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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适应 (2)

  之后,随着时间越来越长,人们的期待也就越来越少。慢慢地,人们改变了自己最初的想法。人们开始认为义色已经怕了,也完了,真的完了!

  九镇的江湖,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了义色的容身之地。

  很多原本站在义色这方的流子,也纷纷接二连三地投向了老鼠、黄皮那边。平民百姓的脸上,也越来越习惯于对老鼠露出敬畏有加的笑颜。

  又过了很久,人们连这种惋惜和幸灾乐祸的心态都消失了,一切恢复到了起初的平静当中,只是那个被称为“大哥”的位子上换了一个人。

  于是,三哥动手了!

  他终于一如人们最初期望的那样,在一个无人能够揣度得出的时间,用一种残酷、狂暴、无情的手段,向着他的敌人展开了致命反击。

  大戏开场的锣声已经被敲响。

  我想,也许我是唯一一个没有失掉希望,始终坚信这个锣声到来的人。

  因为,我知道,我本人也会登上那个残酷的舞台。

  事发当晚,缺牙齿和朋友一起开车,来到九镇所属的那个县城的某家KTV里面,唱歌、摇头、打盐(黑话,九镇当地流子对于吸食K粉的叫法),一帮人一直嗨到了凌晨一两点。

  原本,这家KTV就开在我们县城最好的一家四星级宾馆里面。而且,在嗨之前,缺牙齿的朋友就已经帮众人在楼上开好了房间,完事上去休息就行。

  可是,嗨过了头,满身大汗、几乎虚脱的缺牙齿等人却余兴不减,准备去吃点夜宵。

  一出宾馆大门,他们就遇到了劈头盖脸的残酷袭击。

  当时,缺牙齿怀里搂着一个女人,和另外七八位流子朋友一起站在路边,等候着开车的人将车从宾馆停车场里面开来。

  自己的车还没有来,原本悄无声息停在街对面和街这边的两张车,却几乎同时打开了大灯,雪白的灯光照在了缺牙齿几人的身上,也晃花了他们的双眼。

  向来就嚣张惯了的缺牙齿几人张口就骂,在骂声中,却看见那两张车不但都打开大灯,而且还飞快地向着自己笔直开了过来。缺牙齿不蠢,他打了这么多年的流,不可能意识不到出了什么事情。

  于是,他转身就跑。

  可惜,他嗨得太多,毒品的迷幻让他的反应还是迟了那么半拍。车子已经停下,车门已经打开。一个手上拎着一把管杀的男人已经狂吼着冲他扑了过来。

  这个人就是义色手下“八大天王”中排行老三的——牯牛!

  很久之前,那个曾经被他劈翻在地上,落下了残疾,却大难不死,依旧生龙活虎的牯牛。

  人群在瞬间汇聚成一堆,却又在下一个瞬间如同烟花爆炸一般,四散开去。

  喊杀声、尖叫声、求饶声、痛骂声,在冰寒的夜色下震耳欲聋,响彻长街。

  那天,据说牯牛和癫子、团宝三人,拿着管杀,一路骂,一路砍,一路追,打打停停,一直赶了缺牙齿整整半条街。直到远处的警笛长鸣之声隐约传来,已经杀红了眼,浑然不觉的三人才被幺鸡和其他的伙伴们生拉硬拽,拖上了汽车,扬长而去。

  夜阑静,谁家小儿啼鸣。

  冰冷长街,空自留下了几个同样是爹生妈养,此刻却只能孤独落魄,躺在自己的血泊当中苦苦挣扎呻吟的人。

  三哥教了我很多。

  记得刚出道的时候,某次闲聊,谈到彼此都极为喜爱的武侠小说《覆雨翻云》之时,他给我说:“小钦,你喜不喜欢朱元璋?”

  “一般,不是蛮喜欢。”

  “为什么?”

  “他活得太吃亏、太累。算计的也太多,连自己的儿子都算好了,不像个男人。三哥,你喜欢他啊?你不是说你最喜欢烈震北的呢?”

  我望着他。当时,他笑了一下,艳阳当头下的这一笑,居然有着几缕让年少的我都能察觉出的落寞。

  他没有回答我的反问,轻轻摇了摇头,说:“哈哈哈,小钦,你还不懂。喜欢是喜欢,这个世界上,烈震北,哪个可以活得像他那样的潇洒。到了我这个样子,喜欢的还是朱元璋。不像个男人?呵,也确实有点。”

  听着三哥越来越低沉的声音,我还是满头雾水,茫然不明。

  回过神来的三哥却又一次笑了,他笑着对我说:“不懂好,小钦,不懂是好事,不懂的话,活得就没的这么吃亏。”

  当时,我想不明白三哥说的话语。但是,我却永远地记住了,那一个艳阳天里,一位满怀雄心的懵懂少年,和一位三十而立的落寞男子,以及他说的那些话。

  朱元璋,确实就是朱元璋。

  因为,只有他的似海城府、无遗算计,不发则已、一发无情的手段,才能让当年的三哥,和如今的我,以及从头到尾的廖光惠,在这条艰难的路上活下去,好好活下去。

  三哥在朱元璋身上学到的还有另外一样东西。

  永远都不会轻易在人前,把最后一着显露出来。

  在办缺牙齿的过程中,三哥表现得极为高明,甚至还出动了手底下最得力的几员大将。换了任何人都会认为三哥已经是全力而发。

  可是,他没有,他至少还有另外的两着。

  在这一个冬夜,缺牙齿所流出的鲜血仅仅只是开头。

  当天晚上,几乎是在缺牙齿于县城出事的同一时间。

  寒夜虚空,一轮高挂的明月照射着九镇,皎洁清寒的月色之下,一片安静、祥和当中,透出了动人心魄的厚重沧桑。

  生活在这里的人们,避开了窗外呼啸而过的刺骨寒风,躺在温暖的被窝里面,做着各自香甜的美梦。

  “咚!”一个巨大的声音传来,打破了所有的静谧与安详。

  人们纷纷从睡梦里面惊醒过来,或坐在床上,或披衣而下,每个人都无一例外,恐惧而又紧张地看着窗外。

  一时间,婴儿哭闹,夫妻相询,老人咳嗽,脚步奔走,哭天抢地……

  一片凄风苦雨之中,无数的声音接踵而来。

  那一晚,除了亘古永恒的明月依旧照耀,九镇却变成了地狱。

  在九镇外围,靠近神人山脚下的地方,有一座小小的桥,桥边上原本是一块老人闲来无事、耕种自家蔬菜的自留地基。

  不久之前,这里却被人买走,修起了一栋谈不上多有气派,但是看上去却也舒适、洋气、坚固的三层小楼。

  可是,在这个冬夜,这栋本可以维持百年,让主人过完幸福一生之后,再传予子孙后代的小楼却垮了,突然之间莫名其妙地垮了。

  垮得一塌糊涂,下面一层几乎完全消失,上面两层靠着左边的所有房间也都变成废土,唯有右边半厢,还依稀保持着起初的模样。

  第二天,惊惶的人们四处打听着,但是除了知道小楼里面的两个人,当晚就被送往市中心医院急救之外,却没有人知晓,小楼何故坍塌。

  后来又过了一段时间,九镇的头号人物代表场面上出示了一个公告,说这座楼房所建的这片土地,因为靠着河水,地质本来就松软不牢。建房时,地基也打得不深,施工者还偷工减料,承重主体架构不行。所以,导致了坍塌。

  于是,善良朴实的小镇人相信了这种说法,当然,也许有人不信。不过,生活还要继续,各自都有明天。不信,又能如何?不信,又关我屁事?

  有些真相,永远都是被人为深埋在历史的尘埃中。

  我?我当然不信。

  因为,在这件事情之中,我就是那些少数了解真相的人,当中的一个。

  真相的开端就是这栋楼房的主人。他的主人姓夏,他有着一个人尽皆知的名号——老鼠。

  一直以来,老鼠都有着一个与其他流子完全不同、非常奇怪的特点。其他的流子也舍得用钱,而且通常都会用在花天酒地、呼朋唤友,图一时快活与面子的消费上面,如我,如龙袍。高明一点的则会将钱用来生钱,如小二爷,如廖光惠,如三哥。

  老鼠不同,和他一起办事,该给你的那一份,他一分都不会少。但是除此之外,就再也不要想多见到他半毛钱。

  他也同样不会将所有的钱都用来投资。

  很大一部分钱,他都尽量地用在了生活上面,真正的生活。

  吃得好,喝得好,穿得好,住得好。

  他不能容许自己的生活质量有一处地方比其他人低。就好像,这一辈子,他都在和一个无形的敌人竞赛,比比看谁活得更好。又好像,这个世界原本就欠了他太多太多,他只能凭着自己的能力去为自己找到所有应得的补偿。

  在他人的质疑不解之下,他却沉浸其中,乐此不疲。

  老鼠对于自己的东西极为珍惜,新房也是一样,自从修建了新房之后,他就很少出去玩,想喝酒了,也是叫人回家来喝,他亲自下厨。

  据说,每天晚上,他都是坐在自己客厅里面那张新买的真皮沙发上,看着那台屏幕巨大的彩电,直到节目中止,或者自己睡着。

  那天晚上也是一样,他就在房中,卧室,已经睡着。

  不过不同的是,那天除了他之外,还有另外一个女人,一个也许他并不爱,也许也不爱他,却在一时兴起之下,陪着他的女人。

  他们都没有死。

  老鼠全身多处骨折,一根被石块砸断的肋骨还扎入了他的脏器,可他却除了修养很长一段时间之外,一切都健康如初。

  只不过,那个女人就不同了。

  那个女人永远地失去了右边那一条腿。坍塌之时,一大块从屋顶震脱,落下的混凝土砸在了她美丽修长的腿上,砸得稀烂,不得脱身。

  抢救的时候,医务人员就已经在现场,将那条几乎被砸成了肉饼的腿,连根切割了下来。

  那个女人在医院昏迷了几天几夜才苏醒。

  再后来,无数人的反对之下,老鼠却依然我行我素,将这个没有体面工作,没有太多文化,来自乡下却美丽动人的残疾女人娶进了家门。

  那个楼房当然不是因为地基不牢而坍塌的。

  房子是被炸的。

  还记得很久之前的那个故事吗?

  那个在三哥手下岩场工作,因为哑炮被偶然炸死的可怜矿工,方四民的故事。

  方四民并不是三哥手下唯一一个会点炮开矿的员工,也远远不是最会点炮开矿的员工。在三哥的岩场,有一位五十多岁的漆姓老矿工,从六十年代的国营时期,他就已经开始在各个矿场从事点炮炸矿的工作了。

  前后几十年间,据说被他扎平的山头已经不下数十座;据说,他二十岁之后,炸一个响一个,要哪里,就炸哪里,想炸多大,就炸多大,要往哪边塌,就往哪边塌。

  从无失手。

  那天,三哥还有另外一着,也是最后一着。

  为了黄皮!

  而且去办这件事的带头者居然就是三哥本人,以及好久不见的明哥。

  但是,这却成为当晚唯一没有办妥的事情,黄皮也宛如九尾狐狸一般,成为当晚唯一一个毫发无伤、侥幸脱身的人。因为,黄皮在打牌。

  从东莞回来之后,黄皮就变了。以往的他,除了每天晚上跑到车站旁边的小饭店吃晚饭,等着手下涌马送份子钱之外,他很少和人打交道。但是,现在,他却变得非常喜欢与人喝酒,非常喜欢约人打牌。

  那天,陪着黄皮一起打牌的有三个人。

  其中一个是樊主任。另外一个则是来自九镇场面上,身份比之樊主任只高不低,向来也与三哥关系匪浅、颇为熟稔的人。

  三哥动弹不得,万般无奈之下,只能放手。

  对于宇宙来说,这一晚,只是短暂到如同不曾出现的刹那;对于世界来说,这一晚,普通平凡,一如往常;对于九镇来说,这一晚,也仅仅只是些许的惊恐而已。

  可是,对于三哥,对于黄皮,对于老鼠,对于大小民,对于卫立康,对于明哥,对于向志伟,对于大屌,对于红杰,对于麦子,对于险儿,对于小二爷,对于九镇六帅……对于我们这些恩恩怨怨纠缠不清,是敌是友无法分明的当事人们来说——

  黑色的幕布已经彻底拉开,开场的锣声也被震耳欲聋地敲响起来。

  大家都将登场,一起演出那段酣畅淋漓的高潮。

  直到谁人转身离开,又是谁人留了下来,不死不休!

  “自幼曾攻经史,长成亦有权谋。恰如猛虎卧荒丘,潜伏爪牙忍受。不幸刺文双颊,那堪配在江州。他年若得报冤仇,血染浔阳江口!”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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