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身在异乡为异客(2)

　　对我个人而言，第二个学期无疑比初来乍到时要好过得多，而且更有盼头。因为美丽的夏天就要开始了，一切都生机盎然充满活力，也正是旅行的大好时机。我和几个中国朋友商定好暑假一到就整装出发，畅游向往已久的美国东海岸，启动来美后的第一次处女航大冒险，在学校与功课之外了解一下这个让我们不远万里追随着的自由大陆。

　　时光匆匆，昼夜交替，当得起一切溢美之词的暑假终于翩翩而至了。

　　我们的第一站就是红尘滚滚的纽约。飞机开始下降的一瞬间，首先扑入眼帘的是曼哈顿岛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和落成时被认为是世界第八大奇迹的布鲁克林大桥，壮观得和八十年代红极一时的电视剧《北京人在纽约》的片头曲镜头一模一样！

　　出机场大厅的时候，来美后只知道学校图书馆和教室长什么样的我们都激动得满脸通红，不顾旁人的微笑侧目而一路尖叫着小跑出来。在我们眼里，纽约才是美国于我们最早的形象，有自由女神像的地方才是真正的美国。

　　我们住在时代广场附近的一家旅店里，安顿好一切后已是晚上了，但每个人都按捺不住高涨的好奇心而决定立刻展开大冒险。在询问楼下的旅店工作人员路线时，我问他现在出去是不是有点儿晚了，结果他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地回答说：“It’snevertoolateforNewYork.It’ssleepless！”（纽约没有太晚，纽约是不夜之城。）他说得没错。站在车水马龙的大街上，我发现这里不仅没有随着夜幕降临而变得行人稀少，反而似乎比白天还要热闹，我们乘上一辆被装饰得无比奇幻的豪华马车，被两匹好似欧洲中古战骑一样的高头大马拉着，向久仰多时的时代广场及其周边扬鞭进发。

　　一路上，无数巨幅的电子广告牌流光溢彩，大量耀眼的霓虹灯缤纷无限，电视式的宣传屏每隔数秒就疯狂地变换着色彩与内容，24小时从不间断地播放着精致的广告短片。我好似无意间闯入了一个通向未来的科幻电子世界，不由被眼前这块豪富与艺术完美融合的疯狂三角地深深震撼了。

　　行至百老汇，几十家歌舞剧院和音乐剧场彻夜灯火辉煌，莺歌燕舞，播放着古典与现代完美结合的世界名剧和爵士、摇滚音乐。

　　作为纽约标志的帝国大厦直插夜空，第五大道上Abercrombie&Fitch的真人裸身男模令人过目难忘，再加上纽约最大特色之一的24小时巡逻警车不时呼啸而过，这一切的一切都让人眼花缭乱应接不暇。不同肤色、不同口音、不同种族的人们聚在一起，共同打造着一场世界级的时装模特秀，时刻提醒着你，这是纽约，全世界的中心，最奢华迷乱的曼哈顿岛。这里，商业的意义已经超越了让你自掏腰包的本意，而成为时尚界大师们一展身手、一争高下的舞台。

　　我们目不暇接，频频惊叹，亲眼见识了这里的世界大同，爱本无疆，就连马车下方也不断有人跟你招手飞吻，让人热血沸腾。

　　据说新年时这里更加热闹非凡，每当灿烂的烟花照亮纽约的新年之夜，都会有超过50万来自全美乃至世界各地的人汇聚于此，共度不眠之夜。虽然我们来的时候正值盛夏，无缘一睹传统的新年倒数，但看到眼前的这一切，我也绝对能够想象出那一个瞬间的激动人心、艳冠群伦。

　　但是这个光鲜的城市也有着它无法抹去的伤痕。“9·11”事件发生后，当时造成的破坏和人心所经历的酷刑是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巨大的双子塔从地平面上完全消失了，纽约从天堂变成了地狱，处处是滚滚浓烟和破碎的玻璃金属。

　　在此之前，纽约人曾被认为是冷漠自私的典型。但在这之后，很多人都承认，他们从未看到过那么一个被人性温情所笼罩着的纽约。无偿献血站的血库全部爆满，捐款点也拥满人群。从头到脚被灰土掩盖着的救援人员一次又一次地冲入滚滚黑烟，不停搜寻幸存者，他们中的很多人从此再没有出来。连总统布什都坦言他年轻时曾在纽约度过不少时光，但在2001年的9月之后，他才发现这个城市真正的魅力。

　　然而，最让我感动的是今天的纽约。它并没有因此而变得敌意重重，排除异族，而是依然开放，依然包容。就像是一个备受伤害的人，在经历了旁人难以想象的打击和伤痛之后，依然存留着的那么一点点温暖，和依旧不怀疑真情的一颗心。这样的纽约是好样的。

　　因为真正需要强大的，从来都不是你的躯壳，而是你的心。

　　到了第二天，我们直奔港口，迫不及待要一睹代表着“自由照耀世界”的自由女神像。登上游轮，碧波万顷，碧空如洗。我望着就在不远处的、铜绿色的自由女神像，想起当初有多少欧洲人，他们历经千辛万苦来到美国大陆，航行数月，与大西洋的风浪搏击，最先看到的就是矗立在艾利斯港口的自由女神像。通常是一个人激动地大喊：“看！美国！”然后其余人全都奔到甲板上，贪婪地望着这片他们梦寐以求的自由的土地。

　　而此刻我脚下就是滚滚的、大西洋的波涛，听着身边来自世界各地的人对美国永恒不变的惊叹和赞美，我也心潮澎湃地仰望着终于近在眼前的自由女神像。只见她穿着古希腊风格的长袍，高举象征着自由的火炬，左手捧着1776年7月4日颁布的《独立宣言》，脚下则是被打碎的镣铐和锁链。不言而喻，她象征的是一切受苦、奋斗而必将战胜的自由灵魂，她更是引领人们挣脱暴政奔向光明的圣洁天使！

　　当我们走下游轮，徜徉在美丽的贝德罗岛上时，我才发现女神像的底座其实是一个移民史博物馆，记录着这世上所有曾追随光明的人们的血泪、悲伤、担忧、憧憬和荣耀。然而，给我印象最深的还是镌刻在花岗岩神像基座上，美国女诗人艾玛·娜莎罗其的一首诗：“让那些因为渴望呼吸到自由空气、历经长途跋涉而疲惫不堪身无分文的人，相互依偎着投入我的怀抱吧！我站在金门口，高举自由的灯火。”

　　当我们心潮起伏、无比充实地回到曼哈顿市区后，正是一天中最热闹的正午时分。望着人潮汹涌的大街，一个朋友建议去中央公园度过接下来的时光，见识一下这个以闹中取静而着称的天堂花园是为何享有盛名的。

　　徜徉在中央公园里，你绝对想不到自己此时此刻正身处曼哈顿最繁华的闹市区，而会误以为是某个幽静祥和的欧洲小镇。所到之处，绿草成茵，鸟喧花静，深深吸上一口气，能感觉空气中的负氧离子特别足。环形步行道上，慢跑、蹬车和踩花样滑板的人比比皆是，平时生活节奏快到心脏打结的纽约人终于可以忙里偷闲，在周末花香馥郁的午后享受一下这市中心难得的净土。

　　放眼望去，不远处的人工湖上波光粼粼，被吸引而来的候鸟飞旋鸣叫，湖边金发的小女孩见我正手拿相机对着她，连忙挥手微笑，毫不忸怩。这一切的纯净和天然，美好与和谐，对于科技高度发达的现代社会来说绝对算得上是梦中天堂。我这才真正理解为什么电影《美国狂魔》中的男主人公在炫耀新买的纽约上城区豪宅时一定要加上一句：“要知道，它的落地窗可直接面朝中央公园。”

　　就这样，从时代广场起，再到后来的联合国总部、大都会博物馆、纽约大学、华尔街、炮台公园、康尼海滩……在最初到达纽约的日子里，我们遵循着旅游手册，把里面力荐的景点全都去了个遍。

　　皇后区的地下脱衣舞厅

　　然而之后的一天，我们却误打误撞地进了皇后区的一家地下酒吧，并因此拥有了此生最独特的经历之一。

　　最先大家都是被对面街墙上的整片涂鸦吸引过去的，它用色大胆，浓墨重彩，在光怪陆离的灯光中更显出无比冲击的视觉效果。

　　这种涂鸦艺术在纽约多处可见，难怪有人说，如果没有了涂鸦，纽约就不再是纽约了。但细看其内容，多半是性和脏话，也夹杂着许多政治口号。身边走来走去的人全都奇装异服，神情亢奋，我们跟着他们来到一个狭窄的门洞入口，然后顺着极其阴暗肮脏的楼梯向下走，直到进入一个黑暗的人头攒动的场地。

　　正在一片鬼影幢幢中不知所措的时候，突然灯光亮了，只见两个身穿比基尼泳装的高个白人女孩走上舞台，媚视全场。这时音乐一下子变得挑逗和暧昧起来，人群一阵骚动，所有人都尽可能地往前挤。我茫然地跟着人群，望着那两个姿色平平的女孩，不明白人们为什么这样疯狂。

　　突然一刹那间，只见她们同时把上身比基尼的细带子扯开了，随之露出白嫩饱满的胸部，这下人群仿佛炸开了锅一样地欢呼起来。

　　我这才明白，我们无意中闯进的是一家地下脱衣舞俱乐部。

　　迷离的灯光下，只见她们熟练地拨弄着头发，选择着能体现自己身材优势的最佳角度，还迎着一双双被酒精烧红了的眼睛不时微微张开双唇，故意显出一副无知而性感的模样。但随着音乐中的歌词越来越直白露骨，她们的姿势和表情也开始充满挑逗，腰臀剧烈起伏的曲线和宽阔的骨盆让我身边的每一个人都望眼欲穿、兴奋不已。

　　在那一瞬间，我突兀地想起了萨马兰奇曾说过的一句话：“人类有五种通用语言——金钱、战争、艺术、性和体育。”看着周围一张张肤色各不相同但都无比迷醉的脸，我不由得深以为是。

　　这时人群突然爆发出一阵前所未有的剧烈骚动，只见那两个女孩在音乐声的高潮中扯下身上最后一丝遮掩，而后在疯狂的掌声和口哨声中走到台边坐了下来，任凭一双双饥渴的手在她们的腿上和腰臀间不停游走，还做出一副沉醉而贪婪的表情。不能不承认，此时此刻她们浑身洋溢着的性魅力掩盖了平凡的姿容，使得原本貌不惊人的她们也忽然间变得妩媚诱人起来。

　　但我发现她们还是有一道终极防护，那就是——最重要的部位涂着荧光粉，在黑暗中一闪一闪的绝对不让你看清。

　　据说这些场所的卫生间你最好别进，尤其是男卫生间，因为全部是手纸堆积，满地狼藉。

　　经历了这一晚后，我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不由自主地想到她们的安全问题。当曲终人散，灯光熄灭，在这样一个蚊子和欲望都高涨不退的夏夜，她们将如何在归途中保护自己？这个问题一直萦绕着我，直到快毕业的时候和一个美国朋友聊天，才知道其实这些女孩在表演结束后都有专人护送回家，防止她们在路上被强奸或者被袭击。

　　这完全计划外的误打误撞让我平生第一次近距离地看到了脱衣舞真人秀，她们的风尘与奔放、浪荡与不羁，以及不可否认的美丽都深深震撼了来自古老东方的我。

　　也许会有人觉得这太过低级，继而觉得美国糜烂不堪。但其实也不尽然。我曾经读过一篇有关于西方社会和人性的调查报告，其中一个伤心人说的话让我至今难以忘怀。他并不年轻，对于自己频繁光顾脱衣舞酒吧，他给出的理由仅仅是：“我想确认我还活着，还存有欲望，我还健康。”

　　不知道能否说服别人，但这个理由完全能够说服我。性是每一个人都需要的温暖，用来打败长期积累的孤独。所以一定程度的性欲望是人类生活中的无价之宝。人们都追求“无欲则刚”的境界，但当所有欲望都消失殆尽的那一天，没有人会不感到恐慌，因为那时你会发现，曾经无比相信的稚嫩后的成熟，其实只是凋亡前的衰老。

　　望着眼前这些专注的陌生的人，我发现我很难用简单的“好”“坏”来定义他们，即使多年后时过境迁，回国跟朋友再度聊起来，我也依旧无法说清。但是，既然纽约给年轻的我上的最重要的一课就是“包容”，就让我也暂且不做任何评判，权且接纳了吧。

　　午夜时分的伤心地铁

　　游走在纽约，每天都是文化盛宴和大冒险，但给我留下最难以磨灭印象的还是纽约的地下铁。相比起曼哈顿的奢华、帝国大厦的高耸入云和第五大道的纸醉金迷，你绝对想象不到地下是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世界。

　　这里是城市的角落，掩埋着人们所不知道的故事。这里脏乱、破旧、阴暗、老鼠横行，古老陈旧的地铁设施常年失修，噪声大作。

　　但要是没有了它，纽约这架飞驰的跑车立刻就会急刹车，留下700多万人在疯狂的交通堵塞中寸步难行。

　　据说在纽约，除了拥有私人直升机和加长林肯接送的世界级豪富，就没有不坐地铁的人。作为全世界最庞大的铁路系统，它为纽约成为新移民首选的落脚之地以及现如今这样一座海纳百川的伟大城市做出了不可估量的贡献。

　　地下铁都是有故事的地方，游荡着有故事的人——鱼龙混杂的行乞者，才华横溢的音乐人，躺在阴暗角落里不停往嘴里倒着酒精的流浪汉，还有简陋厕所里进行性交易和注射海洛因的苍白少年。在这里，尤其是深夜到凌晨，总有疲惫的无家可归者，一站又一站地随着铁轨茫然前行，只为有个躲避寒冷的容身之所。这时的每个人都笼罩在深深的孤独里，一人一世界，别人只能旁观，而不能打扰。

　　永远忘不了在离开纽约前的那个午夜，我一个人乘地铁回上城，车门打开的时候看到一个金发男子，正在空旷的大厅里拉一把小提琴。四周没有一个人驻足聆听，而他却依然那么沉醉而忘我地演奏着，仿佛已经完全忘了周遭的世界。

　　一曲终了，他终于停下来，疲惫地弯下腰，开始收拾摊在地上的东西。打开的琴盒里有几枚硬币，在白炽灯下闪着清冷的光，他慢慢地把它们装进上衣口袋。突然，我看到从他另一侧的口袋里掉出了一张相片，刚想上前提醒，却见他已经捡了起来，但并不急着收回，而是久久地凝视着。他疲惫的眼神不见了，我看到的是一双充满了温存和柔情的眼睛，而那张脸上是一片模模糊糊的伤感。然后他捧起这张相片，轻轻地吻了一下。

　　是他的孩子吗，抑或是曾经的爱人？至今我不得而知。但我永远都在猜测他的故事。纽约俯视苍生，看着一个又一个年轻的灵魂在这里爱恨离别，却仍痴情不改。虽然我和他也只是芸芸众生中毫无关联的两个人，甚而如今他的面容都已经在我的记忆中渐渐淡去，但他背起琴盒，大踏步走出地铁的背影总让我不由自主地想起海子的一句诗：“答应我，忍住你的痛苦，不发一言，穿过这整座城市。”

　　当我多年后几乎走遍全美，再回想起纽约时，我发现，它是最初令我心动的，而当我阅尽万千景色后，却发现对它的感情依然特殊。那时的我还青涩懵懂，是它最先为我打开一扇窗，启蒙了我对于美国最初和最深的爱恋。那些擦肩而过的脸，自由神像下的狂欢与寂寥，还有几乎能看到世界上任何一种肤色的中央车站……我虽身在异乡为异客，但是纽约，谢谢你！是你曾让我感到宾至如归！

　　“在这里，先生，人民主宰”

　　告别了纽约，我们又赶往费城和华盛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