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初到异国，那些新奇、美好与坎坷(3)

　　同时，这个教授还喜欢让学生来讲课。他的方式是每个人都会被分到一个章节的内容，自己回家做功课提炼出精华后给同学们讲，然后大家讨论。这本来也没那么糟，但非常不巧的是，我被分到的那一章居然是全书内容最多也最复杂的章节，全部是纯理论和一些晦涩难懂的旧案分析，足足有60多页，我的心都凉了——别说是英文了，就是同等内容的中文我也不一定能看明白啊！何况还要讲给所有人听。

　　然而我心里清楚，除了尽力我别无他法。但当时我只有不到一周时间，还要应对其他功课。那一个周末，我连去食堂的时间都省下，就一个人在宿舍里开水泡快餐面，夜以继日地读着、画着，每天凌晨昏过去之前都不忘挣扎着设定闹铃，否则我绝对会毫无悬念地一觉睡到第二天下午。

　　那个周末我印象最深刻的就是，起床变成了会呼吸的痛，铃声大作的瞬间我总是要反应好一会儿才能让自己明白眷恋的黑夜已经结束了，而等待我的是又一个艰难而漫长的白昼，尤其有了前几个小时的短暂也因此更显睡眠的宝贵，那种心情真是灰败沮丧无比。

　　逼得我不得不用曾经读到过的美国海豹突击队员的训练方法来激励自己，这群男子汉坚定不移、永不言弃，练为战，战为胜，曾带给我无限力量和勇气。

　　他们在圣地亚哥湾冰冷刺骨的海水中做俯卧撑和长跑，沾满湿沙的靴子比平时重一倍还多，而激流的力量大到可以把鱼身上的鱼鳍都冲掉，他们在这里接受不分昼夜的魔鬼训练，运动量连一头虎鲸都受不了。但他们必须坚持，因为国家要求“我肉体比敌人强壮、意志比敌人坚定”。

　　他们最长超过60个小时不合眼，快要接近三天三夜，以致皮艇上的一个队员在意识模糊中一头栽进了漆黑的海里，可这时这个小伙子还以为自己在划艇，还在一下一下地挥桨。等大家七手八脚地把他拉上来时，他好像还没意识到自己已经在冰冷得几乎让人心脏停跳的海水里待了好几分钟。第三天的凌晨四点，每个人倒在床上的时候都以为自己再也醒不来，然而在凌晨五点的时候却又全部准时爬起来，接受新一轮炼狱般的考验。海豹突击队的宗旨大意是“人的肉体几乎可以承受一切摧残，需要训练的是精神”。——这就是我每天起床时必想的内容。一二三数三下就必须起，因为仅有一次我对自己说，我要数到十五再起，结果我就又睡着了。

　　有一天晚上上课晚了，没来得及去食堂吃饭，只是买了一份沙拉，胡乱吃几口扔掉。我发现人在精神高度集中的时候是感觉不到饿的，但是到了夜里复习的时候，我的身体苏醒了，饿得我简直能感觉到胃在静静地穿孔，而房间里什么吃的都没有，已是半夜时分，食堂早关了，学校里面的小吃店也关门了。

　　崇尚自由如我，曾经最向往“笼鸡有食汤锅近，野鹤无粮天地宽”的高远境界，但现在我发现如果一旦真的“无粮”，纵使什么天地都宽不了，因为你眼中只会去分辨哪些东西能拿来吃上一口，之外的“天地”你都看不见。

　　此时此刻的我就想吃点热乎的东西，脑海中塞满了在北京常吃的四季涮肉和麻辣香锅，还有鱼头泡饼卤肉拌饭，当然还有妈妈做的炖牛尾，她固定会在里面放上蘑菇、白菜、豆腐和海带，浸满浓浓的肉汁，每每都香得我食指大动。然而最最想念的还是她包的羊肉白菜馅饺子，蘸上老北京过冬必备的腊八醋，再配上麻香酥脆的辣子鸡，曾让我青春里的一切减肥计划尽数夭折。就连平时在国内十分常见以至于根本不屑的马兰拉面此刻都让我思念甚深，连香气和味道都在我的感官中真实重现，对抗这种生理反应真是痛苦难忍。

　　这时我看到桌角有一袋硬糖，我到今天还记得，是一袋橘子味的硬块糖，我从国内带来的，但嫌它太甜一直不怎么爱吃。但是那天晚上我饿慌了，抓起来一口气吃了小半袋，直到一向皮实的胃开始一个劲儿地泛酸，那种感觉很难受，是一种钝钝的胀痛，慢慢地蔓延开来，到最后终于开始尖锐地疼痛起来。然而饥肠辘辘的感觉并没有消退，反而愈加强烈。

　　我一只手使劲按压着胃，努力强迫自己看书。但还是在被越来越疯狂的绞痛折磨得万分委屈之余，在MSN的签名档里写下了一句话——“God bless me make it through tonight，I am STARV—ING！”（上帝保佑我扛过今晚，我快要饿死了！）外面又下雨了，可中央空调还是打得那么凉，我感觉一向身体好像小牛犊一样结实的我是那么虚弱，挥之不去的饥饿感和胃痛让我的精神很难集中，半天连一页书都没看进去。正在沮丧得一塌糊涂的时候突然听到敲门声，我赶紧抹了眼泪，把门打开。只见门外站着一个和我住在同一层楼的外国学生，我平日里从没跟他有过什么交往，只知道他学石油专业，来自罗马尼亚，我刚来的时候曾努力结识新朋友，和他打过招呼并加了MSN，但除此之外再无任何交集。

　　然而，此时此刻他手里正举着一个盘子，里面放着两片涂抹着厚厚花生酱的香软面包，另一只手里还捧着一杯冒着香甜热气的牛奶。见我表情疯狂眼神涣散好似不认识他一般盯着他，他解释说他看到了我网上改的签名，正好他也还没睡，就给我送过来一些吃的。

　　那个瞬间，我觉得眼中的雾气都升上来了，望着他在走廊壁灯的柔和光晕中好像天使一般真诚而圣洁的双眼，我感动得无可言表，但在那一刻我的内心活动中早已一边痛哭一边拥抱着他不肯放手了。

　　等他温柔道了“晚安”离开后，我赶紧把门关上回到桌旁，来不及放下杯子，就着盘子先咬了一大口面包，啊！里面还夹着一大片又嫩又有滋味的咸肉片，我幸福得眼泪都要飙出来了，细细地咀嚼着，能清楚地感到食物在体内转化成了能量。那杯温热的牛奶也好似加进了蜜一般的浓香醇厚。窗外的雨变成了淅沥沥的催眠小夜曲，温柔地敲打着异乡厚实的土地，那个夜晚我睡得是那么香甜、那么踏实，来到美国后第一次一夜无梦，安眠到天明。

　　之后再在楼道里碰见他，我们的交情还是止于打个招呼，一起等个电梯之类，或是问问彼此的近况。再后来他毕业的时候给我发邮件邀请我参加他的告别聚会，而我当时正在美国南部自驾旅行，沿着加勒比海一路向南，竟没能为他饯行。从此天涯各地，成为很大的遗憾。

　　话说在那一晚之后，我真的被饿怕了，宿舍里什么时候都狂堆着一堆吃的，自然再也没尝过那种饿得挠墙的滋味。而且后来有了男朋友，带我吃遍大餐，在旧金山着名的39号码头吃大螃蟹配海鲜浓汤吃到撑，在迈阿密的细白沙滩和棕榈树间最高级的餐厅吃龙虾生蚝配鸡尾酒差点儿把卡刷爆，在美国中西部不惜多开一百多公里特意去吃鲜嫩多汁的西部牛排，配上肉质上乘的金枪鱼，一面是全生的新鲜透明红肉，一面是烤焦的撒满椒盐粒的细腻熟肉，蘸着精心调制的酱汁，好吃得我魂飞魄散。但不知怎么，最初那普普通通的牛奶和面包，在我心中却好似初恋一般无法忘怀。

　　后来我想过，其实那天夜里就算他没有给我送过吃的，我当然也会活到第二天食堂开门，但正所谓生理脆弱带动情绪脆弱，这一路走来压抑在心中的种种沮丧、失落、委屈，甚至信心的动摇很可能会由于饥饿和胃痛的折磨在那样一个孤独的深夜里一触即发，让我饱受考验。而他的出现让这些情绪全部被惊喜、感动、温暖和被关爱的幸福所代替，让我重新恢复了对生活的热爱和激情。所以那天深夜，他拯救的不光是我的胃，更安抚了我的心。

　　这不是一个风花雪月故事的开头，却是夕阳映照下的记忆长河中一个闪耀的光点。就算后来见过千帆过境又怎样呢？最初艰难渡我的那一叶简陋小舟我终是念念不忘。

　　最清晰的脚印，总是印在最泥泞的路上

　　我给大家讲法律课的那天终于来到了。我一直悉心准备到离上课还有半小时的时候，但为了以最好的精神状态出现，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去冲了个澡。出来的时候我手里托着开盖的隐形眼镜盒子，眼睛望着桌上的时钟，脑子里面想的全是一会儿怎么说，突然，沾着水的光脚在冰凉坚硬的大理石地板上猛地滑了一下，人整个儿掀了起来，然后重重地跌在地上。

　　一切都发生得那么快，当尾骨尖儿直接敲在坚硬无比的大理石地面上时，那个瞬间的痛从坐骨神经像雷一样直轰到头顶，又传遍全身。我像被开水烫了一样地把身体猛地翻转过来，四肢着地地趴在地上，眼泪一下子迸了出来。

　　我不敢停下来，就那么四肢着地地一直在房间里爬着转圈儿，因为只要一静止，痛感就格外清晰。我的眼泪已于不知不觉间砸在了地面上，但我意识到我从头到尾一声儿都没出。我才知道，特别疼的时候你真的都叫不出声儿来。

　　可是上课的时间马上到了，今天格外重要，所有金发碧眼的同学和教授都在等着听我分析全书内容最像天书的一章。想到这里，我擦干眼泪，用了差不多快一分钟的时间才从地上站起来，然后踮着一只脚开始收拾书。一本书被我扔在了床上，要是以往我肯定就直接扑在床上，一秒钟就给它抓过来了，可是现在我不敢，只能一点点地挪到床边，尽量保持下半身不动，探出上半身来够书，往前探身子时尽管那么慢，但还是在拿到书的瞬间震动了一下，瞬间满头大汗。眼看着天又要下雨了，我犹豫了一下，连伞都不打算拿了，因为它在房间的角落里，而那几步对于现在的我来说太艰难了，我只想省下所有的时间去课堂。

　　出了宿舍大楼，天极阴，已经开始掉雨点儿了。我往教学楼方向走去，平时快走只需要五六分钟的路此时此刻对我来说是那么遥不可及，每挪动一步都感觉尾骨在钻心地疼痛。我开始恐惧我是不是摔骨折了，但又安慰自己说要真是骨折了我根本就站不起来。

　　可能是因为下雨和天色晚了的关系，校园里的人极少，显得格外冷清而萧瑟。在岔路口的时候我决心抄近道，穿过电机设备室到达我要上课的楼的侧门。当我一步步竭尽全力挪到电机室的时候却发现一向敞开着的门竟是锁着的，门上一张没贴牢的字条随风飘动——“今天开放时间仅从上午十点到晚上五点，明天起恢复如常，引起不便，敬请谅解。”

　　站在空无一人的走廊里，那一刻我真正悲从中来，望着昏暗门外越来越大的雨绝望得泪流满面。

　　时隔这么久，那一天的大雨在我记忆中依然深刻，也依然让我心惊。还有那一刻从心底涌上来的孤独，好像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绝望得多。

　　但当我浑身精透咬紧牙关踩着上课铃声走进教室的时候，当我的分析和观点引起全班同学空前热烈的讨论的时候，当我赢得“讲解透彻、举例恰当、语速适中、非常完美”的课后评语的时候，当学期结束，一向以严苛着称、几乎不近人情的教授给了很多优秀的美国同学“B”而给了我“A”的时候，尤其是当他为我亲笔写下“你不是一个得过且过的人，你是一个努力超越自己的人，拥有你在课堂上真的很棒，中国小姐”的时候，之前的一切苦痛和自我怀疑彻底烟消云散。我由此深刻知道了——“奋斗”中的“奋”就是“奋力”的意思，它是奋力展翅，是逆风飞翔，你可能会受伤，可能会迷失方向甚至痛到难言，但正如我曾经读到过的一句话所说的那样，“假如你的生命中没有一些让你想起来就泪流满面的日子，那么你的人生就白过了”。

　　那天的大雨，在小路上激起泥土的沁香，巨大的古橡默默无言，雨帘中一片夜色将至的苍茫，包裹着湿淋淋前行的我，整个天地令人怅然，令人迷惘，但我想它给我的最大启示莫过于：最清晰的脚印，总是印在最泥泞的路上。

　　女生宿舍惊魂记

　　我的宿舍楼是一幢古老的建筑，周围被大树环绕，微风过处，金黄、金红、碧绿和紫褐色的落叶从枝头飘飘摇摇地洒落下来，厚厚地铺满地面，踩上去格外舒适。海一样的蓝色天空下，复古风格的四层小楼上也缠绕着紫色和绿色的温柔藤蔓，颇有优雅的西方学院氛围。

　　但有一点不尽如人意，就是宿舍的房间里面总是打着很凉的中央空调，久而久之很不舒服。后来我就趁着上课的时候把百叶窗卷到最高处，把窗子整扇推开，让外面的新鲜空气进来，这样等我下课一回来，总是一室的温暖清新，心情也跟着瞬间放松欢愉起来。

　　我的窗外就是好几棵枝叶繁茂的大树，碧绿的叶子间跳跃着阳光点点，我很庆幸自己的房间一推开窗就是这么闲适美丽的风景。

　　有一天我照常下课回来，一进门的时候，突然感觉窗子边洁白无瑕的墙壁上好似多了两块东西，由于我那天没戴隐形眼镜，就凑上前去瞧个仔细。但这一凑上去差点儿没把我吓得灵魂出窍，只见两只又大又肥的肉虫子趴在我雪白的墙上，最恐怖的是，这样近看之下，其中的一只居然好像有脸！一直知道美国的虫子比国内的大，没想到还有这种好似动物一般的巨型虫子，吓得我两腿发软，望着窗外微风中摇曳的树叶和枝条，我想我知道这些虫子来自于哪儿了。

　　现在它们和窗子近在咫尺，只要把它们轰出去就行了，但是我对虫子，尤其是这种大肉虫子特别发怵。

　　也许有的人会认为这也难怪，因为女孩子的胆子普遍很小。其实不然。我这人天生胆大，十几岁的时候就在北京野生动物园抱过大蟒蛇，贴着它冰凉黏腻的皮肤，把它重重地缠在身上，还微笑着拍照留念。还曾把手臂插到被驯服的成年母狮的脖子底下，搂着那巨大的头拍下照片。后来在佛罗里达州的奥兰多旅行时，还在鳄鱼养殖场里抱过沉甸甸的小鳄鱼。它们是中美洲巨型长吻鳄的童年，当时已有一米多长，已经是mini—maneater（可以吃掉小孩的暴食者），当时围着我拍照的很多人都问我怕不怕，而我纯粹是觉得好奇而已。

　　但我有一个软肋，就是怕虫子，各种各样的虫子。这和我小时候的一次经历绝对有关。那时北京的夏天有很多杨树，经常会掉下来那种满身带刺的大毛毛虫，有一次在树下玩得太痴迷了，一只足有手指粗的大黑毛虫正掉进我的后脖领子里，小伙伴们都尖啸着四散逃开，我大哭地狂摇着身子，而那大虫子更紧地咬牢我，我感觉它身体上的每一根坚硬的针毛都刺进了我柔嫩的皮肤，怎么甩也甩不掉，从此成为我童年里噩梦的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