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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苏晓燕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爬到树梢上了。

  起来上洗手间时,镜中的她脸色苍白头发凌乱,很有些像雨后的栀子花。头还晕晕的。不想去上班,就躺在床上想心事,渐渐回忆起昨天晚上的一幕幕情景。忽然想起一个闺蜜曾经说过“喝点小酒,谈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只觉得醉了也值。

  当苏晓燕终于搞清楚自己喝醉的原因后,立即想到了另一个问题:他喝多了吗?喝醉了吗?于是就打开手机,给许成发发了一条短信:昨晚没喝多吧?

  许成发很快就回复了:没有啊。你没事吧?

  苏晓燕说:没事。昨晚我有些失态了,别介意。

  许成发说:大家都是性情中人,不必客气。

  苏晓燕又说:但愿你能懂我。

  许成发说:我发现你醉酒后更好看。

  苏晓燕笑了一下,回复: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

  许成发接了下句: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苏晓燕说:人生能有几回醉?

  许成发说:可惜醒了要上班。

  苏晓燕笑出了声,之后想了好一会儿,又发了一条短信:酒不醉人人自醉。我只想跟自己喜欢的人喝点小酒,醉酒后躺在他的怀里,哪怕放纵一次,我也心甘情愿。

  许成发很快发过来一个害羞的笑脸。

  此时的许成发真的是笑容满面。

  刚刚笑过,刘玉林便来办公室找他。猛一见刘玉林,许成发的眼睛僵直了一下。自从跟苏晓燕有了那层关系后,许成发看到刘玉林总是觉得有些别扭。

  寒暄几句,刘玉林见许成发的桌子上有一份《关于下达超生罚款指标的通知》,就凑过去看了看,稍稍沉思片刻,对许成发说:“哎,老同学,你的新手机号还没告诉我哩,写在纸上吧。”

  许成发就说:“你前几天不打过我手机吗?”

  刘玉林回答:“我忘了保存,通话太多,找不到了。”

  许成发说:“我给你打过去,你直接保存就行了。”

  刘玉林却说:“你还是写下来吧,好记性比不上烂笔头么。”

  许成发就把号码写在纸上。

  刘玉林却又说:“名字也写下来吧。”

  许成发就说:“名字还用写?你不会不记得吧?”

  刘玉林笑嘻嘻地说:“老同学,你可能还不晓得我有个癖好,就是喜欢收集别人的签名;要是以后你发达了,你的这个签名可就值钱喽,说不定还能刻在白马寺里的石碑上,你说是不是?”

  许成发也调侃道:“好吧,那我就写上大名,五百年之后说不定真能卖个好价。”说完写下名字。刘玉林接过那张纸,说声“拜拜”就走了。事过很久之后许成发才明白,就是那张纸让他倒了大霉。

  随后,刘玉林到邮政所去了一趟。接下来的几天里,他几乎天天向县政府办公室的朋友打听有没有上面的文件或者领导批示下来,朋友问他打听这个干啥,他说只是想了解一下上面的精神。

  直到一个星期后朋友告诉刘玉林,来了一份省政府领导的批示件,跟青石桥镇的计生工作有关,因为有人向上级反映了情况,县政府领导正在研究对策,刘玉林这才停止了打听,并且用一种惊讶的语气说:“哦,这样啊?”

  当天下午,刘玉林给陈天朴打电话,说税务所罚款的事儿搞定了,让他到青石桥来一下。陈天朴来后,刘玉林又给许成发打电话说要聚一下,三个人于是就在一家火锅店里碰头了,一边吃牛肉一边喝啤酒。

  陈天朴问罚款的事儿怎么处理?刘玉林就说:“我跟税务所所长关系不错,给他打了招呼,他挺给面子的,说只要按原来的数字

  缴税就行,罚款就免了。”陈天朴心想,这也叫给面子?原来要的数字本身就不合理么,可不好明说,就委婉地说:“那,能不能再优惠一些?”

  刘玉林就说:“这个么,人家该给的面子给了,不该给的面子也给了,我也不好再开口了呀。”陈天朴脸色暗了一下,举杯喝酒。许成发就接过话头说:“玉林,你再说说么,先缓缓,等陈老板赚到钱了再说。”

  刘玉林就敲了一下桌子,说:“这个,我自然比你清楚,可税务所也有任务,而且年年加码,完不成的话所长的位置就坐不稳,镇长的帽子也戴不稳,那么多机关单位那么多人等着钱花,谁敢随便减税?你看跟陈老板差不多同时开张的那几家商店,税款带罚款一分钱都没少,要不是我出面,陈老板恐怕跟他们一样。”

  许成发又说:“呵呵,谁让我们都跟陈老板是朋友呢?你不帮忙谁帮忙啊?”刘玉林就说:“你可能不晓得,在镇上当领导也不容易,上面要政绩,属下要待遇,老婆要身体,一样都不能少。”

  许成发跟陈天朴笑了一下,就听刘玉林接着说:“就说这政绩吧,上面下达的各项任务指标都得完成,尤其是涉及到钱的事,更是一项政治任务,比如税收,另外还有各种罚款。哎,许成发,上次为张山民超生罚款的事儿,你不是有过一次教训么?应该懂得其中的道道呀。”

  这有点儿像是揭短了,许成发脸色有些不太好看,就低头吸烟。陈天朴急忙说:“刘主任,要是不好办就算了,我明天就去税务所交钱,谢谢你!来,干杯!”一扬脖子就干掉了。

  刘玉林抹了抹嘴巴,点燃一根香烟,忽然说:“这两天我跟苏晓燕要到襄阳去一趟。”一边说一边悄悄观察许成发的反应,只见他貌似专心吃菜,筷子在一块牛骨头上戳来戳去。

  陈天朴问:“哦,去有事儿?”

  刘玉林说:“晓燕的爸爸腰间盘突出,一直想让我们陪他到襄阳去检查一下,我前些日子太忙了,这两天刚好有空,再不去老爷子可是要发脾气了。”见许成发继续低头吃菜,就说:“哎,老同学,这几天见到胡医生没有?”

  许成发笑了一下,并不回答。

  刘玉林又说:“我听说县计生局今年有转正指标,只要参加内部考试走个过场就行,可入门条件卡得很严,必须要乡镇计生办主任推荐才行。你得抓住这个机会,胡主任那一关很重要……”

  许成发就举起酒杯说:“谢谢老同学!”

  刘玉林也举杯说:“你的事不就是我的事?”

  许成发说:“呵呵,你的事也是我的事。”

  刘玉林说:“这年头,不出事就是本事。”

  许成发说:“是啊,摆得平就是水平。”

  刘玉林说:“搞得定就是稳定。”

  许成发说:“没威胁就是和谐。”

  陈天朴听着他们两个说话觉得挺有意思的,两人其实都明白对方在想什么,可就是不说破,都想表达自己的真实想法却又不敢面对现实,于是只好隐藏在言辞之间让对方去猜,猜来猜去就猜出了许多婉约词汇和外交辞令。

  刘玉林忽然笑了一下说:“给你们念一条微博啊:如今社会,无论是做菜还是做爱,放心肉是越来越少;无论是婴儿吃的还是男人摸的,放心奶是越来越少;无论是母鸡下的还是男人挂的,放心蛋是越来越少;无论是饲养的还是应召的,放心鸡是越来越少。”

  三人笑过一阵,随后便离开火锅店。刘玉林拐到苏晓燕家去了,跟苏父说明天就陪他去襄阳检查身体,只是担心苏晓燕没有时间。苏父就说他来给女儿做工作,放心,她肯定会一起去的,我们四个人都去。刘玉林这才放心地回到办公室请假。

  这天早上,当刘玉林跟苏晓燕陪着她父母正在襄阳一家宾馆吃早餐的时候,许成发刚刚从睡梦中惊醒过来。他在梦中又来到那片桑树林里准备采桑莲果吃。可是,刚在树杈间坐稳,忽然飞来一群马蜂,他吓得一声大叫就从树上掉了下来。马蜂俯冲下来,他挣扎着想爬起来可就是动不了身……

  洗刷完了准备出门,母亲过来让他去喝稀饭吃馒头,许成发就说还是去吃牛肉面吧。母亲顿了一下说:“成发,给你说个事儿,马媒婆想给你介绍一个对象,是东街村村主任的姑娘,你抽时间见一面吧。”许成发问:“哦,她在干啥?”许母说:“在村里当出纳。”

  许父听见了,就问:“村主任的姑娘?她眼光不是很高吗?”许母就说:“人家说了,我们家成发也算是国家的人,体面。”许父就喜滋滋地说:“那是,不是谁都能进计生办的。成发,好好干,争取早点儿转正……抽空去见个面吧?”许成发却说:“不见。”父母急问:“为啥?”

  许成发还没有回答,许小兰却一头闯了进来,接过话头说:“嗨哟,伯,妈,你们还不晓得呀?成发心里有人了。”许母就问:“谁呀?”许小兰笑呵呵地说:“听说卫生院的胡淑琴看上了我们家成发。”许母又问:“胡淑琴?哪个胡淑琴?”许小兰就说:“嗨,就是胡医生,她是计生办胡主任的侄女。”

  许父急忙问:“啊?真的?”许小兰就说:“不是蒸(真)的难道是煮的?”许父双手互相搓着,眼角的皱纹都挤到一起去了。许小兰接着说:“那胡主任在青石桥也是响当当的人物,跟镇长关系不一般,听说他快要当副镇长了;成发娶了他的侄女,我们就是一家人,有他罩着,成发的工作还成问题?林少明以后做工程也更容易。”

  许母忽然问:“那,村主任的姑娘咋办?”许小兰就说:“咋办?凉拌。谁不晓得胡主任的官比村主任大?人往高处走,当然是优先考虑胡淑琴了。成发,你得抓紧啊!”

  许成发却摇摇头,一声不吭地走出大门。

  上班后照例下去吃牛肉面。刚刚坐定,杨大牙就把面条端了上来,神神秘秘地问:“许干事,这几天政府大院里是不是发生啥事儿了?”许成发摇摇头说不晓得。杨大牙就说:“刚才你们胡主任来吃饭,唉声叹气的,只吃了一半就走了,莫非你们计生办出事儿了?”

  许成发的回答还是不晓得。

  吃完饭,许成发刚走进单位,迎面遇到胡主任了,他冲胡主任笑了笑,做出一个很官场很职业很属下很晚辈很学生的动作,卑微的笑容一直在脸上驻足停留,然后就等待着胡主任肯定的回答。

  可是,胡主任却垮着脸把许成发叫走了。来到主任办公室,胡主任“嗵”地关上门,没有让许成发坐下,并且一个劲儿地瞪着他。许成发就虚虚地问:“胡主任,你找我?”

  胡主任并不回答,继续瞪着许成发。

  许成发就在心里盘算,咋回事儿呀?难道是他跟胡淑琴之间的事儿被胡主任晓得了?还有苏晓燕的事儿?心里猛地一惊,我的天啊,你居然同时跟领导的侄女和下属保持两性关系,你这不是“老鼠给猫当三陪——快活不要命”了吗?当下就懊悔了。

  可转而又想,既然已经发生了,怕有屌用?男女之事你情我愿,既然她们都喜欢我愿意为我献身,我快活了自己也“性福”了她们,何错之有?大不了说我道德败坏脚踏两只船,可如今社会脚踏四只船的大有人在,我算个屁?当下又心安了,做好了挨训的准备。

  胡主任说话了:“许成发,最近干啥了?”

  许成发回答:“没干啥……就是正常上班呀。”

  胡主任又问:“真没干啥?”

  许成发又答:“真的。”心想,你不说出来打死我也不会先说,这种事儿哪有不打自招的?除非你抓了现行或者偷拍了视频。有人提了裤子都不认账,何况我早就穿好衣服了。

  胡主任就走到许成发面前,看了他一会儿,忽然问:“许成发,是你写信给省政府,反映县计生局向各乡镇下达超生罚款任务的吧?”

  原来是这个!许成发舒了一口气,愣愣地说:“我没有啊。”

  胡主任从桌子上抓起一张纸扔在茶几上,铁青着脸说:“白纸黑字摆在那儿,你自己看看吧,这种事儿你也干得出来?”

  许成发就拿起纸,“情况反映”四个字映入眼帘,往下看,他的脑袋瞬间就膨胀了:内容虽是打印的,

  但下面的落款却是许成发的签名,一笔一画都很像,属于实名举报。

  许成发说:“胡主任,我……我没写过呀。”

  胡主任厉声说:“上面有你的亲笔签名,还不承认?”

  许成发就辩解说:“真的不是我写的。”

  胡主任冷笑一声说:“难道还有人模仿你的笔迹了?”

  许成发木木地说:“谁晓得?也许是吧。”

  胡主任猛地一拍桌子,指着许成发的鼻子说:“放屁!你以为你是领导,名字很值钱,签字就管用?还有人模仿你的签名?你这招数太愚蠢了。老实交代,你为啥要这样做?你晓得这样做的后果吗?这样也许会砸掉你的饭碗,晓得吗?”

  许成发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并不比男女关系简单。相比性爱,饭碗更重要,吃饱饭了才有力气做爱,这是地球人都明白的道理。于是浑身哆嗦一下,急忙说:“我真的没有写,我可以发誓!”

  胡主任坐下来点燃一根烟,狠狠地吸了两口,又站了起来,在原地转圈,气呼呼地说:“许成发,跟你说实话吧,我跟你姐夫哥关系不错,他为你的事儿没少费心,一些关系也打点得差不多了,就等时机成熟了走个过场,你就能顺利转正,或者先转成工勤人员再说,可万没想到在节骨眼上你给我整出这事儿来……”

  许成发慌忙说:“我……我……我……”

  胡主任又说:“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是临时工,心里不平衡?可这是体制的问题,你我都没有办法。你这样胡整,不但毁了你的前程,也连累了我,你晓不晓得?唉,你呀……”

  正说话间,门被推开了,林少明走了进来,赔着笑脸说:“胡主任,啥事儿呀?”胡主任就把事情介绍了一遍。林少明劈头盖脸地把许成发骂了一顿,然后弓着身子问胡主任:“这事儿还能挽回吗?”胡主任没好气地说:“挽回个!省政府领导批示要严厉查处下达超生罚款任务的行为,县政府领导很恼火,我的位置恐怕都难保。”

  林少明又问:“那,成发他……”

  胡主任回答:“等候处理吧,这里恐怕待不成了。”

  林少明让许成发先走,自己跟胡主任把门关了起来。许成发耷拉着脑袋走了出去,走到办公室门口的时候,忽然听见一个男人说:“啊,是小许写信举报的?这个吃里爬外的东西!”一个女人说:“肯定是上次旅游没让他去,他嫉妒了。”男人又说:“一个临时工,反了!”

  许成发犹豫片刻,还是硬着头皮走了进去。王姐正要张口说话,厚实的嘴唇上下分开,看起来就像占道经营。她一眼瞥见许成发,急忙住了口,那个男人也走了出去。许成发坐了下来,大脑里仍是一片空白。

  闷闷地坐了一会儿,感觉心里空荡荡的,只想用酒精来麻醉自己的大脑。偶尔抬头往窗外看了一眼,那片柳树林又缩水了不少,一排排钢筋混凝土基桩已经冒出了地面,一座座现代建筑即将拔地而起。

  心想,这小镇的街道是越来越宽了,楼房是越来越多了,再过几年说不定就发展成县城了,而县城也快要发展成地级市了,省城说不定就成了直辖市。这城镇都在进步,全国各地都在学习“北上广”,而我,怎么却开始退步了呢?

  猛然想起一句话:风光的背后,不是沧桑就是肮脏。

  而青石桥正在向南都看齐,故乡正成为异乡。

  想了一会儿,心里不太好受,连午饭都不想吃。

  正郁闷的时候,杨大牙来敲门了,送来了一碗牛肉面,还有两个卤鸡蛋。许成发惊讶地看着他,杨大牙就说是胡淑琴让他送过来的,随后又跷起大拇指说许成发真是有福气!许成发苦笑一下,并不理会。

  等杨大牙走后,许成发打开饭盒,一阵诱人的香气扑鼻而来。终究是饿了,跟谁过不去也不能跟饭过不去,于是就风卷残云一般地吃完了。恰在这时,胡淑琴打来电话,说让许成发到她的宿舍去一下,有事商量。许成发就动身下楼,临走的时候把一本复习资料装进塑料袋里,顺手把那本《道德经详解》也塞了进去。

  走到卫生院门口时,许成发稍稍犹豫了一下,走到胡淑琴宿舍门口的时候又犹豫了一下,这才举手敲门。门开了,胡淑琴轻声说:“进来吧。”许成发走了进去,房门随即便关上了。

  许成发还是第一次来胡淑琴的宿舍。房间不大,一张床一张桌子就占据了一半。床上铺着粉红色的床单,上面堆放着好几个布娃娃,还有几件女孩子的内衣,胡淑琴红着脸把内衣拿走了。

  枕头旁边放着一件蓝黑色的还没有织完的毛衣,细密的针线里或许隐含着细密的女儿心吧?靠窗摆着一张桌子,桌面的左边摆放着一盏台灯,右边是一摞书籍。室内有一股香味,应该是某种品牌的空气清新剂。

  许成发想坐到椅子上,胡淑琴却让他坐在床上,急切地问:“成发,我中午回小爹家吃饭时才听说,当时就想给你打电话,可小爹说先让你冷静一下,所以这时候才叫你来……给省里写信那事儿……是真的吗?”

  许成发说:“写信那事儿是真的,但真的不是我写的。”

  胡淑琴说:“你的意思,是有人以你的名义写的?”

  许成发说:“应该是的。”

  胡淑琴说:“那,会是谁呢?”

  许成发说:“我哪里晓得?”

  胡淑琴说:“还有挽回的余地吗?”

  许成发说:“这话应该问你小爹。”

  胡淑琴就说:“我中午的时候已经问过了。”

  许成发急问:“咋说的?”

  胡淑琴说:“小爹说他再向计生局争取一下。”

  许成发说:“代我谢谢你小爹。”

  胡淑琴却问:“谁干的呢?你觉得会是谁?”

  许成发没有回答。

  胡淑琴又问:“你最近有没有得罪谁呀?”

  许成发还是没有回答。

  胡淑琴继续问:“会不会是你的同事?”

  许成发仍然没有回答。

  胡淑琴就有些不耐烦了:“你倒是说话呀!”

  许成发就说:“我哪晓得?”

  胡淑琴忽然一拍桌子说:“肯定是刘玉林。”

  许成发就说:“你别瞎猜好不好?”

  胡淑琴却继续自己的话题:“应该是刘玉林,至于他为啥要这样做,我就不明说了,你心里清楚;而且我觉得那个苏晓燕说不定也参与了,不然的话,他们为啥偏偏这两天到襄阳去了?你不觉得奇怪吗?”

  许成发暗暗吃了一惊,可胡淑琴毕竟是无凭无据的,而且把苏晓燕也牵连进来了,不仅从情理上说不通,而且带有一点儿报复的意思。虽然是向着许成发说话,但他还是不能接受,心里便有些不舒服了,就说:“能不能让我安静一会儿?”

  胡淑琴却又说:“肯定是他们嫉妒你了,就想使坏。”

  许成发却没好气地说:“你别信口雌黄好不好?”

  胡淑琴听出了话里的不满,就说:“我是为你好。”

  许成发却说:“可你不能随便怀疑别人呀!”

  胡淑琴就反问:“我怀疑谁呀?”

  许成发说:“还用问吗?你刚才不说了吗?”

  胡淑琴就说:“我明白了,你是在向着苏晓燕吧?”

  许成发说:“你瞎说啥呀?”

  胡淑琴说:“你出事了,还不是我在你身边?”

  许成发就加重语气说:“你叫我来,就是想问这些吗?出了这样的事儿,我心里很不舒服,你倒好,没有一句安慰的话,反倒在一些无关紧要的问题上啰里啰唆!你是幸灾乐祸吗?”说完神色忧郁地看着胡淑琴,脸上的表情就像冬天的原野一样苍凉。

  胡淑琴猛然一愣。接触这么久了,她还是第一次看见许成发露出这样的表情,脸色灰暗无光,眼神苍白无力,就像失去水分的柳枝一样毫无生机,一定是忧愁伤感所致。胡淑琴的心里不免忐忑起来,就拉住了许成发的手。

  胡淑琴是真心喜欢眼前这个男人,可她知道苏晓燕也喜欢他,她甚至猜测过他们之间可能有一些亲密的接触,可她仍然喜欢他。嫉妒心和报复心所掩盖的都是一份爱。如今他遇到麻烦了,我为啥还要计较那些呢?于是就说:

  “成发,我是替你担心,说了一些不该说的话,你别介意啊!”

  许成发却起身要走,胡淑琴就有点儿慌了,急忙抱住他,带着哭腔说:“成发,你就当我啥也没说,别计较好吗?我已经给小爹说了,让他再想想办法,我们一起去分担好吗?”

  许成发的心软了下来,尤其是姑娘的一番话让他看到了希望,这恐怕是他目前唯一能抓在手里的救命稻草。他虽然并不十分在意那份临时的工作,但他却无法容忍别人对他的诬陷。于是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一把将胡淑琴搂在怀里。

  人的欲望在任何情况下都是不可阻挡的。

  随后两人便相拥着滚到床上。

  许成发浑身的细胞开始冲动起来,一边吻着胡淑琴一边把手伸进了她的裤子里,发现她已经湿了一大片,于是便把她安放在床上,三下五去二脱光衣服行动起来。身下的胡淑琴依然娇羞,连叫床都很低调,就像小周一样,反倒激发了许成发更大的欲望,真是酣畅淋漓高潮迭起。

  两人把手机都关了,性爱需要专心。

  高潮过后,两人就说悄悄话。

  胡淑琴说:“你晓得吗?我一直认为你能够转正。”

  许成发问:“你就是因为这个才喜欢上我的?”

  胡淑琴低头思忖片刻,说:“嗯。成发,既然你这么直率地问,我也就不再拐弯抹角,这的确是我喜欢你的一个因素,但并不是全部。”

  许成发又问:“你为啥那么看重公务员?”

  胡淑琴就说:“也许跟我的经历有关。”

  许成发说:“啥经历呀?”

  胡淑琴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我永远也忘不了那年秋天,我刚十岁。父亲得了重病被送到县一医院抢救,可医院说没有床位,只能放在走廊里。我小爹转了一圈,发现还有一间病房空着,就找医院讲理,可医院说那是留给某某领导的,谁都不能住。

  “没办法,父亲只好躺在走廊上,条件很差,医生护士也不负责。父亲不久就去世了。那时候我小爹还是一名办事员,也想往上爬,就只好忍气吞声。长大后我就想,我要去当领导,我的丈夫也一定要去当领导,也要享受那种独自使用一间病房的待遇!还有,当了领导才会有更多的话语权!”

  许成发轻叹一声:“唉,是这样啊。”

  胡淑琴就说:“成发,我希望你……”

  许成发却说:“可我……说不定会让你失望……”

  胡淑琴忽然紧紧地搂住他的脖子说:“成发,即便你被辞退了……也没关系,你好好准备,一定能考上公务员,我相信你支持你;我也去考,你选县计生局,我选县卫生局,我们……”说着说着就流泪了,把许成发的衣服都打湿了。

  许成发就说:“你在卫生局实习过,有感情了?”

  胡淑琴浑身战栗了一下,急忙说:“答应我吧?”

  许成发就说:“好吧,我听你的。”

  不想下去吃饭,胡淑琴就翻出两包快餐面,用开水泡了。补充了能量,两人又缠绵了一回。时间已经不早了,许成发就准备回家,拎起塑料袋子的时候,那本《道德经详解》却掉了下来,一张纸片也飞了出来。

  胡淑琴捡起来一看,两行字映入眼帘: 相逢情便深,恨不相逢早。

  字迹有些面熟,便问:“是谁写的?”

  许成发眼睛里闪过一丝不安,随即便笑着拿出另外一本书递给胡淑琴,说:“这本书是考公务员用的,我上次到县城里去买的,送给你了。”随后伸手去抓书签,却被胡淑琴躲过了。

  胡淑琴接过书,又问:“这两句话是谁写的?”

  许成发仍然笑着说:“哦,这本《道德经详解》是从一个同事那里借来的,我还在南都的时候;书签上的字是他女朋友写的,她的字写得还不错是不是?都快赶上你了。”

  胡淑琴笑了笑,拿过《道德经详解》翻了翻,忽然冒出一句:“嗯,老子的学说博大精深,到现在都不落后。好好看看吧,是该拯救一下你的道德了。”随后把书签夹了进去,把书还给许成发。

  许成发惊得大张着嘴巴,这话是啥意思么?

  来不及细想,又要硬着头皮去面对那件事。

  次日,胡主任给他打了个电话,许成发急忙赶了过去,半个小时后却神情沮丧地从胡主任办公室走了出来。正发呆的时候,苏晓燕匆匆忙忙地进来了,朝门口看了看,轻声问:“我中午刚回来,下午到税务所去办事儿碰到王姐了,她都对我说了。咋回事儿?那封信是你写的吗?”

  许成发摇了摇头,不说话。

  苏晓燕就说:“我相信不是你写的。”

  许成发愣了片刻,问:“你为啥要相信我?”

  苏晓燕把门稍稍掩了一下,压低声音说:“凭直觉,你不是那种喜欢在背后做小动作的人。哎——会不会是有人

  想陷害你?你仔细想想,最近是不是得罪谁了?”

  许成发叹了一口气,就说:“没有啊,我一不跟别人争位置,二不跟别人分钱财,三不跟别人抢

  女人,会得罪谁呢?”说到这里忽然停住了,愣愣地看着苏晓燕,幸好她正在低头沉思,并没有听出话中的意味,许成发悄然摇了摇头

  。

  苏晓燕又看了看门口,说:“话又说回来,我不相信是你写的,可这没用,别人相信;更要命的是领导们都认为是你写的,目前你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如何证明你自己?”

  许成发就说:“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时间长了自然会真相大白。”

  苏晓燕就用埋怨的语气说:“你呀,真是天真!天真得像个‘二逼青年’!你不去争取,谁会替你说话?等真相大白的时候,说不定你的头发都白了,一切都晚了;更糟糕的是,说不定真相永远不会大白!”

  许成发愣愣地问:“那你说咋办?”

  苏晓燕想了一会儿回答:“单凭一个签名就认定是你干的,我觉得这有点儿草率。要不,去做个笔迹鉴定吧,只要证明不是你的笔迹就能还你一个清白。”

  许成发眉头动了一下,却说:“没用。”

  苏晓燕看了他一眼,跺了一下脚,忽然蹬蹬蹬地走进胡主任的办公室,开口就说可能是冤枉许成发了,需要对举报材料上的笔迹进行鉴定。胡主任却面有难色地说,那份材料的原件一直保存在计生局,他早就提出过,可领导说没必要鉴定,并且已经拿出了处理意见。

  苏晓燕就问会怎样处理许成发?胡主任没有立即回答,而是看了她好一会儿,忽然说:“你要是想帮许成发的话,目前只能从县里做工作。”苏晓燕明白了,转身就走出去找到一个僻静的地方给舅舅打电话,可舅舅却说这事儿归一个姓赵的副书记分管,他不便插

  手。

  苏晓燕想了一会儿,决定去县城里找舅舅当面说,下楼的时候忽然记起那个赵副书记应该是赵刚海的父亲,于是就跟刘玉林通电话,让他陪自己一起去找赵刚海。可刘玉林却说他正在陪土管局的人开征地拆迁协调会,没时间。

  苏晓燕就决定一个人去。然而,刚走到一个杆子行前面的时候,却被一堆柳树挡住了去路,等柳树被搬走后,又发现右前轮胎没有气了,下来一看原来是被扎破了。有些郁闷,只好请人来拖回去修理。她刚一离开,就从杆子行后面钻出了“瘦猴”跟“老稀毛”,手里拿着一根长长的锥子。

  眼见快要下班了,苏晓燕决定修好车了再去,于是又回到办公室。就在她走进办公室之前,县计生局对许成发的处理意见已经到了。胡主任让副主任念文件。念完了,许成发却像没听见似的问:“领导,你说啥?”

  副主任就重复一遍:“小许,你被辞退了。”

  许成发就问:“胡主任,这……这……这合适吗?”

  胡主任给副主任递个眼色,副主任便起身走了。胡主任就关上门说:“唉,上级的决定没有不合适的,我只有坚决执行的份儿。我替你说了话,可没有用。你好自为之吧,以后一定要吸取教训。”随后从抽屉里拿出一个信封递了过去,又说:“一会儿你到财务室把这个月的工资结了,另外,这三千块钱就算是对你的一些补贴,收下吧。”

  一切都无法挽回,虽然不愿意,却只能接受。

  胡主任看了看许成发,轻轻叹了一口气,接着说:“也不必太难过,回去好好准备,争取考上公务员。你基础好,人又聪明,应该没问题。有机会……也可以帮一下胡淑琴……”

  许成发苦笑一下,低着头走了出去。

  收拾东西的时候,苏晓燕一直看着许成发,屋里只有收拾东西的声音。收拾完了,许成发拎着一个塑料袋离开了办公

  桌,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走到苏晓燕身边时,他站住了,目光印在她的眉宇之间。

  苏晓燕问:“你……这就走?”

  许成发答:“是的。”

  苏晓燕说:“对不起,我没帮上忙。”

  许成发说:“你咋能说对不起?有这份心意就好!是我伤不起!我还要感谢这些日子你对我的照顾哩,只是我运气不好,不能跟你做同事了。”说完咬了咬嘴唇。

  苏晓燕问:“你为啥不解释?”

  许成发答:“解释有啥用?”

  苏晓燕说:“你不解释,别人就认为肯定是你干的。”

  许成发说:“给你讲个故事吧。小时候,我们村里有一个厉害的女人,因为家里丢了一个西瓜而破口大骂。一个哑巴听到了,就从家里抱来一个西瓜放在女人的脚下,一句话也没说转身就走了。那个女人于是就不再骂了。”

  苏晓燕问:“是哑巴偷了她的西瓜?”

  许成发说:“不晓得,因为他是一个哑巴,他啥都不会说,也不会写。但是,他是聪明的,他的聪明在于,他啥都不用解释,他的

  自责愧疚也好,他的代人受过也好,他的顾全大局也好。”

  苏晓燕想了一下说:“我明白了,一个人的语言,在面对怀疑的时候,是多么的苍白无力;其实,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种语言可以为你作证。常说沉默是金,我今天终于懂了。”

  看着苏晓燕一脸的深沉,许成发忽然感到一阵伤感,好一会儿终于说出一句“你多保重”,然后大踏步地走下楼梯。经过梓树旁时,只见地上落了一层枯叶,这才感觉到一丝寒意。

  是啊,秋天已经来了,冬天还会远吗?

  走到大门口,矮个子保安正在值班,忽然冒出一句:“小许,你……要走了?”许成发点点头,抬脚出门。刚往左拐,却见张山民正蹲在地上,一见许成发急忙站起来拉住他的手说:“哎哟,许干事,许兄娃儿,终于等到你了!”许成发就问:“张大哥,在这里干啥?”张山民就说:“来找你呀,可门卫不让进,我只好在门口等你了。”

  许成发问:“有事儿吗?”张山民说:“今天遇到一件事儿,真是奇了。早上我从菜园里回来时,碰到一个和尚,他对我说了好几遍‘知恩图报’。我就问他啥意思,他说最近一个人帮过你,你还没有感谢哩。我一想就是你,就对和尚说我晚上到你家去感谢。和尚却说,你下午就去政府大院门口等吧,他这时候最需要你的感谢。”

  许成发就问:“和尚真是这样讲的?”张山民捂住胸口说:“千真万确。不过听和尚的口气怪怪的,总感觉不大对头,许兄娃儿,难道你……”许成发就说:“我挺好的,不需要你的感谢。”张山民一听急了:“感谢是必须的,可我不晓得该咋办,刚好我家老幺从福建打工回来,给我带了两盒铁观音,就送给你吧。”说完递过一个纸包。

  许成发却推开了,说:“你留着自己喝吧,我家里有。”张山民就直着嗓子说:“你有是你的,这是我的一份心意,你一定要收下。”说完不由分说地塞进许成发的怀里,笑嘻嘻地说:“许兄娃儿,以后还要多多关照我啊。”

  许成发却摇摇头说:“难道你还想超生?可惜我再也帮不了你喽。”张山民就问:“啥意思?”许成发就说:“我不在计生办上班了。”张山民又问:“为啥?”许成发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因为……我得罪人了。”张山民愣了片刻,忽然自言自语道:“那和尚真是神了,神了!许兄娃儿,真可惜呀!”

  许成发连目光都没偏一下,直着脖子说:“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妈的,没啥了不起!”说完昂首向前。迎面却碰见了高个子保安,他从鼻孔里哼了一声,说:“死要面子。”许成发听见了,立即用目光逼视着他,说:“你说谁?”高个子保安斜着眼睛说:“说谁谁心里有数。”许成发瞪着眼睛说:“你他妈的再说一遍?”

  高个子保安也停下来说:“你敢骂我?”许成发说:“就骂你了,咋的?”高个子保安说:“老子就说你死要面子,咋的?”许成发横着眼睛说:“你不就是一条看门狗么?呸!”高个子保安鼓着眼睛说:“开除你活该!”许成发便骂道:“我操你妈!”

  骂着骂着两人就贴在一起,动起了拳脚。张山民不敢靠近,只好在旁边大叫;矮个子保安闻声赶来,挡在两人中间。恰在这时,胡淑琴匆匆走了过来,一看眼前的情景,立即大叫:“许成发,你干啥?”说完就去拉他,却被高个子保安撞了一下,跌坐在地上。许成发看到了,愈加恼怒,挥拳朝高个子保安的肚子上狠狠地打去,高个子保安蹲了下去,却一把抱住许成发的双腿,他便“扑通”一声倒在地上。

  见矮个子保安抓起了电话,胡淑琴也急忙拿出了手机。不一会儿,胡主任从里面走了出来,跟矮个子保安一起把两人分开,简单地问了情况。派出所的民警也赶到了。胡主任急忙迎上前,先掏烟敬上,说:“两位警官好,事情是这样的:小许原来是我们单位的临时工,今天被辞退了,心情不好,加上保安说话不好听,两人就干上了。误会,误会。”

  民警看了看两人,问是谁先动的手?两人都说是对方。胡主任就笑呵呵地说:“嗨,脾气上来了,哪里还记得先后?好在都没受伤。”高个子保安争辩道:“是许成发先动的手。”胡主任就呵斥道:“我在跟民警说话,你插个?”高个子保安把头扭向别处。

  一个年轻警察继续询问。胡主任给张山民递了一个眼色,他犹豫一下,随即上前说是高个子保安先动的手。高个子保安立即破口大骂:“放你妈的屁!”挥拳过来要打张山民,中年警察就指着高个子保安厉声喝道:“你想干啥?再胡来就把你抓走!”

  胡主任又对中年警察耳语一番,中年警察点点头,简单做了一个笔录教训一番就走了。胡主任黑着脸对许成发说:“回去吧,以后改改脾气,说话别那么冲。”说完对侄女努了努嘴,胡淑琴赶紧帮许成发拎起塑料袋,拉着他走了。

  刚才的一幕,苏晓燕都看在眼里。她站在走廊上,一直默默地注视着大门口,直到许成发离开。忽然觉得心里很堵,急忙跑回办公室,端起茶杯喝了几口水,强迫自己平静下来。

  一路上默然无语。走到卫生院门口时,胡淑琴忽然开口了:“成发,到我那里坐一会儿吧?”许成发没有说话,脚步却往卫生院大门口走去。张山民一直远远地跟着,见两人背影消失了才转身往回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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