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无论多难，我都绝对不会放弃(2)

　　那段日子里我无休无眠，生命的主轴就是整理录音笔中长达17个小时的采访记录——先把它们一字不漏地听写下来，再全部翻译成英文，然后日夜通读，筛选出其中的有价值信息来回答之前论文中所提出的每一个研究问题……好不容易赶在交稿之前写完了，迪兰教授却把我请到她美丽明净的办公室，和我连谈四个多小时的修改意见。那一阵，我觉得我的脑汁都要干涸了，脑子也好像被混凝土填满了似的再也灌不进一点儿东西。

　　就这样，我的论文终于在毕业迫在眉睫的时候进入了瓶颈期，一切都停滞了，时间越逼近，我的思绪就越混乱，上交的章节也一次次被驳回，但无论时间多么紧迫，迪兰教授都坚持要我自己磨、自己想，而她只是点到为止，绝不帮我改一个字——我心里明白她是对的，但在当时那种一夜又一夜漫长而具体的殚精竭虑中，我还是被她这种铁面无私的原则折磨得快要崩溃。

　　然而更大的冲击还在后面，一天头昏脑涨的我帮系里整理资料时，无意中发现满满的一层抽屉都是学生的履历，美国和别国的都有。我问另一个助教这么多履历都是哪儿来的，他抬头看了一眼，不以为然地说：“这都是往届没能毕业的或是自己觉得读不下去了而中途退学的学生的资料，多的是，那边还有两个抽屉。”我望着眼前厚厚的资料怔住了，他说得轻描淡写，但在我听来却如同惊雷，心也一下子沉了下去：这么多美国学生都没毕业，那……我呢？剩余的那一天里我觉得自己就像一个恍惚的影子在飘，晚上回到宿舍的时候还没有缓过神儿来，对着满眼都是红笔批改意见的论文第一次心乱如麻、头痛欲裂，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对于当时已经承受着极大压力的我来说，这件事无异于“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让我的信心在这个无比紧要的关头，终于跌到了前所未有的最低点。毕业已经进入倒计时，这个让我一路走来、几乎倾尽所有的目标，从来不曾如此靠近，却也从来不曾如此遥远。

　　而爷爷，全世界真正爱我和愿意懂我的人之一，我竟连最后一句话都没说上，巨大的悲伤和遗憾日夜如影相随，无计可消，当我把音响声开到最大，在TearsinHeaven的歌声中把眼泪流干，却不知我的思念才刚开头；我无数次地告诉自己，他是去了一个更好的地方，而我也要转身向前，继续我自己的生活，却不知我的后遗症，才刚刚开始。那段日子里，天越蓝我就越不敢抬头看，人群越欢闹我就越感到迷惘而失落。

　　然而时间不顾我的惶惶，兀自向前，毫不留情地一天天逼近，终于，巨大的压力夺走了我的睡眠，我开始夜夜睁眼到天明，白天极度疲乏萎顿，精神难以集中，一次和迪兰教授讨论问题，本来一小时内就能结束的问题我们耗了将近一个下午，我能感到迪兰教授也十分疲惫而勉强，而我，对着已经不可能按时完成的论文，第一次想到了放弃。

　　那是我生命中最黑暗的日子，我又回到了一个人整夜坐在漆黑宿舍里的状态，更可怕的是，我觉得一切动力都消失了，而只剩下了无比清晰的不安和恐惧，让我在这黎明前最浓重的黑夜里像一个迷路的孩子，不知前途也不知归路。

　　直到一个周末，男朋友见我的压力太大，要带我去美国西部的犹他州旅行，放松几天。在这个焦头烂额的节骨眼儿上，他本做足准备要说服我，没想到我却毫不迟疑地答应了。

　　万念俱灰的人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呢？带我走吧，无论是哪里，我只想逃离。

　　西部荒野的启示

　　终于行驶在落基山脚下了。

　　我该怎么形容你，这一片无尽的荒原。天蓝得简直有些刺目，笔直的公路在高远的天空下绵延不尽，风猎猎地拂过干草，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这一片寂寞得刻骨的风景啊！它并不美，却带给我一种陌生的震撼。

　　当广袤的大峡谷地蓦然出现在眼前的一瞬间，我感觉呼吸都要停止了，在那一刻，我真正理解了为什么当印第安人第一次发现这里，会跪地流泪大喊——“圣地！”

　　晴朗的蓝色天空下，不知曾有过什么样的激烈力量，可以把这片大地撼动得如此狰狞。

　　目之所及，数不清的峡谷、孤峰、台地和石阵矗立在一望无际的荒凉高原上，千沟万壑，纵横错落。空气里是那么安静，只听得到四下旷野里飒飒的风声。在这里，没有一丝来自人类文明的噪音，更没有一点儿人工雕琢的痕迹，有的，只是大自然千万年来的鬼斧神工。

　　我的双耳平生第一次变得敏感，似乎只为自然而开，我们都心有灵犀地不再交谈，而只是默默前行着，聆听着一切风中、草间和泥土中的纯净声音。

　　峡谷地让我的眼睛和心灵都经历了前所未有的壮阔盛宴，尤其是当夕阳西下时，整片大地有种苍凉的美感，简直令人心碎，这世上怎么可以有这么粗糙感人，毫不矫揉造作的景色呢？一亿年的时光真的没有白费，把这里雕琢得如此壮丽！只有当你亲自站在这里，才能真正理解为什么眼前的一切能让人语言极度贫乏而只有想要流泪的冲动，还有台湾作家白先勇先生曾说过的那句——“这世间的一切，美到极致，都有一种凄凉。”

　　带着峡谷地给我的深深震撼，我们又来到犹他州的最主要地标，天然形成的巨型拱门。仰望着蓝天下高不可及的它，抚摸着坚硬的表层，我简直难以想象，这坚不可摧的橘色砂岩竟是被风镂空至此的！它一定已经在此处默默矗立了上万个世纪，看尽了斗转星移、岁月漫长，直到被雕刻成雄关一道。

　　在这里，每一刻天光的变化都让拱门的结构和样貌看起来各不相同，神奇的光影变化让人叹为观止，不忍离去。我看着阳光灼烤着一亿年亘古不变的巨石，又看着大地在最后一丝天光消逝前转化为一片诗意的苍凉。到了这里，才知道自身有多么渺小，才由衷地涌起对自然力量的敬畏。相信我，这是世间最伟大的作品，一切人工雕琢的美丽和精致都无可比拟。

　　不得不承认，犹他荒野之行和我之前想象的大相径庭——没有一贯的闲散，更没有舒适和惬意，事实是我们每天都要身背六升水，手脚并用、跋山涉水，吃饭是在越野车里啃汉堡，洗澡是靠冲锋速度因为会停水，还要抛弃美丽的高跟鞋和长裙……但是，这无尽荒原上的绝世美景弥补了一切。

　　当到达9600英尺的高原顶上时，我感觉纯净得心灵都通透了，空气清新得像泉水，能看到阳光在亮晶晶的积雪上跳跃。这里真的就像《挪威的森林》——“那里的湖面总是澄清，那里的空气充满宁静”，形容得再恰当不过了。一路上好几次都在道边看到了野生的小鹿，悠闲自得，从容不迫，见我靠近也毫不在意，反而直起身，充满好奇地凝视着镜头。路上飞驰着各种大奔SUV，旁边就是纯野生生态，这种人与自然真正的和谐让我们都多少有点儿感动。

　　好像被擦洗过的明净蓝天下，在约翰·丹佛的《乡村路带我回家》的吉他铮之声中，车子沿着笔直的高原天路一路向北。是犹他州让我真正体会到了“在路上”的情怀和乐趣，这比最终到达目的地本身还让人意犹未尽，回味无穷。

　　最后一天，我们来到了向往已久的锡安峡谷，来攀登壁立千仞的“天使降临峰”（Angle’s Landing），挑战一下自我极限。

　　站在山脚下的时候，我想我终于理解了她名字的真正由来——只有天使能从天上“降临”到那里，而人从下面是上不去的。

　　鲫鱼背一样又窄又滑的山脊，顶峰高耸入云，而且最后一段是完全没有路的，只有冰凉彻骨的铁链和左右两旁五百多米的悬崖绝壁。

　　真正刺激的时刻到来了，我们征服了所有山路，开始向着铁索开道的顶峰冲刺。但没想到的是，攀到一半我的手指就冻僵了，感觉连拳头都握不紧，现在回头想想简直是太不要命了，因为没有任何保护措施的我们，整个过程其实就是靠着双手的力气抓牢铁链，然后带动身体向上攀，要是一个手指不得劲儿没抓牢的话，直接就可以自己变身为天使了。

　　我至今记得有一处地方特别险，崖壁上居然一根铁链也没有，全靠手脚攀登。虽然我事先知道有的个别路段是没有铁链帮助的，但绝没想到会是这种险境——几乎呈九十度直上直下的陡壁上只有浅浅突出来的岩层，最窄的地方不足一米。脚下是万丈深谷，耳边是像要把人整个儿掀下去的狂风尖啸，我当时哭着趴在山壁上，高举双手，好像投降姿势一般的揪着两小丛石缝里的野草，既不敢往下看，也不敢往上看，双膝发软，完完全全被卡在那儿，再也动不了了。

　　后面的人全都挂在山壁上，在呼呼的大风中等着我，但谁也不敢催我，最后是他冒险迂回接近我，每一步踩在山石表面沙子上打滑的声音都震颤着我的心，他毫不犹豫地贴近我，托住我的腰，我能感到我的肾上腺素在极速飙升，两条胳膊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着，最后抱着“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的决心，咬紧牙关，一横心一使劲，借着他的托力和双腿的蹬劲儿攀上去了。这时我听到下面的人齐声喝彩。

　　最终到达后，我基本上已经九死一生了，但此刻的感受却可谓千金不换，那是一种突破自我极限后的极度畅快与充实，何况无限风光在险峰，俯瞰整个锡安河谷，果然有种上帝视线的感觉，景色壮丽得无与伦比。

　　在这绝顶之上，我之前的一切怯弱和犹疑似乎都消失了，俯视整片河谷，我仿佛看到了当年拓荒者们的足迹，艰苦的自然没能挡住他们的步伐，精神上的孤独也没能阻止他们前进，他们历尽千难万险，在维琴河的涛声中向新生活进发。这就是开拓精神，这就是西部精神！虽然这些人早已灰飞烟灭，但他们当年风雨兼程的坚毅身影却好似群雕一样，在我的脑海中再也挥之不去。

　　而这里的所有生命，不也正像他们一样的顽强、独特而不经修饰吗？我回想起这一路驶来最常见的景象，目之所及那一片怒放的野地荆棘，在灼晒的烈日下，显出一派强烈痛苦的诗意。还有近在眼前的这棵已经伸出悬崖边的强悍松树，即使要用根部紧紧地抓住粗粝的岩石，也仍用尽全力地生长着。

　　我终于明白，从踏上这片洪荒大地的第一个瞬间就深深淹没我的、无法用语言形容的震撼，还有触动我内心的一切感受，正是来源于这里一切弱小生命的顽强生命力。是它们让我明白了，为什么对于城市中精美婀娜的盆栽我毫不动容，却能被这里痛苦拔节的一草一木所深深打动，因为那是生命的力量！而生命的力量就在于不顺从，它触及心灵的动人和大美从来都是在逆境和挣扎中才能显现出来的！

　　犹他州，这片混沌的荒凉高原，没有东西两岸的繁华和文明，更没有南部和太平洋岛屿的闲适和梦幻，有的只是无尽的苍凉和近乎惨烈的大地。但是它却给了我平生从未有过的启示。如果说我曾经经历过的那些是金子，光芒四射，那么它的荒野对我来说就是更贴近生命本质的玉石——绚丽之极归于平淡。

　　我也明白了爱我的他的良苦用心，也许，面对巨大的人世间的悲愁，也只有自然的力量才能够抚平。

　　天使降临峰耗尽了我的体力，雪域高原上的雪水洗净了我的灵魂，像远古一样纯净的苍穹包容了我所有委屈，而这里每一个看似枯萎、实则怒放的生命都为我注入了新的力量——那种在最贫瘠恶劣环境中还依然昂扬的生命力，像一团旺盛燃烧的火焰，正迅猛烘干着我生命中沤烟的湿柴。

　　在一阵突如其来的泪水激荡中我明白了，我那万丈的雄心，连同与生俱来的执着，其实从来没有消失过，它潜藏在我灵魂的深处，痛苦地想要突破我软弱的肉体。而现在，我要带着它回到我最初逃离的地方，完成由我亲自开始的所有一切。也许我会身心俱疲，又或我会痛尝失败，但我知道，无论多难，我都会像这里任何一个奔腾不息的生命一样，绝对不会放弃了。

　　在离开前的这一刻，我的心中满是感激，因为一直是我在受这片大地的恩惠。

　　犹他州，我的美国西部荒野，你永远不朽！感谢你那亘古无言的荒凉，还有那荒凉外表下、深层里生命的喧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