希望能厚遇天下百姓,则少翁幸甚。不然,少翁死不足以脱骂名。

  小武忙道,杜君不要误会,太子一向仁厚,不过遵循“无德不报”的古义而已,当日居明光宫时,也不曾以富贵骄人,何况今天。

  刘据惭愧道,沈君所言,中我肺腑,请少翁见谅。

  杜少翁颔首道,少翁极知太子心意。望太子听臣一言,既来到臣处,就得遵循臣的安排,不经臣允许,千万不能出门。臣家虽贫,粗茶淡饭还是有的,每日饭食,皆由犬子亲自送进。少翁不才,平日也有几个相知,定会和他们商量,找机会上书皇帝,为太子辨冤。不过,臣等一向粗鄙,不知太子身边可有能文之士?皇帝平生颇好艺文,奏书如果写得深恻感人,只怕能事半功倍。

  刘据环视了一眼众人,把目光定在小武身上,道,久闻沈君擅长刀笔,兼精儒术,非寻常俗吏可比。敢请沈君代作,不知沈君可能俯允?

  小武思忖了一下,道,臣才疏学浅,不过懂得一点律令文书而已,岂敢说兼精儒术?然如今乃非常时刻,太子既然有命,武岂敢不从?

  杜少翁喜道,好,待沈君作好奏文,臣就交给臣那几个相知。没有消息千万不可出门,切记切记。

  太子道,一定。

  接下来的时间,他们就日日隐藏在杜家后院,不知过了多少个朝夕。寒冬天气,地室中不见天日,只有几盏油灯相伴,非常寒冷。他们想杜少翁本来家道中落,陡然家里来这么多客人需要供给饮食,将会更加捉襟见肘。在这贫窘的情况下,如果时间拖得越长,就越有更多的变数。不过还好,十多天后,杜少翁下到地室,带来了好消息,他笑对刘据说,臣托付壶关三老籍长孺上书,为太子辨冤。皇帝好像颇有感悟。

  刘据大喜,果真如此么?实在太感谢杜君了。

  杜少翁欣然道,是啊。也靠沈君奏书文采斐然,否则天子也未必那么容易被打动。

  刘据道,的确要感激沈君,真乃公卿之才。沈君写完,我前后吟诵了数遍,非常喜欢和感动。没想到沈君年纪轻轻,对人情如此了然,像那“故父不父则子不子,君不君则臣不臣,虽有粟,吾岂得而食诸?”真是得儒术之精粹,我自以为从小精熟《公羊》、《谷粱》二经,却不如看沈君这几句让人发蒙。

  杜少翁笑道,沈君阐述“积毁销骨,众口铄金”一段,真是一唱三叹。臣这几日日日吟诵,都烂熟于胸了。他说着口中吟道:“昔者虞舜,孝之至也,而不中於瞽叟;孝己被谤,伯奇放流,骨肉至亲,父子相疑。何者?积毁之所生也。由是观之,子无不孝,而父有不察。今皇太子为汉嫡嗣,承万世之业,体祖宗之重,亲则皇帝之宗子也。江充,布衣之人,闾阎之隶臣耳;陛下显而用之,衔至尊之命以迫蹴皇太子,造饰奸诈,群邪错缪,是以亲戚之路隔塞而不通。太子进则不得见上,退则困于乱臣,独冤结而无告,不忍忿忿之心,起而杀充,恐惧逋逃,子盗父兵,以救难自免耳!臣窃以为无邪心。《诗》曰:‘营营青蝇,止于藩。恺悌118君子,无信谗言。谗言罔极,交乱四国。’往者江充谗杀赵太子,天下莫不闻。陛下不省察,深过太子,发盛怒,举大兵而求之,三公自将。智者不敢言,辩士不敢说,臣窃痛之!惟陛下宽心慰意,少察所亲,毋患太子之非,亟罢甲兵,无令太子久亡……”

  小武忙躬身谢道,杜君如此抬举,武深为惭愧,只是不知皇帝陛下有没有下诏赦免太子?

  杜少翁道,现在还不能知道皇帝的确切意思。不过此书奏上,皇帝虽然没有报文,却令尚书赐籍长孺黄金百斤,并善言抚慰,可见已经不再怒恨太子。不过臣想,皇帝要撤回系捕太子的诏书,还有个情绪的转折过程,太子且放宽心,再等待几日罢。

  刘据有点沮丧,唉,皇帝一日不下赦书,我就一日不得出去,真不知哪天是个尽头。

  杜少翁安慰道,太子切莫着急,再忍数日,一定会有喜讯。臣已经托付另一知交,高庙寝郎田千秋上书,再为太子辨冤。

  刘据叹道,也只能如此了,多谢少翁费心。

  又过去了近十天,杜少翁始终没有露面。刘据和两个儿子逐渐不堪忍受粗茶淡饭和寒冷,何况连这粗茶淡饭都份量不足。他们在宫中的时候,每天能饱食三顿,现在却只能两顿,而且份量那么稀薄。所有的人都饿得没有什么力气了,时间并没有过去多少天,可是给人的信心损害却不成比例,几天前杜少翁带来的乐观早已被饥肠辘辘的空腹消化得无影无踪,他们一个时辰比一个时辰绝望。当杜少翁的儿子再送来那点微薄的饭食时,刘据叫住他问道,令尊好久不见,到底去哪里了?杜少翁的儿子恭敬地答道,阿翁去了长安十多天之久,还没回来,据说是找挚友为太子的事活动。

  刘据忧急地说,可有什么新消息?

  还没有。阿翁走时,只是吩咐太子千万不要出去。

  哦,刘据低下头想了一会,我常听到前院半夜也有响声,颇为奇怪。你们每天都睡得那么晚么?

  杜少翁的儿子颇为惭愧,迟迟疑疑地说,寒家素来贫困,不得不多织草鞋去卖,否则无米下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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