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初到异国，那些新奇、美好与坎坷(4)

　　而现在那两只肥硕的大虫子就在墙上一动不动地趴着，好像已经察觉出了空气中的紧张气氛。我硬着头皮拿起书本，战战兢兢地靠上前去，想快而准地一下就把它们扇出窗子。瞄准了半天，我鼓足勇气伸出手，没想到刚一扇过去，两只大虫子噌地就直朝我的脸扑将过来，动作之迅猛吓得我惨叫一声掩面就往外跑，在走廊里逮着门就敲，敲了好几个才敲出来一个好似正在睡觉的男生，我顾不上道歉，语无伦次地跟他解释了一切，请他来我的宿舍帮我捉妖怪。

　　进了宿舍一看，有一只还趴在我书柜边的墙上，只见该男生轻轻松松地走上前去，上手就给捏了起来，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把虫子甩到窗外，再替我关上窗子。可是另一只怎么也找不到了，地毯式搜索未果后我不得不放他回去继续睡觉。

　　那一个晚上，我躺在床上的时候就总感觉靠近床头的位置有悉悉率率的声响，使劲动一下或者咳嗽一声，声音就消失了。直到不久后有一次整楼层的大扫除外加除虫，我才从床脚下扫出它栩栩如生威风不减的尸身。

　　想到自己心里对虫子有着那么源远流长的恐惧，却和这样一条有头有脸的大虫子朝夕相处共同生活了那么多个日日夜夜，想到那些夜里我睡着的时候，它是否也曾近在咫尺过，我就浑身麻冷、汗毛倒立。这个小插曲在两年多的留学生涯中虽算不得什么大事件，却让我在之后的时光里做到了“通风基本靠门”，再也没能有胆量享受一下我画框一样美丽的窗子外面，美利坚温暖清新的阳光和空气。

　　两个异乡人的悲剧

　　关于我的宿舍楼，还要不得不提一件事，这件事曾把初来乍到的我震惊得无以复加，唏嘘不已，直到这么多年过去了也没能淡忘。

　　那是一个周末，我因为家具登记的事去找宿管老师填表，等着的时候没话找话，就随意地问他为什么这宿舍楼一层、二层和四层都那么热闹，唯有三层整层都不住人，电梯也从来不在三层停。

　　我记得当时这个老师猛地抬起头来望着我，疑惑地问：“难道你没听说吗？”我摇摇头，心想我整天在宿舍埋头啃书能听说什么，就还是看着他。他见我一脸茫然，就说道：“这个三层本来是住人的，后来发生了那件凶杀案以后就废弃了。”

　　这下轮到我吓得猛地盯住他，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连忙问他是怎么回事儿。原来几年前就在这个楼里，一个中国男生把一个中国女孩活活捅死在宿舍里，据说连捅了几十刀，扎得乱七八糟的，最后把女孩的尸体塞在大衣柜里面逃跑了，而这两个人之前是情侣，而且惨剧发生的时候那个女孩马上就要毕业了。

　　当被人发现的时候，美国警方立刻出动，很快在得克萨斯州的边境线上抓住了正要越境的这名中国男生。可以想见，这件事在当时的校园里引起了什么样的轩然大波，好多人的第一反应都是不相信。因为在所有美国教授和同学的眼中，中国留学生一向是安静的、用功的、小心翼翼的，尤其这个男生，连和朝夕相处的同学打招呼、说话都不怎么抬眼睛，显得非常羞涩，却用这么残忍的手段杀死了自己的女朋友，让每一个人都瞠目结舌。

　　后来查明了原因，才知道是那女孩因为即将毕业回国，于是向男孩提出分手。男孩不惜下跪苦苦哀求，但依然不能打动对方，于是准备了尖刀，把女孩约到自己宿舍里残杀泄愤。据说那女孩的父母一心盼着日夜思念的女儿回国，一听到这消息她妈妈当场就昏了过去。

　　而那个男孩的命运是由于美国路易斯安那州没有死刑，所以要终生待在监狱里。宿管老师没有接着说下去，但我想起我曾经看过的一个有关于美国监狱的真实纪录片，里面充斥着各种患有心理、精神疾病和暴力攻击倾向的犯人，而且处处存在性侵犯，就连墨西哥裔或非洲裔的彪形大汉都难于幸免，生不如死，他一个体格瘦小、语言不通的年轻犯人，杀害的又是一个手无寸铁的东方女孩（“里面”好像格外鄙视这种杀害弱小女孩的或者娈童的犯人），他的日子一定不会好过，那种漫长可怕的人生也许还不如直接挨一枪。

　　付出了那么大代价的留学却是这样的结果，令人唏嘘不已。后来一次去参加教会活动，我才听一个原来都认识他们两人的当地华人讲，其实那女孩早在刚刚交往时就多次感到这个男生脾气暴躁，性格非常偏执，曾经动摇过在一起的念头，但由于自己在遥远的异国举目无亲，有许多实际而具体的困难，有个人在身边的确能帮她解决不少这样的困难，就一直忍耐将就了下来。

　　这立刻让我想起了我小时候的一个邻居姐姐，她当时是院子里毋庸置疑的最美的女孩，可惜从小父母感情破裂，离婚后更没人要她，她只能住在她姨妈家。等她到了二十岁，她姨妈见她越变越美，开始交男朋友，还喷香水，就觉得她迟早要出事丢人，便经常唠叨她、给她脸色看，她寄人篱下的感觉特别强烈。后来遇到一个男人，交往还不到两个月就答应跟人家结婚了——原因就是那男人有一套自己的房子。可想而知，结局非常悲惨，她三天两头地被打回来，有一次在我家哭诉的时候，一只手臂抬起来擦眼泪，那上面触目惊心的凝着紫色血痕的伤疤给年少的我留下了终身难忘的记忆。

　　现在再听说这个中国女孩的故事，我真的深深地感到：女孩无论是结婚还是恋爱，一定不能有干扰，不能有任何功利色彩——那个曾经美丽的邻居姐姐就是渴望通过婚姻和房子来脱离开那个孤独冰冷的“家”，而这个中国女孩也是为了在异国他乡能有个为自己解决实际问题的依靠，而没有舍弃一段其实已经令她感到不安的情感。

　　这里面真正的爱的诚意有多少？其实这两个女孩都不多。她们都是为了另一个更迫切、更实际的理由，匆匆交换了自己的青春和身体，然后付出了极不相称的沉痛代价。这代价与她们所得到的那一处住所、那一点生活便利相比，未免太昂贵了，这也是最让人辛酸的地方。

　　所以天底下正在恋爱或准备结婚的女孩们，如果你们发现，要和他在一起的目的性已经超过了本身想和他在一起的愿望时，请务必三思。

　　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每每从外面看到这栋极其美观雅致的宿舍楼，都会禁不住地感慨万千。

　　每当夜幕降临，一层、二层、四层全部灯火通明，笑语连篇，动感的音乐夹杂着青春逼人的喧哗声传出来——时间最终将那个恐怖的话题从人们的心里和嘴边移走了，却单单三层像一个陈旧的伤口一样，通过一个个被打通的窗子黑洞洞地展露着，似乎在徒劳地提醒着，那个人们早已忘却的异乡人的悲剧。

　　杜恩教授生活的真相

　　每天的日子还是一色一样地在教室、宿舍、食堂和图书馆间一刻不怠地穿梭着，而我也渐渐地和老师同学们熟悉起来了。在众多颇有个人魅力的教授中间，我最喜欢的是教写作分析课的杜恩教授。

　　事实上我发现，班上的所有女孩都喜欢他。

　　他五十多岁，但高大修长的身材使他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年轻许多。眼睛是水晶灰色，看人的时候永远温和而专注，尤其是每当我问他一些浅显的问题时，他表现出来的在意和耐心总是让我倍受感动。我注意到，美国的教授穿衣服一般都很随性，但他每堂课都必身着正装，这总让我不由自主地想起《饶舌的试衣间》里一句曾让我印象颇为深刻的话：“通常女装总需要露出一点肌肤才显性感，而男性却恰恰相反，禁欲型的着装反而更显魅力。而事实不正如此吗？

　　你看有些美男子身着正装，裹得严严实实，但那种性感的感觉却远远超过了他们的裸露造型。”天作证，这句话放在杜恩教授身上正适合，再配上他专注思考问题时的迷人神态或耐心倾听时的温和眼神，总是英俊得要我命了。

　　大家不光爱上他的课，下了课也总爱找他问问题。尤其是女生，经常是问题问完了也并不离去，而是继续和他聊天。她们甩着光亮耀眼的金发，和他热烈攀谈着，口音是我之前最激赏的布兰妮·斯皮尔斯式的“性感南部口音”，我虽不能完全听懂，但也能看出她们热情闪亮的眸子中毫不掩饰的崇拜和爱慕。

　　对于我来说，这门课虽不像其他另外几门那样挑战重重，却也并不轻松。我们时常要在课上做一些测验，而让我头疼的是，我每次都是交卷最慢的那一个，因为我甚至连题目中的一些词都没见过，所以那些题我读不懂，更没法答，只能空着。等到所有同学都交卷走人了以后，我还在哭兮兮地猜那些词可能是什么意思。

　　但有一次等大家都离开后，杜恩教授突然起身走过来，坐在我对面，一个词一个词地解释给我听，帮我理解题的意思，使我不会因为误解题意而失分。

　　这是我们之间经常出现的场景：大家都走干净了，我咬着笔，他坐在我对面给我讲解题目，见我还是一副似懂非懂的样子，就改用最简单的词给我掰开了揉碎了地讲，还不时说：“我昨天课上不就是主要讲这个概念吗？我看见你记笔记了……所以围绕这个概念答就不会有错。”或者问：“这个词的近义词在选项中是哪一个啊？”“……C？”我探究性地望着他。然后看他一副不置可否又带点后悔的表情我便强掩着兴奋填上了答案。就这样，他好几次讲着讲着就把答案告诉我了，让我对他的热爱更加坚定了。

　　和其他教授不同的是，他的课堂上天马行空的讨论和即兴话题最多。当时2008年的美国大选正在如火如荼地进行着，我也时常能听到我的美国同学在课前讨论。在奥巴马刚刚当选的那段日子里，因为大家都是选民，都投过神圣的一票，所以又在课堂上提起了这件事。

　　这次杜恩教授任大家各抒己见直到下课，然后请每个人回去写一篇对奥巴马当选看法的论文，不能少于15页。这是自开学以来第一次与书本内容无关却依然算作分数的作业，而且没有标准答案。

　　这下课堂上争论得意犹未尽的美国同学们全都满意极了，个个都摩拳擦掌迫不及待，看起来都有一肚子的话要说。

　　而我这个凄苦的外国人，奥巴马拉选票的时候我正为了申请美国留学而拼命呢，根本不了解竞选的种种。而且同学们讨论的大都是政治和历史方面的问题，有很多专业名词，我只能听个大概，15页的论文根本侃不出来。

　　正在眼看着离截止日期越来越近我却还一笔未动愁得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突然在某天晚上准备睡觉时如电光石火一般，我灵机一动，想起此前曾经读到的奥巴马竞选时候的一件小事：

　　当时以奥巴马和拜登为候选搭档的民主党和以麦凯恩和萨拉·佩林为候选搭档的共和党，正在进行激烈的大选争夺战。双方背后的幕僚们恨不得掘地三尺挖出对方历史中的污点或是人格上的缺点，以便在关键时刻给对方致命一击。

　　然而就在这时，有媒体爆出一个惊人事件：共和党副总统候选人佩林17岁的女儿未婚先孕。在这个时候爆出此种消息无疑是枚重磅炸弹，炸得共和党内一片难堪的沉默。佩林本人更是灰头土脸，因为她自己是个坚定的早孕反对者，而现如今，大家都看得清清楚楚，一个连自己女儿都没能力管好的人，凭什么让人相信你可以管理好一个国家呢？但此时此刻民主党人士和奥巴马的支持者都兴奋无比，认为这是一个天赐良机，希望奥巴马向佩林发出强烈抨击，以便在人气上更胜一筹。

　　这一天记者终于截住了奥巴马，问他对佩林17岁女儿早孕的事情怎么看待。当全世界的媒体镜头和目光都集中在奥巴马身上时，只见他轻轻地摇了摇头，说：“我想要说的是，我母亲在她18岁时就生下了我。”

　　喧闹的现场一片沉默，所有人都没有想到奥巴马会这样回答。

　　这相当于在替佩林和她的女儿辩护，甚至有可能会牺牲自己在支持者眼中的选战形象。他有很多种回应可以选择，却给出了这样一个高尚的回答。当所有政界评论家和幕僚分析师们都瞠目结舌甚至扼腕叹息的时候，调查显示奥巴马的民众支持率直线飙升。美国人民亲眼看到了奥巴马对待竞争对手的宽厚，在那一刻，他们心中的选票已经有了去向。

　　我当时被这个故事深深地打动了。现在想起来，激动得我连觉也睡不着了，起身开灯，就以这件小事为切入点开始写我的作业，成功绕开了我所不熟知的美国政治和历史。

　　那一篇作业赢得了杜恩教授由衷的赞赏，他纠正了我文中的语法和拼写错误，然后作为范文上传到班级网页上，供大家点击阅读。

　　这是我来美国后第一次在英语写作中获此殊荣，简直令我受宠若惊。

　　然而更让我高兴的是杜恩教授给出的评语，因为我觉得那是对我价值观的高度肯定——在拿回的已阅论文上面他划出了这样一句我文中的话：“……智者的宽厚才能赢得他人的尊重，而拥有权力和金钱只能让别人惧怕你”，并在旁边的空白处写上：“宽厚才是真正的力量。我无法更加赞同你。”

　　随着日子一天天轻舞飞扬，我心里面对杜恩教授越来越亲近，也和其他美国同学一样总找他聊天。在他面前我总是可以无所顾忌地说出心中的想法，丝毫不必担心我“异域风情”的语法和发音，甚至还在他几乎欠缺原则的夸奖和鼓励下找到了说英语的最佳感觉。

　　有一次无意中谈到旅行，我一下子兴奋了起来，因为上帝做证，我最大的梦想就是千山万水走遍，去看得最远的地方。

　　正当我大谈特谈对旅行的向往时，他第一次若有所思地盯着我，说：“我跟很多的中国学生交谈过，他们关心的都是如何在美国找到好的工作，或是将来在事业上能有什么发展，而你讲的都是玩”。

　　那一刻我尴尬万分，他看出来了，立刻说：“我非常欣赏你这一点，你懂得享受你的青春。”接下来他和我说的话我一生也忘不了：

　　“我希望你毕业后，先去你想去的地方，再去你该去的地方。我希望你能在最好的时光里，做最心甘情愿的事。”

　　就是这两句话，看似简单却影响我至深。后来我几乎走遍美国，在体力最强、心也最开放的年纪将流浪的冲动和美感体验到极致，并经历了无数个天涯旅途中撼动我心、千金不换的时刻，这都完全得益于他最初对我的影响。

　　是他让我明白了，虽然对于流年飞逝我无能为力，但至少可以做到让青春无悔。如果20岁的时候再得到5岁时热爱的那条花裙子，70岁的时候终于有勇气向17岁时热爱的那个人表白，那又有什么意义？——裙子你已经穿不下了，爱过的人你也不忍心再看了。

　　同样，在最有激情去远行的时候你按捺住了，错过了，那么就算多年之后再有机会踏上那条年少时梦牵魂萦的山径，你也会悲哀地发现，那林中已不再充满湿润的芳香，满天星斗也不能再使你流泪。

　　所以我一直记得，在最好的时光里做最心甘情愿的事，因为什么都可以从头再来，唯有青春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