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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星期六上午,马媒婆一步三摇地来到许家。

  还是为许成发的婚事而来。虽然到了二十一世纪,但青石桥镇仍有不少人固守“无媒不成婚”的传统,认为经人介绍的婚姻才更为牢靠,于是便形成了红娘牵线跟自由恋爱双轨并行的景观。

  寒暄几句,马媒婆忽然话锋一转说:“你们说巧不巧,我刚才来的时候碰见东街村主任的姑娘了。唉,那姑娘后来喜欢上了县城里一个有家庭的男人,好像是聊天聊上的,没多久就上了人家的床,连出纳都不干了,听说那男的最近在闹离婚,丢人哟!幸亏没把她介绍给你们家成发。”

  许成发面无表情地听着,低头玩弄手机。

  马媒婆接着又说:“哎,来的时候我顺便到杨大牙的牛肉面馆里坐了一会儿,听说苏晓燕跟刘玉林阴历五月初九结婚,请算命先生看的日期;人家老苏已经在县城里给他们买了一套房子,还听说苏晓燕马上就要调到县计生局去上班了,真是芝麻开花节节高呀!有个能干的老爹就是不一样!”

  许父脸色暗了下来,低头吸烟。

  说完上述内容才轮到正事。马媒婆说:“依我看,你们家成发跟胡淑琴是天生的一对,咋说呢?论水平,两人都是大学毕业,工作都不错;论背景,人家胡姑娘的小爹也是个人物;论缘分,还是胡家先提出来的,人家肯放下架子,够给你们面子了吧?”

  喝了一口茶水,继续说:“这论长相么,你们家成发是帅哥,人家胡姑娘就是美女,帅哥配美女,哪个不想娶?错对一门亲,引坏一代人;种不好庄稼一季子,接不好老婆一辈子。你们说是不是这个理?”

  媒婆就是媒婆。一家人都笑了起来,许成发也笑了。马媒婆就问:“成发,有啥意见吗?”许成发却只顾低头摆弄手机。马媒婆就说:“咋啦?还不好意思呀?”许成发还是低头不语。

  许父就说:“马姨问你话,你听到没有?嗨,整天勾着头看手机,一天到晚跟我们说不到三句话,那手机难道比你爹妈还要亲?”许母就白了丈夫一眼,接过话茬说:“能有啥意见?就这样定了呗。”说完回头看着儿子。

  许成发能说什么呢?只好什么都不说。

  随后便张罗做饭,鸡鸭鱼肉一大桌子,请马媒婆好好吃了一顿。几杯酒下肚,马媒婆的话更多了。她掏出一根烟,许成发在父亲的暗示下急忙给她点上。马媒婆就说:“老许,你家成发可真听话,如今的年轻人像他这样的不多了。”许父就说:“那是,那是。”

  马媒婆又说:“跟你们说实话吧,今年我给七八个年轻人做媒,可就你们家成发没反对,其他几个都没成。再这样下去,我这媒人可没酒喝喽。”许成发又给马媒婆斟满一杯。

  马媒婆就说:“成发这娃子真孝顺!”忽然就笑了起来,许父问她笑啥,马媒婆就说:“我想起了一件好笑的事儿。我们家隔壁的曲老三你们晓得啵?他那个儿子才五岁,很聪明很调皮,有一次跟他妈说,妈,你对我太好了,以后我娶了媳妇还跟你睡。他妈就说,傻孩子,你跟妈睡,那你媳妇跟谁睡呀?你们猜他咋回答的?”

  许父就说:“你快讲呗。”马媒婆就说:“那娃子就说,我媳妇跟我爸睡呗。他老爹就在一边喜滋滋地说,儿子,你可真孝顺!”众人一起笑了起来。马媒婆一边笑一边说:“老许,你们家成发以后是不是也这样孝敬你呀?”许父就骂道:“你这死媒婆,‘三年不刷牙,一张臭嘴’!”

  送走马媒婆,许成发的父母和大姐仍然沉浸在兴奋之中,并开始商量接下来的事情,比如上门定亲择期等传统程序,还有彩礼送多少,等等。许成发觉得很无聊,就走进卧房躺在床上。忽然想起好几天没见到陈天朴了,就掏出了手机。

  礼节性地说了几句,许成发很快就切入正题,把自己最近的情况告诉给陈天朴。陈天朴就说:“兄弟,如今已进入高铁时代了,你还在坐老牛拉的破车,相信媒妁之言?”许成发说:“嗨,这是小镇习俗,没办法啊。”

  此时的陈天朴正在陪客人泡茶,就走到另一个包间说:“兄弟,我明白你问我的意思,也谢谢兄弟的信任。我早就说过,你选择胡淑琴是对的。为啥这样说呢?因为你如果选择苏晓燕,必然面临很多麻烦,那可是一棵带刺的玫瑰,小心扎手。”

  许成发又说:“可是,我就是忘不掉她,她的眼神太像我的前女友小周了。”陈天朴就说:“兄弟呀,再纯再美的感情也不能当饭吃;眼神再动人,脸蛋再漂亮,最后还不是投入别人的怀抱?何苦给自己找麻烦呢?天下女人都一样,闭上眼睛拉灭灯更没有区别,何况小胡长相也不错。别再挑三拣四了,小心把自己挑成‘剩男’。”

  挂掉电话,许成发感觉心里畅快了不少,好像搬掉了一块沉重的石头。刚好酒劲儿也上来了,于是就蒙头大睡。直到夜色降临后才醒来,吃了一些中午的剩菜剩饭,就出门去溜达。

  不知不觉就走到卫生院门口,徘徊了一会儿,还是拨通了胡淑琴的手机,被告知她正在宿舍里。许成发心里一阵乱跳,快步走了进去。当许成发出现在胡淑琴面前的时候,胡淑琴正笑吟吟地看着他,四道目光在空中碰撞出了耀眼的火花。房门被关上的同时,两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内心的激情瞬间被点燃,两人手忙脚乱地撕扯着对方,迫不及待地释放着压抑许久的欲望,一次次地达到兴奋的顶点。当彼此都筋疲力尽的时候,他们开始对望,用眼神说话。

  胡淑琴说:“我就晓得你会来我这里。”

  许成发说:“你为啥这样肯定?”

  胡淑琴说:“不告诉你。”

  许成发就挠她的胳肢窝,她便连连求饶。

  胡淑琴又说:“我还晓得你肯定是我的,谁也夺不走。”

  许成发又问:“为啥?”

  胡淑琴回答:“因为,苏晓燕是刘玉林的,嘻嘻!”

  许成发细细回味了一下这句话,不觉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却是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小周的背影,苏晓燕的面孔,在他面前渐渐远去,渐渐成为镜中之花水中之月,而双手却将胡淑琴搂得更紧了。

  胡淑琴感受到了许成发的力度,也把身体紧紧地贴在他的身上,蛇一样地缠绕着他,痴痴地说一些自己都听不懂的话,整个身心都在许成发身上。一时没有甜言蜜语了,就寻找一些跟许成发有关的话题,忽然说了一句:“哎,你晓得么?刘玉林前天晚上到我小爹家去过。”

  许成发说:“哦,去干啥?”

  胡淑琴说:“带了两斤茶叶,说是去看看我小爹,感谢我小爹这几年对苏晓燕的照顾;还说他跟苏晓燕这几天准备请客吃饭,叫我小爹一定到场。哎,他这人真是能说会道,说得我小爹连连点头。”

  许成发只是“哦”了一声,没有再接话。

  胡淑琴接着说:“那天晚上真是巧了,刘玉林前脚刚走,你姐夫哥后脚就到了,好像事先约好了一样。哎,听说你们家的征地协议还没有签?是不是?”

  许成发说:“是的,你也晓得?”

  胡淑琴说:“你姐夫哥说的。”

  许成发问:“他咋说的?”

  胡淑琴说:“你姐夫哥说征地协议不签,他的工地就没法开工,可钱已经花出去不少,晚一天开工就多一份损失。他还说是因为你老爹坚持不签,他夹在中间也不好说话,搞不好就是‘老鼠掉进风箱里,两头受气’。”

  许成发问:“你小爹说啥了?”

  胡淑琴说:“我小爹只是说再做做工作呗。”

  许成发问:“就这么简单?”

  胡淑琴说:“后来他们到书房去说话,我就不晓得了。”

  许成发瞪着天花板发呆,一时却理不出头绪来。

  胡淑琴就问:“哎,签个协议咋就那么难呀?”

  许成发回答:“其实并不难,只是人为因素搞复杂了。”

  胡淑琴又问:“为啥搞复杂了?”

  许成发就说:“给你讲个段子吧。说是某某市新市长问上任市长,老大,我一直想不通你在任是怎么搞到那么多钱的?老市长说,你猜?新市长摇摇头说,我猜不出来。老市长又说,你再猜?新市长还是摇摇头说,我还是猜不出来。老市长再说,你使劲儿猜!新市长恍然大悟,说,我明白了!”

  胡淑琴想了一会儿说:“听不明白哦。”

  许成发说:“不明白就不明白吧,未必是件坏事儿。”

  胡淑琴还要说话,许成发就用嘴巴堵住了。

  一边亲吻,一边却在想,征地协议到底签不签?其实主要原因并不是嫌补偿太低,而是父亲放不下那片菜园。在父亲看来,那片土地不仅仅是用来种菜的,更是用来活命的。一辈子在那片土地上耕作,汗水早已浸透了脚下的每一粒尘埃,多少情思多少愁绪多少希望都已融入其中。

  或许,父亲追求的不是高楼大厦,不是车水马龙,不是体面光鲜,也不是统计数据,而是一片熟悉的土地,一座宁静的院落,一杯醇厚的老酒,一份恬淡的心绪,用自己的辛勤劳作去换取简单而踏实的生活。

  当这一切都即将失去的时候,父亲能不懆吗?许成发明白父亲的心思,更理解父亲的忧虑,所以坚定地站在父亲一边。下一步该怎样走,他自己也说不清楚,或许,拆迁办那边会有更好的解决办法?

  事实证明,许成发的预感是对的。

  这天下午,胡主任通知许成发,让他回去做父亲的工作,早点儿把菜地征用补偿协议签下来。胡主任说:“其他人都签了,就是你老爹跟张山民没有签,影响到了整个进度。你回去好好劝劝你伯伯,让他配合政府,顾全大局。”

  许成发说:“补偿金额还没有谈好,咋签呀?”

  胡主任说:“听说只有你们两家嫌补偿太低,你做做工作。”

  许成发就说:“我也觉得有点儿低,恐怕不好做工作。”

  胡主任就问:“既然你们嫌低,为啥不找刘玉林说说?”

  许成发稍愣了一下,说:“唉……不好说。”

  胡主任说:“既然不好说,那就快点儿签吧。”

  许成发说:“我伯伯死活都不签。”

  胡主任大手一挥,做了一个快刀斩乱麻的动作,说:“成发,那就看你的本事了。反正镇里发话了,让你回去做你老爹的思想工作,做通了再来上班。你晓得这是啥意思吗?”

  许成发问:“啥意思呀?”

  胡主任答:“做不通思想工作就不用来上班了,明白吧?”

  许成发急问:“这,镇里有这个权力吗?”

  胡主任反问:“你说呢?”

  许成发又问:“我们计生办不是实行垂直管理吗?”

  胡主任回答道:“说是那样说,可县官不如现管,在这个地面上,我们开展工作还得依靠地方政府。所以,镇里的建议县计生局也得尊重,况且像征地拆迁这样的事儿连县政府都很重视,计生局能不听?”

  见许成发垂下了脑袋,胡主任就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说:“成发,这是镇政府的决定,对事不对人,我也没有办法,希望你能理解。其实,让你回家做你老爹的思想工作只是做做样子,只要我在这个位置上,今后就没有人敢动你。”

  说完,递给许成发一根香烟,并且亲自给他点着。许成发第一次享受这种待遇,拿烟的手竟然有些哆嗦。胡主任又说:“回家休息几天,工资照发,有啥不好?再趁机准备一下今年的公务员考试,顺便帮一下淑琴,啊?”

  许成发能说啥呢?只有点头的份儿。临走的时候,胡主任再次叮嘱:“成发,你把手头的工作暂时交给老陈,抓紧时间回去做你老爹的工作。”说完从柜子里拿出一斤绿茶塞到许成发的手里。

  许成发一出来就摸出手机,细细看了小柯刚才发来的一条短信:何谓组织?组织就是在你遇到难事时对你说我们无能为力,在你遭遇用人不公时对你说你要正确对待,在你合法权益受到侵害时对你说你要顾全大局,在你受到诬陷时对你说你要相信组织。

  许成发却想:我的组织恐怕不是这样的吧?比如胡主任。

  脚步沉沉地回到办公室,里面早已空空如也。

  计生办事情本来就不多,而且大都由许成发这种身份的人去干了,其他人就更加轻松。王姐平常只是在早上时露个脸,一般情况下很难见到她,最近家里又在装修房子,基本不来单位。老陈人称“万金油”,社会应酬特别多,每天到单位点个卯就溜号了。通常情况下办公室里只剩许成发一个人,他觉得这样挺好的,乐得清静。

  闷闷地喝了一杯水,忽然觉得有些冷,于是就把空调打开,暖风徐徐地吹了过来,一会儿便感到热乎乎的。许成发捧着水杯在窗前站定,目光所及之处是一片已经挺拔起来的楼房,取代了此前的柳树林;旁边不远处就是菜园,那是父亲劳作多年的地方,或许要不了多久也会被某幢建筑所取代。

  忽然觉得心口堵得慌,于是大喝了一口水。

  门被轻轻地推开了,苏晓燕走了进来,一眼看见许成发呆坐在位置上,神色有些茫然,就敲了一下桌子。许成发回过神来,急忙站起来说:“哦,是你,坐一会儿吧。”说完便起身给她倒水。

  苏晓燕坐了下来,两人对视一眼却又迅速躲开目光。

  许成发问:“听说你要到县计生局去上班了?”

  苏晓燕说:“是的。”

  许成发说:“祝贺呀,那里平台大,更适合你。”

  苏晓燕忽然问:“听说你跟胡淑琴的事儿定了?”

  许成发点了点头说:“就算是吧。”

  苏晓燕就说:“淑琴人不错,你要好好待她。”

  许成发很想回复一句,却找不到合适的词儿,心里却想,你这话是啥意思么?是对我的忠告还是对我的规劝?怎么像长辈说的话?悄悄看了一眼,忽然发现她的眼角有晶莹的泪光,这才意识到她是鼓足了勇气才说出这句话的。心里便也有些伤感,就说:“我明白,你也……多保重!”

  苏晓燕说:“明白就好。”

  许成发说:“希望你也理解我。”

  苏晓燕说:“嗯……看你愁眉苦脸的样子,遇到麻烦了?”

  许成发就把征地的事儿告诉了她。

  苏晓燕一听就叫了起来:“让你回去做你老爹的思想工作,做通了才能回来上班?谁出的这个馊主意?”

  许成发两手一摊说:“我哪晓得?听说好多地方都是这样做的。妈的,居然能想出这种招数,的确有水平!可我总觉得有点儿像‘连坐’哦。”

  苏晓燕就问:“你打算咋办?”

  许成发想了一会儿才回答:“我伯伯种了几十年菜,要是一下子没了菜园,他都不晓得该干啥才好。一句话,菜园几乎是他的命根子,你说就那么点儿补偿,他哪里愿意接受?伯伯有一次问我到底签不签,我就说别慌,再等等看,我也觉得补偿有点儿低了。”

  苏晓燕又问:“那么多人为啥都签了?”

  许成发说:“可能人家觉得种菜没啥意思吧。”

  苏晓燕再问:“那,你愿意回去做你伯伯的工作吗?”

  许成发捧住水杯不说话。

  苏晓燕来回走了几步,最后在许成发旁边站定,眼睛看着他的侧面,说:“你不说我也明白你的心思,不回去做你伯伯的工作吧,胡主任这一关过不了,回去做工作吧,你又不忍心让你伯伯吃亏,你也是左右为难呀!”

  许成发手中的杯子抖动了一下,说:“理解万岁!”

  苏晓燕轻轻叹了一口气。这时,走廊里传来了脚步声,她急忙说:“不用着急,我帮你想想办法吧。”说完匆匆走了出去。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听着高跟鞋敲击地板的声音,许成发恍若在梦里,忽然觉得心口发紧。

  苏晓燕刚出门就遇到胡淑琴了,两人都愣了一下。苏晓燕打招呼说:“你……

  来了?”胡淑琴没有吭声。苏晓燕又说:“许成发在里面,我们刚才在说征地拆迁的事儿。”胡淑琴“哦”了一声,推门进去。

  半个小时后,许成发跟胡淑琴一起走出办公室。

  走到那棵梓树旁边,许成发站住了。暖风已经拂面了,政府大院里的其他树木都发出了新鲜的叶子,可梓树却没有任何反应,枝头上只有陈年的叶片当风抖动,发出呜呜的声音。

  许成发忽然觉得梓树在哭泣,一声一声地很是凄婉,就对胡淑琴说了。胡淑琴就笑着说:“你是幻觉吧?”许成发却说:“不是,你仔细听,尤其是风吹来的时候,梓树的叶片就哗哗作响,那就是它在哭。”

  胡淑琴“扑哧”笑了起来,说:“你真有意思,逗我玩吧?”许成发却不理会,走到梓树旁边伸手摸了一下它的树干,只觉得很枯很干,使劲儿一敲,树干便发出“咚咚”的声音,而且掉下一块皮来。

  许成发就说:“这梓树怕是生病了。”

  这时,刘玉林刚好经过,大约觉得不打招呼不好意思吧,就接过话茬说:“老同学,你啥时候改行当医生了?会给树木看病了?你跟胡医生可真是志同道合呀!”

  许成发就转过身子说:“哦,我只是随便说说。”

  刘玉林又说:“老同学,征地的事儿我帮你问了,你们菜园那块地不属于基本农田,按照县里去年重新调整的补偿标准就是那么多。不过,你家如果有特殊情况我们也会考虑的。你可要支持我的工作哦。”

  许成发“哦”了一下就闭口了。刘玉林笑笑,又看了胡淑琴一眼,迈着方步走了。胡淑琴始终低着头看地上的一群蚂蚁在搬运一小片馒头,心想蚂蚁窝肯定就在附近。

  许成发刚进家门,就看见姐夫、父亲还有张山民正坐在院子里抽烟。今天的太阳不错,快西下了余热犹存,让人浑身感到暖洋洋的。橙黄色的光芒洒在父亲的脸上,凸凹有致,就像涂上了一层油彩。

  许父的手指中间夹着一截香烟,不到十块钱一包的香烟,烧掉了一大半都浑然不觉。以往吸烟的时候,他的眼角眉梢都是满足。可是今天,他的神色有些茫然。

  张山民站起来打招呼说:“成发兄娃儿回来了?”许成发点点头算是回答。林少明让许成发坐在旁边,递了一根香烟给他。许成发接过来就点着了,眯着眼睛抽了起来。他如今已经慢慢适应了这种烟草的味道。在很多情况下,一个男人如果没有某种爱好,就难以融入某种圈子;如果不会抽烟,很多时候都找不到话题。

  林少明悄声问:“成发,明天还去上班吗?”许成发默不作声。林少明就说:“我都听说了。”许成发就问:“你听谁说的?”林少明笑了笑,没有回答。许成发就狠狠地抽了一口烟。许父接过话头问:“你们说啥呀?”许成发忽然把烟头扔在地上用脚使劲儿踏灭,没头没脑地问:“伯伯,补偿协议还没签吧?”

  许父回答说:“还没有,你不是说再等等吗?”许成发就说:“你要是觉得补偿太低了,就不要签。”张山民立即接过话头说:“对。我听说按照县里的规定,我们家那片菜园应该分到六万六的补偿款,可村里只给我们四万八,还说是政府定的标准。这相差太多了,错得不是脉,我肯定不会签。”

  许父小心翼翼地问:“那,我们不签,村主任会答应?”许成发忽然冒出一句:“不答应又咋啦?难道还会吃了你?总得讲道理吧?补偿标准那么低,谁愿意签?还让不让人活了?”张山民接着说:“对,太不像话了!”

  林少明看了许成发一眼,不明白舅倌儿今天为啥发这么大的火气,于是就赔着笑脸说:“依我看,还是早点儿签了吧。你胳膊能拧得过大腿?拖到最后还是得签,得罪一圈子人不说,还让人看了笑话,真是‘屙屎打喷嚏——两头蚀’。”

  许成发就说:“总得依法办事吧?”林少明笑了笑说:“白马寺的和尚们也不愿意,听说怀正法师还到处告状,可最后不还是答应了?这就叫‘二姑娘拜年——只有你的席坐,没有你的话说’,认了吧。”

  许成发就往西山方向看去,隐隐约约瞧见寺庙的旁边有人在晃动,屋顶上也有人,好像正在往下面递瓦;还有人正举着铁锤敲敲打打。可是,悠悠扬扬的钟声依然准时响起,在林间扩散,在峡谷低回,在青石桥镇的上空盘旋环绕。

  到晚饭时间了吧?一些人家的炊烟已经袅袅升起,接着便听见菜入油锅时发出的哧啦声,随后就有浓浓的香味扑鼻而来。该回去填饱肚子了,哪怕有天大的事儿也得先填饱肚子再说。张山民叹了一口气,起身走了。

  许小兰立即从灶户里走了出来,对弟弟说:“兄娃儿,刚才张山民在,有些话我不好说。你晓得么,菜地上的那个工程,你姐夫拿下来了。”许成发说:“大姐,这个我晓得呀。”

  许小兰说:“可你晓得你姐夫花了多少钱才拿下吗?”许成发摇了摇头。许小兰说:“如今做工程真的很难,不花钱更没有份儿,可花了钱总得赚回来吧?工地晚开工一天就少赚一份钱,你姐夫拖不起呀。”

  许成发就问:“大姐,你到底想说啥呀?”许小兰就说:“兄娃儿,大姐今天就实话实说了,不对的地方你可要担待啊。我听说村里也只是少给我们一万多块钱的补偿,我们要是一直耗着不签,你姐夫的损失可不止一万多块呀!反过来说,要是早点儿开工,你姐夫多赚一些,不就补回来了吗?”

  许母立即说:“小兰说的有道理,早点儿签吧,少明多赚些钱,肯定不会亏待我们。”

  林少明笑着点点头。许父大口大口地吸烟,半天没有吭声,忽然把烟蒂扔在地上说:“先吃饭吧,让我再想一想。”

  一夜无话。第二天醒来时天已大亮,许成发磨磨蹭蹭地起来洗漱吃饭,八点多了还没动身。母亲问他咋不去上班?他只好说等一会儿就去。九点多了,母亲又问了一次,许成发觉得不好回答了,就朝门外走去。

  沿着光溜溜的青石板一路向前,走到巷子尽头就是清凉溪。此时溪岸边的各种花草树木已披上了绿色的新装,而旁边的菜地上却是一片光秃秃的,裸露出黑色的泥土。

  许成发走到菜园边上,无意中朝左边看了一眼,猛然发现父亲那熟悉的身影,正弯腰伸手抓了一把泥土,用力一捏,仿佛能捏出油来,又放在鼻子下吸了一下,眉头开始时是舒展的,后来便纠结在一起。

  许成发躲在一棵皂角树后面远远地看着,看着,心情渐渐沉重起来。他明白,土地对于父亲来说就是他的一切,是他赖以生存的基础,是他安放幸福的所在。没有跟土地亲近过的人,怎会理解这份感情?

  随后,许父又走到菜园右边的一堆碎砖烂瓦前面,点燃一根烟,忽然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把烟插进土里,双手合十拜了三拜,嘴里好像还在说着什么。许成发感到有些纳闷,就走了过去。

  许父也看见儿子了,就站起来说:“成发,过来。”

  许成发走到父亲跟前问:“伯,你这是干啥呀?”

  许父指着那堆碎砖烂瓦问:“成发,你晓得这是啥吗?”

  许成发摇摇头。

  许父就说:“土地庙。”

  见儿子露出费解的神色,许父又说:“好多年前的时候,这里有一座土地庙,远远近近十里八乡的农民都要来这里烧香,求土地神保佑一个好收成。到‘文化大革命’的时候,一队红卫兵要破‘四旧’,就把土地庙给毁了。”

  许成发问:“后来为啥不重建呢?”

  许父说:“没人操这个心啊。我倒想重建,可说话没人听,这事儿就搁下了。这几年,有人需要土地神了,就对着这堆碎砖烂瓦拜一拜;还有的人心比较细,就用石头垒在一起凑合着用,你看那边——”

  顺着父亲的手看去,许成发就在一棵枸树下看到了三块石头,两块为壁一块为顶,构成了一个极其简陋的土地庙;前面还有残留的香烛,应该是不久前有人曾经光顾过。

  许成发想了一下忽然说:“伯,我记得我很小的时候你好像带我来过这里,那时候这里都还是一片麦地吧?”

  许父点点头说:“是的,没想到你还没完全忘记。”

  许成发又问:“伯,你经常来这里吗?”

  许父没有回答,好一会儿才说:“成发,这座土地庙门口原来还有一副对联,上联是‘莫笑我老朽无能,许个愿试试’,下联是‘哪怕你多财善贾,不烧香瞧瞧’。听说后来有一个秀才打这儿经过,又写了一副,上联是‘土肉虽肥,唯愿莫将铁刨剐’,下联是‘地皮太薄,要求只用篾扒抓’。”

  许成发就说:“我在南都的时候曾经路过一座土地庙,看见门口也有一副对联,上联是‘须仔细横下心来’,下联是‘莫糊涂磕下头去’,横披是‘求之不得’,真有意思!”

  许父就接着说:“有意思,有意思。”

  恰在这时许成发的手机响了,一看是苏晓燕打来的,他急忙走到远处接听。苏晓燕在电话里让许成发上午到镇政府去一趟,说镇长想了解一下征地拆迁的情况。

  许成发就问:“镇长找我?他咋晓得这事儿?”

  苏晓燕就说:“是我对他说的。”

  许成发又问:“你咋说的?”

  苏晓燕回答:“我就说征地拆迁标准太低,菜农有意见。”

  许成发心头一热,说:“晓燕,谢谢你!”

  苏晓燕却说:“客气话就不用说了,快去吧。”

  刚走到街口,忽然遇到了张山民,他脸面潮红,头顶冒汗,一见许成发就急匆匆地说:“哎呀,成发兄娃儿,你到哪里去了?手机也不接?村主任正在到处找你哩。我刚才到你单位去了,可他们说你还没去,原来你躲在这里呀。”

  许成发说:“哦,刚才的号码不熟悉,我就没接。找我有事儿吗?”张山民说:“商量补偿款的事儿,听说还有加价的可能。”许成发眼睛一亮,问道:“是吗?”张山民笑嘻嘻地说:“我哪敢骗你呀?”

  许成发不再说话,拉起张山民就跑。可是,来到村委会却不见村主任,门口站着几个村民,两只胳膊交叉抱着,斜眼看着许成发跟张山民。许成发上前问:“哎,看见村主任了吗?”“老稀毛”回答:“被副镇长拉去训话了。”许成发问:“为啥呀?”“老稀毛”说:“征地任务完不成呗。”

  许成发说:“奇怪,村主任不是说找我过来吗?”“老稀毛”问:“许成发,你晓得我们村为啥完不成征地任务吗?”许成发摇摇头。一个矮个子就说:“都是因为你。”许成发睁大眼睛问:“因为我?为啥这样说?”

  “老稀毛”接过话头说:“你鼓动你老爹跟张山民不签协议,征地进行不下去,不是因为你难道还是因为我?”许成发辩解说:“我是为大家好,补偿那么低,谁愿意签呀?”矮个子就说:“我们不嫌低,只是你们心太深。”

  许成发提高语调说:“真的很低,不信你们到县里去打听一下,我们村的补偿标准要比国家规定的低一大截。我估计这里面肯定有问题,我还打算向镇长反映哩。”“老稀毛”却说:“反映个!你有完没完?”许成发粗着脖子说:“你……不知好歹!”

  矮个子笑了一声,说:“种菜太累人,辛苦一年,半亩地撑破天也就赚一万多块,还抵不上人家贩菜的,我早就想改行了,打算拿到这笔钱了就去干别的。你们倒好,硬是不签协议,害得大家都拿不到钱,你说不怪你怪谁?”

  许成发说:“哼,目光短浅!”矮个子却说:“火烧眉毛,只顾眼前。你倒是目光长远,还回来干啥?回来就回来吧,瞎掺和啥呢?难道整个青石桥就你一个能人?我们难道都是憨包二百五?”

  许成发红着脸说:“我们不签是我们的事儿,你凭啥怪我?”矮个子冷冷地说:“就怪你了,咋啦?”许成发急了:“你还讲不讲道理?”矮个子往前走了一步,说:“就不讲道理,咋啦?”

  张山民一看势头不对,急忙上前赔着笑脸说:“哎哎哎,各位有话好好说,都是一条街上的,抬头不见低头见,搁不住为这事儿发火伤和气,‘为个虱子烧皮袄——值不得’。好言一句三冬暖,恶语一句六月寒,都少说两句吧。”

  矮个子却一把薅住张山民的领口,一拉一扯,就把他撂倒在地上,用手指着他说:“张山民,你狗日的也跟着一起瞎起哄,你以为你是谁呀?不过是个种菜的,惹毛了领导,到时候拿不到一分钱,该你狗日的吡(倒霉)!”

  张山民一边往起爬一边说:“哎哟,吴老三,你手劲儿真大!”许成发却看不下去了,就说:“你还敢动手打人?”矮个子眼一横,说:“老子连你也敢打,你信不信?”许成发也火了,就说:“你以为我怕你?”

  矮个子不再说话,上来就是一拳,许成发低头躲过了,却没有躲过第二拳,两人便扭打在一起。许成发毕竟年轻没经验且身单力薄,哪里是一个常年劳作的壮汉的对手?很快就被按在地上,结结实实地挨了几拳。

  趁这工夫,张山民飞快地叫来了许父和林少明。来到现场,“老稀毛”跟矮个子早已不见了踪影,许成发正坐在地上发呆,旁边是围观的村民,小声议论道:“嗨,自找的,早点儿签了不就没事儿了?逞啥能呢?不就读过几年大学吗?”

  许父抱住儿子问:“成发,伤到没有?”

  许成发摆脱父亲的手臂,慢慢地站了起来。

  林少明跺着脚说:“成发,是吴老三打的你吗?吴老三,老子饶不了你!”说完做出一个转身欲走的动作,却被许成发一把拉住了。许成发说:“少明哥,算了,犯不上跟他这号人计较。”

  林少明又问:“吴老三为啥打你?”

  张山民走过来说:“村主任叫我喊成发过来,可我们来了连他的魂都看不到,狗日的,溜得比黄鳝还快!不巧遇到了吴老三那个‘二球货’,话不投机就动了手。”随后介绍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许父一听立即火冒三丈:“妈的逼,老子签不签关你屁事儿?狗日的,真是‘吃辣萝卜操淡心’!‘茅缸里竖旗子——蛆也想造反了’,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德行!”

  林少明想了想,就将老丈人拉到一边,把单位让许成发回来做他思想工作的事儿说了出来。许父愣了好一会儿才说:“有这事儿?成发可是压根儿没说呀。”林少明就说:“他是不好跟你开口,可要是做不通你的思想工作,他的工作说不定就保不住。伯,成发也有难处呀!”

  许父听了呆立片刻,忽然转身大步流星地走了。

  这时,村委会一间办公室的窗户悄悄打开了一条缝,一双眼睛滴溜溜地转了一圈,确信许成发等人走远了,房门才打开,从里面走出了曲队长、村主任跟“瘦猴”等几个人。

  没过多久,许父跟张山民一起走进村委会,在征地补偿协议上签下了自己的大名。张山民问啥时候才能领到钱?村主任说:“‘瞎子磨刀——快了’,回家等吧,很快就会分下去。”

  许父回到家里就对儿子说:“成发,征地补偿协议我已经签了。”许成发抬头惊讶地问:“签了?啥时候签的?”父亲说:“就是刚才,张山民也签了。”许成发又问:“不是说再等等吗?咋就签了呢?”

  许父在儿子对面坐下,掏出一包烟递给儿子一根,又给儿子点上,狠狠地吸了两口,这才说:“成发,我要是不签,你就不能上班,还处处受气。争来争去也就是万把块钱的补偿款,要是为这连工作都弄丢了,不划算啊!”

  许成发摇摇头说:“嗨,这叫啥事儿呀?不是吃眼子亏么?”许父苦着脸说:“娃子,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头?你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份体面的工作,不能因为这毁了你的前途啊!认了吧!”

  大门忽然被推开了,张山民跟杨大牙走了进来。杨大牙把一只老母鸡往地上一扔,张山民则拎着一壶地封黄酒。许父就问:“山民,大牙,你们这是……干啥呀?”张山民说:“许叔,给成发兄娃儿补补身子吧。”许成发就说:“嗨哟,张大哥,杨老板,我这不好好的吗?至于吗?”

  杨大牙就说:“兄娃儿呀,你也是为了我们才挨打的,我这心里过意不去呀!”许成发还要拒绝,许父就说:“成发,既然是他们的一份心意,就收下吧,不能挼了人家的面子。中午就炖了,山民,大牙,都莫走了,我们好好喝几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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