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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苏晓燕是第二天傍晚才知道许成发挨打的。

  她去找刘玉林,刚走到门口,就听见房间里传来一阵酒杯相碰的声音,随后便是说话声。一个声音说:“还是曲队长有办法,让他们窝里斗,这就叫‘半夜听见床板响——自家人搞自家人’。许成发挨了一顿,他老爹马上就签了,高,实在是高!”

  另一个声音却说:“我哪有这个头脑?都是人家刘主任的高招。哎,你还不晓得啵?让许成发回家去做他老爹的思想工作,也是刘主任想出来的,这才叫高!”然后就是刘玉林的声音:“嗨,我这也是为了完成任务,不得已而为之呀!”

  苏晓燕瞬间就听明白了,第一反应就是许成发受伤没有?立即转身蹑手蹑脚地下楼,然后就打电话给许成发,先问他在哪里,许成发回答说在家里;又问他吃饭没有,回答说正在吃。

  苏晓燕这才问:“你……是不是被人打了?”

  许成发顿了一下才说:“你咋晓得的?”

  苏晓燕再问:“谁打的?伤到没有?严重吗?”

  许成发笑着说:“我身体好,没事儿。”

  挂掉电话,苏晓燕站在梧桐树下发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忽然觉得后脊梁上冷

  飕飕的,这才发现自己刚才出了一身冷汗。为啥会出冷汗?显然是为许成发担心所致,而那个叫许成发的愣头青年,仍然深深扎根在她的心里!

  晚上七点多,苏晓燕决定去看看许成发。可是,刚走了一半,她的脚步却渐渐慢了下来,继而是迟迟疑疑的,最后干脆停了下来。她不想一个人去,害怕引起误解,那样对许成发不好。既然真心喜欢他,就应该处处为他着想。

  又过了一会儿,苏晓燕忽然掏出手机给陈天朴打了一个电话,对他说想去看看许成发,请他陪一下。陈天朴真是个聪明人,没有问为什么,很爽快地答应下来,没过多久就驱车赶来了。

  直到苏晓燕上车了,陈天朴仍然没问为什么,只是把车往许成发家开去。路过卫生院的时候,苏晓燕忽然想约胡淑琴一起去,一来做做样子,让胡淑琴感觉自己跟许成发之间其实并不是她想的那样;二来有胡淑琴出场,对自己也是一种掩饰;三来,苏晓燕也想跟胡淑琴消除彼此的误会。

  于是便叫停车,犹豫了好一会儿才对陈天朴说:“陈老板,我想约胡淑琴一起去,你能不能帮我去叫一下她?我估计她今晚应该在值班。”

  陈天朴却面有难色地说:“这个,那胡淑琴对我没什么好感,恐怕帮不了你呀。再说了,你亲自去才显得有诚意。”苏晓燕想了想,又说:“陈老板,我知道你的为人,所以非常信任你。你也知道,我跟胡淑琴之间有些误会,想借这个机会化解掉,可我贸然去叫她,效果未必就好,你能不能先做个铺垫?”

  陈天朴心想,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再不答应未免有些不近情理,甚至是对不住许成发,于是便点头应允,随后便下车走了进去。来到门诊部,胡淑琴果然正在值班,陈天朴叫了一声:“胡美女,胡医生,在忙啊?”

  胡淑琴抬头愣了一下,随即站起来说:“哦,是陈老板呀,咋这个时候来了?”陈天朴说:“来看看你,不行吗?”胡淑琴微微皱了一下眉头说:“你是找许成发吧?我这几天在下乡,下午刚回来,还没来得及跟他联系。”陈天朴就说:“找许成发一会儿再说,不过这会儿有个人想先见见你。”

  胡淑琴就笑着说:“你说的不就是你吗?真会开玩笑。”陈天朴说:“不是我,是你的老同学苏晓燕。”胡淑琴略略吃了一惊,问:“她来干啥?”陈天朴就说:“她想来看看你,但不好意思一个人来,就让我先来通报一声。”胡淑琴说:“没必要吧?”

  陈天朴觉得火候差不多了,就说:“胡淑琴,看在许成发的面子上,听我几句劝吧。不管你跟苏晓燕之间原来发生过什么,人家能主动来看你,说明人家是有诚意的。伸手不打笑脸人,冤家宜解不宜结,你说是不是?”见胡淑琴低头不语,陈天朴悄悄走了出去,对苏晓燕招了招手。

  苏晓燕进来了,犹豫了好一会儿才叫出口:“淑琴。”

  细细算来,她们两个已经有好长时间没有来往了。今天苏晓燕主动来访,完全出乎意料。但胡淑琴并没有站起来,只是淡淡地问:“有事儿吗?”

  苏晓燕犹豫了一下,说:“许成发挨打了,你晓得吗?”

  胡淑琴又愣了一下,猛然站了起来,惊叫道:“啊,成发他又挨打了?咋回事儿啊?”顿了一下,忽然直愣愣地看着苏晓燕,说:“哎——你咋晓得的?”

  苏晓燕回答:“我也是无意中听到的。”

  胡淑琴开始拨电话,随后便用哭腔说:“成发,我都听说了,你没事儿

  吧?……好,你没事儿我就放心了,你一定要多加小心,你听到没有?我不允许你出一点点儿的差错……呜呜呜……”一粒粒饱满圆实的泪珠滚落在桌子上摔成水花。

  一句“又挨打了”让苏晓燕恍然想起了上次发生在茶馆门口的那件事儿,感觉好像胡淑琴话中有话,于是心头沉了一下,眉头紧了一下,随后却掏出纸巾递给胡淑琴。

  胡淑琴忽然问:“你为啥要对我说?”

  苏晓燕说:“因为……你是许成发的女朋友啊。”

  胡淑琴的肩膀动了一下,问:“你……真是这样想的?”

  苏晓燕心想,既然已经说到这个话题了,那干脆就说开吧,这样今后才好相处,就说:“淑琴,我们之间原来可能存在一些误会。我晓得你是真心喜欢许成发,我要是说不喜欢他肯定是骗你的,可仅仅只是喜欢,再说了……还有刘玉林,我怎么……我跟许成发之间真的啥都没有发生过,我可以对天发誓。”

  苏晓燕的语速很快,脸上微微泛起了红晕,眼珠像是要飞出来一样。胡淑琴就想,既然苏晓燕主动上门来解释,说明她是诚恳的,愿意和解的。如今许成发已经回心转意,我要是还计较岂不显得小家子气?

  又想,即便苏晓燕跟许成发之间真的有事儿,可我自己跟刘玉林之间也有过,实在是对不住许成发,因此生出了满腔的歉意,也冲减了不少嫉妒的底气,于是就说:“好吧,但愿只是一场误会。”

  苏晓燕就说:“谢谢你的信任。”

  这时,陈天朴敲门说:“美女们,一起去看许成发吧?”

  胡淑琴转身就走,走到苏晓燕旁边的时候忽然停住了,瞥了她一眼,目光又迅速转移到陈天朴的脸上,只见陈天朴伸手指了指苏晓燕,胡淑琴就对苏晓燕说:“要不,一起去吧?你们等我一会儿,我去叫同事顶一会儿班。”

  敲门,刚好是许成发开的。趁他愣神的工夫,陈天朴一把将他抱住,说:“哎哟,兄弟,刚才在车上听两个美女说话,才知道你受委屈了,怎么不跟兄弟说一声呀?”许成发就说:“这丢人的事儿哪好意思开口呀?还劳驾你们来看我,惭愧!”一边说一边去看两位美女,心里却在嘀咕:“她们俩咋走到一起了?”

  刚在堂屋里坐下,许母就端上了热茶,拿出了点心。许父只顾搓着手,嘿嘿地笑着,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来。许母碰了一下许父的肩膀,两人便知趣地走了出去,把时间和空间留给年轻人。

  还是陈天朴先开口:“成发,咋回事儿呀?”许成发就简单地介绍了情况。胡淑琴一直盯着许成发看,发现他的手腕上贴着一张膏药,立即放下茶杯,一把抓住他的手,说:“成发,你的手伤得重不重?”许成发笑着说:“扭了一下,没事儿。”胡淑琴却猛然抱住他,呜呜呜地哭了起来。

  几个人都愣住了。陈天朴把茶杯举在空中忘了放下,苏晓燕的笑容凝固在脸上久久不散,许成发像木头人一样立在地上手足无措。终于反应过来了,许成发拍了拍胡淑琴的后背说:“放心吧,我没那么容易受伤。”胡淑琴这才放手,揩干自己的眼泪。

  许成发坐下的时候悄悄看了一眼苏晓燕,虽如闪电一般转瞬即逝,苏晓燕还是从中读出了几许无奈几许愧疚和几许纠结。她的心海里翻起了浪花,却只能低头不语。

  胡淑琴又问:“谁打的你?报警没有?”

  许成发回答:“一个村里的,我姐夫当时就想报警,可我没让。”

  胡淑琴急问:“为啥不报警?把他狗日的抓起来。”

  许成发摸了一下鼻子,说:“嗨,他也是想早点儿拿到补偿款,挺不容易的。说实在的,我有点儿同情他,并没有跟他计较,不然他肯定占不到便宜。都是一条街上的,得饶人处且饶人吧!”

  胡淑琴又说:“以后可得小心,莫太心软。”

  苏晓燕一直保持沉默,此时忽然觉得如果不说话好像是在刻意回避什么,越是这样越是容易让人怀疑。恰在这时,陈天朴递了一个眼神给她,苏晓燕心领神会,就问:“哎,许成发,你没有去找镇长呀?”

  许成发说:“不用去了,征地补偿协议已经签了。”

  苏晓燕就说:“签了?这么快?”

  许成发就自我解嘲道:“不签,恐怕我还得挨打哟!”

  陈天朴就笑了起来:“我在老家司法所上班的时候,也经常调解一些因征地拆迁而引发的矛盾,不过一般都是拆迁公司跟被拆迁户之间打架,还没见过被拆迁户打被拆迁户的,真是长了见识。”

  许成发就说:“唉,都是钱惹的祸,伤不起哟!”

  这时,胡淑琴站起来说:“成发,你早点儿休息吧,我明天再来看你。”说完上前抱了抱许成发。经过大门的时候,苏晓燕趁胡淑琴不备,右手伸到后面,把一个折起来的信封塞进许成发的手里,许成发急忙装进口袋里。

  返回后,许成发掏出信封打开一看,里面有三百块钱,不觉心头一热,抬脚就追了出去,却见陈天朴的车已走远,尾灯渐渐模糊。许成发站在街巷上久久不愿离去。

  不一会儿,陈天朴发来一个段子:大多数原配都以为,会做菜就能抓住老公;大多数小三都以为,会上床就能抓住男人。于是,原配们练厨艺,小三们练床艺,大家夜以继日,不辞辛劳。结果,男人总想维持着这样一种完美现状——吃原配做的菜,上小三睡的床。

  许成发开始还笑了笑,可看到“小三”这样的字眼后,忽然就想到了小周,心里又刺痛了一下,闷闷地回到卧室。可小周的影子始终挥之不去,中间还夹杂着苏晓燕跟胡淑琴的面容。心绪再次烦躁起来。

  苏晓燕的心里同样很不平静。

  回到家里,思虑再三还是拨通了刘玉林的电话,问他为啥要指使人打许成发?刘玉林稍稍愣了一下,断然否定了。苏晓燕就说:“男子汉敢作敢为,晚上你们吃饭时说的话我都听到了,你还不承认?”刘玉林不吭声了。苏晓燕又问:“让许成发回家做他老爹的思想工作也是你的主意?”

  刘玉林就说:“晓燕,你今天说话咋怪怪的?”苏晓燕说:“这种下三滥的事儿你也做得出来?”刘玉林不高兴地说:“你是啥意思么?”苏晓燕就说:“真卑鄙!”刘玉林也来气了,就说:“咋啦?又心疼了?你们是藕断丝连啊?别忘了你是我的女人!”说完便挂掉电话。

  苏晓燕猛然把手机扔在床上,扑在枕头上就哭了起来,很久之后才慢慢平静下来,脑海里渐渐浮现出许成发的影子。她很想见到他,前所未有地想,史无前例地想。可是,又想到父母和舅舅的告诫以及自己此前的决定,内心的渴望又开始退缩。

  然而,渴望退缩之后仍会反弹,而且每一次反弹都比原来更厉害,当反弹到一定高度的时候,她几乎控制不住了,拿起手机又放下,放下再拿起,如此反复好几次。与此同时,又回想起胡淑琴拥抱许成发的那一幕,她明白胡淑琴是在演戏,专门演给她看的,但她的心里仍然充满了嫉妒。

  这样的心绪纠结了很久,某一天夕阳西下的时候,苏晓燕实在忍不住了,终于拨通了许成发的电话。一听到许成发那富有磁性的声音,她的心都快要跳出来了,连话都说不完整了。

  他们在西山脚下一片树林里见了面。苏晓燕痴呆呆地看着许成发,委屈的眼泪奔涌而出,打湿了许成发的肩头。初夏时节天气回暖,各种生命都在蓬勃生长。他们不说话,不约而同地走到一片草丛上,茂密的树叶挡住了他们的身体,却挡不住压抑的呻吟……

  事毕,苏晓燕躺在许成发的怀里,用凌乱的头发虚虚地遮住自己的眼睛,好一会儿才喃喃地说:“舅舅警告我不要再跟你来往了,可我做不到,真的做不到……”

  许成发说:“惹恼了你舅舅,怕是不好吧?”

  苏晓燕说:“我也那样想过,为了你我都好。可是,刘玉林做事太过分了,我越来越看不惯了。你晓得吗?他每一次跟你过不去,其实都把我向你推进了一步,他还对胡……”忽然意识到自己说漏嘴了,急忙假装咳嗽起来。

  许成发急问:“你说啥?他对谁?”

  苏晓燕就想,到底该不该把胡淑琴跟刘玉林的事儿告诉许成发呢?如果说了,刚刚平静下来的局面又要波澜骤起,对谁都不利,暂时维持现状也好,就急忙说:“哦,我是说刘玉林还对胡主任背后说三道四的,说胡主任在悄悄做生意,不然哪有钱去走关系?”

  许成发就说:“哦,胡主任他做啥生意呀?”

  苏晓燕却岔开话题说:“这个……我不大清楚。哎,不说这个了,说说我们自己吧,你……最近好像瘦了?”说完双手搂住许成发的脖子,定定地看着他。

  许成发就说:“其实,虽然我跟胡淑琴定亲了,但我发现自己的心思还是在你身上,可是,为了我伯伯,我不得不答应下来。我就想,这也许就是天意吧,老天让我们相逢相识相知相爱,却不给我们相亲的机会,或许我们命中注定只能做情人不能做夫妻。”

  苏晓燕就说:“但愿我们来生再相逢。”

  许成发却说:“今生相逢已如此,哪里还敢奢望来生?”

  两人不再说话,等浑身的情欲再度膨胀的时候,他们再次用动作来表达彼此的爱意,忘记了时间,忘记了烦恼。

  可是,当他们走出山林的时候,却被一个瘦瘦的人看见了。那人一溜烟地跑了,径直来到一家饭馆,里面有几个人正在吃烧烤,刘玉林坐在上席。酒酣耳热之际,“瘦猴”悄悄地把刘玉林叫了出来,对他说刚才看见许成发跟苏晓燕在一起了。

  刘玉林急忙问:“真的?”“瘦猴”说:“刘主任,我哪敢拿这事儿开玩笑?”刘玉林又问:“在哪里看见的?”“瘦猴”眼珠一转,说:“在清凉溪边。”刘玉林黑着脸不说话,心里却懆透了。“瘦猴”就说:“刘主任,你得当心啊,你们还有两个多月就要举行婚礼了。”

  刘玉林忽然朝地上吐了一口。“瘦猴”就说:“那个许成发也实在太不像话,刚刚挨了一顿打,一点儿都不吸取教训。要不,再好好修理他一下?”刘玉林却做出一个制止的动作,说:“不必,我自有办法。”

  “瘦猴”又说:“要不,把这事儿对胡淑琴说?”刘玉林愣了一下,心想,如果胡淑琴知道了肯定会跟苏晓燕大吵大闹,而苏晓燕一气之下说不定就会把胡淑琴跟他刘玉林之间的事儿抖搂出来,这可是两败皆输啊!

  于是就说:“不行,这样只能起相反的作用。再说那个胡淑琴对许成发是死心塌地,未必就相信。”“瘦猴”就问:“那咋办?”刘玉林吐出一句:“釜底抽薪!”随后招招手,“瘦猴”的耳朵便侧了过来,刘玉林低声吩咐一番。

  这天上午,许成发去上班的时候,许父让他问一下什么时候才能拿到补偿款,回答说很快就能办好。可是,一连等了一个星期都没有动静。许父悄悄问了其他人,都说拿到了,就是他跟张山民没有拿到。许父感到不可思议,亲自到拆迁办去问,却没找到一个人。

  这天一大早,许父出门后就遇到张山民了,他正挑着几根竹竿急匆匆地走着。许父问他干啥子?张山民放下挑子四下看了看说:“哎,许叔,在地里插一些竹竿说是种菜用的,到时候能多要点儿钱。”

  许父问:“这行吗?”张山民说:“听说‘老稀毛’就是用这种方法多拿了一千多块钱。”许父却摇摇头说:“这……不是作假吗?不好吧?”张山民就说:“别人作假就算数,我们就不行?”

  许父不说话了。张山民就问:“哎,许叔,你这是要到哪里去?”许父说:“回乡下老家去一趟,想看看那里有没有地转包。”张山民就问:“你真想到乡下去种菜呀?”许父就反问:“这街上还有地吗?”张山民就说:“那,你得早点儿回来哟,我们这几天都得经个心儿。”

  两人说话的时候,“瘦猴”就躲在旁边听。等他们走了,“瘦猴”一溜烟来到拆迁办禀报给曲队长。曲队长如此这般交代一番,“瘦猴”得令而去。

  约莫十点钟的样子,许母正要出门,却见张山民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气喘吁吁地说:“婶婶,不好了不好了,我们的菜地都被毁了。”许母吃了一惊,急忙问:“谁毁的?”张山民回答说:“是拆迁办的人,带了两台挖掘机,已经挖了一半了。”

  许母就说:“钱还没拿到,菜地就毁了?”张山民说:“是的,你们快去看看吧。哎,许叔回来没?”许母就说:“还没有。”张山民就问:“他带手机没有?”许母说:“哪里有手机?家里装部电话还是下了老大的决心。”张山民说:“嗨,关键时候找不到人,再不去就晚了。”说完拉着许母就走。

  两人一路小跑来到菜园,只见两台挖掘机轰鸣着,吐出浓重的黑烟,正在菜地上扭来扭去,地上已经赫然出现了一个大坑。旁边站着一群人,有穿制服的,有穿便装的,一个个冷眼看着许母跟张山民。

  这片菜地正是许成发家的。张山民上前笑嘻嘻地问一个身穿迷彩服的人:“哎,兄弟,这是咋回事儿呀?”那人就说:“我不清楚,你去问曲队长吧。”张山民就凑到曲队长旁边问:“哎,领导,这是干啥呀?”

  曲队长头也不回地说:“强制征地。”张山民说:“可是,补偿款还没给我们呀?”曲队长说:“谁叫你们不签字?”张山民说:“因为你们给得太少了。”曲队长说:“那就怪不得别人。”

  张山民愣了好一会儿,又去找另外几个背着手的人,可那几个人只顾抽烟聊天谈笑风生,没有人理会他。张山民忽然红了脸,一直红到脖子根,心里很懆,接着就大吼一声:“住手!”

  众人愣了一下,随即各忙各的。张山民红了眼,突然从地上捡起一块砖头,准备向挖掘机砸过去,却被一个人拦腰抱住,并夺下他手中的砖头,随后他便被几个人按在地上。

  目睹眼前的情景,许母心里异常难过,因为儿子曾经说过,要是菜地被毁了,补偿款就更难要了。张山民的叫声更刺激了她,这个柔弱的女人不晓得从哪里来的一股勇气,突然飞奔过去躺在挖掘机的前面。

  与此同时,正在办公室写材料的许成发的手机忽然响了,一看是刘玉林打过来的,他犹豫片刻,还是接了。刘玉林急促地说:“成发,你家的补偿款拿到没有?”

  许成发说:“还没有。”

  刘玉林说:“奇怪,我早就让他们给了,咋回事儿呀?”

  许成发说:“哪个晓得?”

  刘玉林说:“这个,我再过问一下。”

  许成发说:“谢谢!”

  刘玉林说:“成发,作为老同学,我不得不提醒你,我感觉这中间可能有问题,也许是有人想黑掉你们那笔钱,具体是谁不好说。反正你们要坚持,没拿到钱坚决不能让他们去挖菜地,只有这样才能顶住,顶住了我才好为你们说话,你明白吧?”

  许成发说:“明白,谢谢老同学。”

  挂了电话,正琢磨的时候,忽然又接到一个陌生电话,让他赶快到菜地去,说他家的菜地已经被毁了,他的母亲被人按在地上。许成发的脑袋顿时“嗡”的一声,飞身下楼直奔菜园而去。

  人们见许成发来了,自动让开一条路。许成发一眼看见母亲正躺在地上,双手被“瘦猴”拽住,双脚被吴老三拎住。许母大声叫喊:“你们啥都敢做,就不怕遭到报应?快把老子放开!”可是,她的声音却被轰鸣声给淹没了。

  许成发大喝一声:“住手!”

  “瘦猴”和吴老三回头看了一眼,却没有松手。许成发一个箭步奔了过去,伸手一拉一扯,就把两个人推倒在地,他准备扶起母亲。可是,“瘦猴”和吴老三却猛然扑了过来,再次死死地按住许母,许母发出了痛苦的呻吟。

  许成发怒不可遏,抓住“瘦猴”挥拳就打,鲜血从他的鼻子里喷然而出。吴老三也扑了上来,同样也挨了一击。接下来是一群人围了上来,有穿制服的,也有没穿制服的,一些人抱住许成发,一些人挥动拳头。许成发受了伤,其他人也受了伤。张山民上去帮忙,却被狠狠地揍了一顿。

  正混乱的时候,城管办主任过来了,随后警察也赶到了,把一群人都带走了。派出所认定许成发跟张山民是妨碍公务,暴力抗法,严重影响了青石桥镇重点工程项目的正常进行,要行政拘留十五天。

  林少明听到消息后,骑上摩托飞速赶来,只见许母正躺在地上呻吟,脖子上青一道紫一道的。许小兰哭着说:“王八蛋,真是欺人太甚!少明,你赶快去找关系,把成发弄出来。”

  林少明安顿好岳母后转身就往派出所跑去。可是,无论他怎样低声下气好说歹说,所长就是那句话:“这事儿是镇政府统一组织的行动,不是我们说了算。再说了,县公安局也插手了,人已经被带到看守所去了,我有啥办法?”问急了,所长就说:“要不你去找分管城建的副镇长吧?”

  林少明于是就去找副镇长,副镇长却黑着脸说:“那个工程是镇长重点督办的项目,你那个舅倌儿真是自不量力,居然敢去阻拦。哼,谁敢阻拦谁倒霉!”林少明赔着笑脸说:“是的,我那舅倌儿不懂事,你大人不计小人过,改天我让他给你赔不是。”

  可是,说了半天,却是一点儿效果都没有。说到最后,副镇长甚至发了脾气:“林少明,你要是再不识相,那块地上的工程就不让你做!”林少明当即就傻了眼,怏怏地退了出来。

  尽管心里很懆却丝毫不敢表露,只好去找胡主任,可胡主任的电话却关机了。林少明骂了一句:“妈的,关键时候掉链子!太不给力了。”想了一下,往卫生院疾驰而去。听了林少明的介绍,胡淑琴当即就说:“我小爹在县里开会,听我小妈说住在县政府招待所,我陪你去找他。”

  摩托风驰电掣般地来到县城,找到胡主任住的地方,林少明简单地说了情况。胡主任说:“这事儿闹大了。”胡淑琴就说:“小爹,你快想个办法,成发待在看守所里可是要遭罪的。”胡主任点点头说:“好吧,少明,你准备一些东西,我们这就去找人。”

  打了一番电话,通了几个关节,终于找到了县公安局的一名副局长。当晚,胡主任一行来到副局长家里,一番寒暄后说明了来意。副局长想了一下,问:“这个许成发是谁呀?还真有来头!你们是第二批来为他说情的。”

  胡主任就问:“局长,还有人来过?”副局长就说:“是的,下午就有人来过。”胡主任又问:“谁呀?”副局长说:“一个姑娘,好像姓苏……对,叫苏晓燕,也是县里的领导介绍来的。这样吧,既然县里领导打了招呼,我们会考虑的,但镇里也盯得紧,我们再研究一下……”

  千恩万谢后,几个人起身离开。走在路上,胡主任看了看林少明,轻轻地叹息一声。胡淑琴则低头不语,绞着自己的手指,心里却想,许成发在看守所里吃不吃得好?有没有挨打?

  刚想到这儿,忽然听见林少明的手机响了,他接通一听,原来是许父又住院了,于是带上胡淑琴急速赶回。来到卫生院只见许父正在输液,许小兰一见丈夫便哭哭啼啼的。林少明劝慰半天,她才说出事情的经过:

  许父晚上回来后看到许母跟女儿正相对垂泪,问明原因后便疾步来到菜园,却见菜园里已经面目全非,一个巨大的深坑就像血盆大口一样吞噬着他的菜园,当即就跪在地上哭了起来。许母跟女儿一阵苦劝才把他劝回家。

  回到家里,许父坐在椅子上生闷气,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手指却是颤颤抖抖的。忽然扔掉烟蒂,抓起电话就拨通“瘦猴”的手机,质问他为啥要毁自家的菜园?“瘦猴”却说,这是上级的命令,他们不得不执行。许父就说:“你们这样做,还有王法吗?”

  “瘦猴”却说:“我们就是按王法办的,是你们不识抬举,给脸不要脸。”许父忽然就懆了,就吼叫:“放你妈的屁!老子要到襄阳去告你们!”“瘦猴”就说:“你去告吧,到时候还是老子把你押回来,老子顺便免费到襄阳去一趟。”

  许父只觉得血往上涌,身体晃了几晃,还是歪坐在椅子上。幸亏许小兰早有防备,急忙给父亲喂了几颗药,又打电话叫医生赶快来,许父才没有大碍,只是又住了几天院。

  胡淑琴听完许小兰的讲述,一声不吭地拿起血压计给许父测量血压,又给许父倒了一杯水,随后又把房间打扫一遍,出去倒垃圾回来后却看见杨大牙进来了。

  杨大牙把一箱土鸡蛋放在地上,上前拉住许父的手问:“老叔子,不要紧吧?”许父说:“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唉,大牙,又叫你破费了。”杨大牙就说:“嗨,一点儿鸡蛋算个啥?情况我都听说了,他们也是太过分儿了。”

  许母就话中有话地说:“不怪人家,怪只怪我们家老许太较真儿,那么多户人家都没放个屁,就是他跟张山民不识相顶住不签,你这不是伸着脑袋去接砖?不治你治谁?”

  杨大牙没有听出话里的意思,就说:“许叔想要个说法是对的,怕也不是为了自家。可关键时候人心就散了,真是见利忘义哦!”许母就接着说:“是啊,有人还把地租出去了只管收钱,自己躲在后面,却让我家老许这样的‘老鳖一’出头露面。”

  杨大牙这才听出了言外之意,脸一阵红一阵白。许父就数落许母:“你就不能少说两句?”许母却说:“我偏要说,人长嘴不说话,难道只能吃饭?谁也不能堵住我的嘴!”许小兰就把母亲推了出去。

  许父就对杨大牙说:“大牙,你婶婶脾气不好,你别计较。”杨大牙却说:“婶婶心里有气没地方出,就让她说几句吧。唉,婶婶说得对,我这些年只顾做生意去了,几乎没有到菜园里去过,分补偿款的时候我却去了。我也晓得补偿低了,可我却经不住他们的连哄带骗还有吓唬,没想到许叔能坚持到最后,我感到惭愧呀!”

  许父就说:“大牙,千万别这么说,我坚持到最后也是因为自家有一亩三分地,并不是为了别人。可能是我太看重那块地了,挡了别人的财路。你年轻,如今看来不种地未必就是件坏事儿。”

  经这么一说,杨大牙心里反倒坦然了,就安慰一番,随后便说到许成发的事儿上。杨大牙说:“成发兄娃儿被抓走了,唉,我是干着急不出汗呀。别的忙我帮不上,要是需要钱打点的话说一声,我保证随叫随到。”

  杨大牙走后不久,胡淑琴也回去了。胡主任已从会上请假回来正在等侄女,一见面就对她说,苏晓燕下午到县看守所去看过许成发。胡淑琴问小爹是怎么知道的,胡主任就说是刘玉林告诉他的,肯定没错。又加重语气说:“淑琴呀,在这节骨眼上,你可得好好表现啊。”

  胡淑琴明白小爹的意思,第二天一大早就动身去看守所。临走的时候,胡主任拿出两条烟两斤茶叶递给她,叫她送给管事的警察求他们关照一下许成发,又塞给侄女五百块钱叫她见机行事。想了一会儿,胡主任决定亲自陪侄女去。

  来到看守所,一番打点后终于见到了许成发,他脸色苍白,眼窝下陷,目光空洞,头发上沾满了灰尘,手臂上有一道道的红印。胡淑琴一把拉住许成发的手按在自己的胸脯上,当即哭了起来。

  许成发满眼愧疚地看着胡主任,又低头看着胡淑琴,轻声说:“淑琴,别哭了,我这不是好好的么?一根头发都没少,过几天就能出去了。”一边轻轻地抚摸她的头发,胡淑琴忽然就扑到了他的怀里。

  胡淑琴想把许成发的事儿告诉陈天朴,就拨通他的电话,却被告知他回南都去了,胡淑琴就没说出口,心里却觉得有些遗憾。回去的路上,她特意给苏晓燕发了一条短信:谢谢你去看成发。苏晓燕很快就回复了:不客气,这是应该的。胡淑琴还想说句什么,可想了好久还是想不出来。

  刚回到镇上,胡淑琴忽然想去白马寺抽个签,随即便坐上三轮赶了过去。白马寺已经迁址,新建的寺院里显得忙碌而凌乱,不过大雄宝殿已经收拾停当。她便拾级而上,猛一抬头却碰见苏晓燕跟刘玉林了,胡淑琴当即便愣住了。

  苏晓燕也看见她了,就说:“淑琴,你也来了?”

  胡淑琴就说:“哦,是你们呀,来有事儿?”

  苏晓燕说:“今天没事儿干,就让刘玉林陪我来山上转转,顺便看看这新修的寺庙。你是来为许成发求签的吧?”

  胡淑琴默认了,心里却说,你恐怕也是为他而来吧?

  刘玉林心想,应该在许成发的事件上表个态了,就说:“哎,我早就提醒过许成发要注意控制自己的情绪,不要冲动,可他总是不听,这下吃亏了吧?唉,等我有空了也去看看他。”

  苏晓燕就问:“他家的补偿款拿到没有?”

  刘玉林说:“我哪晓得?已经拨到村里去了。”

  胡淑琴就说:“听许成发伯伯说还没有拿到。”

  刘玉林就看着远山说:“听村主任说,许成发的伯伯要求太高,村里做了几次工作都做不通,想私下里多给他两千块也不行。他还鼓动张山民在菜园里插竹竿搭棚子想多拿些补偿,村里很恼火,就告到镇上去了,我想帮他们也帮不上。”

  胡淑琴就说:“那是村里在说谎!”

  刘玉林就一直盯着胡淑琴看,直看得她目光躲闪低头不语。刘玉林忽然问:“哎,胡淑琴,听说你跟许成发订婚了?那,啥时候喝喜酒呀?要不我们一起举行集体婚礼,咋样?”

  胡淑琴觉得应该说句话了,就说:“好啊。”

  苏晓燕却撇撇嘴说:“刘玉林,恐怕你是一厢情愿吧?”

  刘玉林笑了笑,忽然问:“晓燕,你刚才求的是啥签?”

  苏晓燕就说:“一个上上签,挺好的。”

  刘玉林却说:“嗨,别信这一套,都是骗人的把戏。”

  苏晓燕就说:“佛门圣地,不要乱讲。”

  刘玉林又说:“和尚也是人,又不是神,狗屁圣地。”

  胡淑琴忍不住说了一句:“佛教跟神是两码事。”

  刘玉林就笑着说:“嗨,装神弄鬼的,都一样。你们都觉得好运是求来的,可我觉得命运是天生的,是求不来的。你看那个张山民,每个月初一十五都要来求送子观音,可至今也没求到,命里该有总会有,命里没有莫强求。”

  苏晓燕就说:“好运是修来的,不是求来的。”

  刘玉林就反问:“那你还来求签?”

  苏晓燕一时语塞。

  刘玉林就手舞足蹈地说:“跟你们说一件事儿啊,你们听了可别外传。县里分管文教卫的秦副县长你们应该认得吧?他当上副县长后,一个老板建议他找个高人指点一下,并给他推荐了一个和尚,三天两头到他家去,秦副县长也是天天在家烧香,够虔诚吧?”

  又说:“可结果咋样?至今还是个副县长。那年本来有机会上去当县长,可让卫生局一个女孩子给告了,结果就被竞争对手给挤了下来。你们猜为啥?原来那秦副县长特别好色,而且色运极好,身边美女如云。有人就说,色运好了官运必差,求也没用,老天不可能把啥都给你一个人。”

  苏晓燕就说:“恶心!这种人也能当官?”

  胡淑琴傻呆呆地站着,脑海里忽然就出现曾经的一幕,那是多么地令人不堪回首!还以为刘玉林有意说给她听的,脸儿便红彤彤的,似乎无地自容了,遂转身疾步而去,连签也忘了抽。

  次日上午,胡主任上班的时候,苏晓燕刚好到办公室去收拾东西,胡主任就把她叫了过去。胡主任问:“晓燕,去计生局报到了吗?”苏晓燕说:“还没有,想休息几天再去。”

  胡主任说:“那也好,干脆等结婚后再正式上班吧。”苏晓燕说:“有这个想法。”胡主任说:“你在这里上了几年班,我没有照顾好你,请多多包涵。”苏晓燕说:“主任谦虚了,谢谢你对我的关心,真的。”

  胡主任点点头,开始把话题引向重要的内容:“听说你去县里帮许成发说过情?”苏晓燕并没有回避:“是的,我去过。你也晓得我有这个关系。”胡主任说:“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只是,我是为了胡淑琴。”苏晓燕分明听出了弦外之音,就说:“我是为了他们两个。”

  胡主任也听懂了苏晓燕的话,接着说:“晓燕,你可能也晓得,淑琴虽然是我的侄女,可她父母死得早,她从小就跟着我长大,我始终把她当女儿带。为了她的个人问题,我没少费心。可这孩子很倔,心里也很苦……所以我一直想给她找个靠得住的人……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苏晓燕觉得这种说话方式很累人,明明想表达某种意思,却偏偏不说出来,而是让对方去猜测,猜出来的人便是聪明,猜不出来的人便是愚笨,久而久之,人的聪明才智都用在这方面了,好多时间都浪费在这上面了。难道这也是官场“潜规则”?

  忽然想到一则流行的段子:有一句说十句的是教授,这叫学问;有一句说一句的是律师,这叫谨慎;说一句留一句的是外交家,这叫严谨;有十句说一句的是政治家,这叫心计;有一百句说一句的是出家人,这叫玄机。心想,我们都是平常人,何必那么字字推敲?于是就说:“哪个心里没有苦衷?”

  胡主任感觉已经达到了目的,就转移话题说:“晓燕,今天找你还有一件事儿,许成发家里的征地补偿款还没有拿到,我想出面再找找关系,帮帮他们;你那边儿呢,就跟刘玉林说说,别再卡住不放,那是人家该得的,做人做事都不要太过分,你说呢?”

  苏晓燕却问:“胡主任,冒昧地问一下:你这样做,不怕给自己惹上麻烦吗?”胡主任笑了一下说:“实话对你说了吧,我对一些人的做法也看不惯,只是在我这个位置上,一些话不好说,一些事不好做,身不由己啊。”

  苏晓燕就说:“我理解。哎,胡主任,许成发要是被放出来了,工作会不会丢?”胡主任眯着眼睛说:“这个,法律上好像没有明确规定,不过那要看镇里跟县计生局的态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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