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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许成发被关了七天,放了。

  被姐夫接回来的时候正是傍晚。走在光滑溜圆的青石板上,感觉很温暖,能够呼吸到自由的空气比什么都强。踏过小桥,穿过一条沙子路,就来到那片曾经的菜园旁边,此时挖掘机正在忙碌,一群人也正在忙碌,没有人注意他。

  目光向远处看去,那片建在曾经的柳树林上面的楼房已经封顶了。时间过得真快啊,不到一年就发生了这么多变化,这个时代真是日新月异年年高啊!许成发忽然间觉得自己有些落伍了。

  回到家里,许母抱住儿子就哭开了。许父叹了一口气,忽然说:“儿子回来了,应该高兴啊!”可说着说着许父却转身用手擦眼睛。许成发就说:“伯,妈,晚上吃酸浆面吧,我都快饿死了。”

  父母抹掉眼泪,急忙给儿子端茶递烟买点心。

  林少明说:“成发,今天好好休息一下,明天晚上我给你接风,把胡主任还有胡淑琴都叫来,这次你能这么快出来,我们家能顺利拿到征地补偿款,多亏他们出面帮忙。”

  许成发就说:“好吧。哎,张山民呢?”林少明说:“还在里面。”许成发问:“我们一起进去的,为啥他还没被放出来?”林少明说:“我听派出所的人说,你们要是一起出来的话,你就还得多关几天。”许成发说:“可我不能为了自己,让他受罪呀?”

  许小兰接过话头说:“兄娃儿呀,你姐夫也想帮张山民,可人家说不行,能帮你一个人已经不错了,要是两个都帮,最后肯定是一头挎了一头抹了,两头都办不成。”许成发说:“可我总觉得这样对不住张山民。”

  许小兰又说:“兄娃儿呀,不要啥事儿都往自己头上揽。你为了谁?还不是想多争取一点儿补偿款?被征地的也不止我们一家,可那些人说个好了吗?不但不说好,还跟你过不去,你是好心做了驴肝肺!谁又觉得对不住你了?”

  许成发说:“张山民不是这样的,他是帮我打架才进去的。”许小兰就说:“兄娃儿呀,你就是吃太实在的亏!张山民家也有补偿款,他也是为了自己,我们谁也不欠谁。唉,你要是觉得亏欠他了,那就让你姐夫给他送一些好吃的进去,这总可以吧?”

  许成发叹了一口气,忽然发现父亲一直坐在旁边闷闷地吸烟,就问:“伯,补偿款都拿到手了,以后有啥打算呀?”许小兰抢过话头说:“不是早就说好了吗?帮少明照看工地。”许父却没好气地说:“我啥时候答应的?别瞎说!”

  许小兰就笑呵呵地说:“嗨,如今菜园没了,你闲着也是闲着,去照看工地少明绝不会亏待你,请别人也是请,自己人更放心。”一边说一边给父亲端去一杯茶。许父却别过脖子,没有接杯子,气呼呼地说:“不去!”许小兰愣了片刻,脸色很难看。

  许母急忙接住杯子,埋怨道:“老头子,姑娘也是为你好,瞧你这个样子,吃了红烧枪药了?有话好好说么。”许成发走过来插话道:“哎,伯伯种了几十年菜园,如今地没了,恐怕一时半会儿还不习惯,再等等吧。”说完给姐姐递个眼色,把她拉到一边去了。许母又说:“唉,他就是个种地的命啊!”林少明顺着许成发的话劝慰道:“对对对,再等等吧,这事儿不能急。”

  许父却转过身子,缓缓地说:“你妈说得对,我生就了一个种地的贱命。种了几十年地,要说没感情那是骗人的,如今不让我种了,我这浑身就不舒服。不错,种地是很累、很苦,有时候实在太累了我就想,要是不种地了就能吃上饭就好了;如今真的不用种地了,可我这心里却高兴不起来……”

  说着说着,许父的声音呜咽起来,流出了眼泪。

  堂屋里很安静,只有闹钟的滴答滴答声。

  许小兰擦去泪水,说:“伯,那就按你说的,去包一块地吧?”许父却摇摇头说:“唉,几天前我到老家去了一趟,可一打听,村里好多在南方打工的都回来种地了,如今没人愿意转包了;有两块地倒闲着,可那都是边角废料没人要的。”

  吸了一口烟,又说:“再说了,到乡下去太远,我跟你妈一年比一年老,腿脚一年不如一年好用,就不找这个麻烦了。你们要是有心的话,就在我们家屋顶上堆上土,弄成一个小菜园,对付着吧!”

  几个人对视一番,许小兰小心翼翼地问:“这样行吗?”许父就说:“我看行,你说呢,少明?”林少明忽然笑了起来,说:“伯伯说的有道理,其实城里早就有人这样做,还说是‘空中花园’,我们就搞个‘空中菜园’吧,你们来看。”

  随后把老丈人拉到院子里,指着屋顶说:“你看,我们家楼顶面积还可以,足够改成一个菜园,再在四周砌一道墙当栏杆,做一张木梯子,就行啦!我明天就让工人来。”

  许父笑了起来,笑得很开心。

  许成发忽然觉得很困,吃过饭就进去睡觉了。

  这一觉睡得天昏地暗,直到第二天早上才醒来,在看守所里受到的损失才得到弥补,感觉精神好了很多。刚打开手机,胡淑琴就打来电话,说一会儿来看他。没过多久,人果然就来了,手里拎着两个饭盒,往桌子上一放,说:“快趁热吃吧,你最爱吃的牛杂面。”

  许成发顾不上洗脸就打开了饭盒,只见里面的牛杂比平常多了一倍,另一个饭盒里是卤鸡蛋跟牛蹄筋,都是许成发的喜好。他冲胡淑琴笑了笑,胡淑琴就说:“杨大牙说你在里面受罪了,特意加了一些牛杂。”

  许成发点点头,挑起一筷子面条就往嘴里送,却烫得直吐舌头。胡淑琴就说:“你慢点儿吃,小心呛着。”随即打开一杯豆浆,自己先尝了一下,然后送到许成发的嘴边,眼泪却流了下来。许成发喝了一口,忽然觉得鼻子发酸,赶紧低头吃饭。

  吃完饭顿觉胃里踏实多了,浑身上下充满了力量,这才想起来问:“淑琴,你今天不上班?”胡淑琴说:“我今天值夜班,白天不用去。”说完痴痴地看着他。许成发忽然觉得浑身燥热,心底的欲望冉冉升起,于是起身关上房门,转身就把胡淑琴揽入怀中……

  房间不是很隔音,所以两人都有所克制。当潮水消退的时候,胡淑琴依偎在许成发的怀里,喃喃地说:“成发,我们早点儿把婚事办了吧,我小妈也有这个意思。”

  许成发说:“咋啦,你怕我飞了?”

  胡淑琴说:“我不怕,你真要飞,谁也拦不住你。”

  许成发说:“我要是考不上公务员,说不定你会飞哟。”

  胡淑琴说:“我不准你这样说……”就用舌头堵住他的嘴。

  这时,大门口忽然传来说话声,两人急忙穿衣下床,打开房门,就见陈天朴已经走了进来。他一看胡淑琴绯红的脸颊和凌乱的头发就明白了,低头笑了笑,把一袋海鲜放在桌子上,转身到另一间屋里陪许父抽烟。

  许成发把胡淑琴送走后反身进屋,陈天朴站起来说:“成发,我回老家十多天,昨天晚上刚回来,今天早上听说了就赶紧过来了。”许成发就握住他的手说:“谢谢兄弟,又麻烦你了。”陈天朴就说:“哎,不是说过兄弟之间不言谢吗?”随后简单问了一些情况。

  许父有事去忙了。陈天朴又说:“成发,你这次出事,我感觉好像有人给你设了一个圈套。你想一想,有那么巧吗?”许成发沉思片刻,就说:“你说的有道理,就是个圈套。”陈天朴就问:“你知道是谁吗?”

  许成发就说:“你懂的。”陈天朴又问:“你打算怎么办?”许成发就说:“无凭无据的,能怎么办?再说了,参与的肯定不止一个人,我哪里是人家对手?”陈天朴就说:“兄弟,你真能忍啊。”许成发无奈一笑说:“假如我是光棍一条,何须再忍?”陈天朴点点头,忽然又摇摇头说:“唉,我越来越看不惯他这种人了。”

  许成发吃惊地问:“咋啦?你们关系不是一直很好么?”陈天朴却说:“刚开始还不错,后来就不行了。”许成发问:“为啥?”陈天朴说:“我好像给你说过,他经常到我那里去拿茶叶,说是要打点各种关系,可从来不给钱。拿多了我哪受得了?我开店也是为了赚钱,又不是做慈善。后来实在忍不住了就问他要,他很不高兴,一直往后推,还埋怨我不该让苏晓燕跟你到我的茶馆里去,搞得他很被动。我估计他这是在找借口,他后来干脆就不跟我联系了。”

  许成发又问:“他总共拿了你多少茶叶?”陈天朴回答道:“差不多有一万多块。”许成发就说:“是有些不像话。继续问他要呗。”陈天朴却摆摆手说:“要是肯定要不回来的,算了,只当是做生意亏掉了,或者是交了学费。”

  喝了几口茶,许成发岔开话题说:“哎,天朴,你这次回老家这么长时间,是有事儿吧?”陈天朴说:“除了进一批春茶,家里是有点事。”许成发就问:“方便说说吗?”

  陈天朴顿了一下说:“反正你也不是外人,我就说说吧。我叔叔在南都做房地产生意,去年包养了一个女孩子,很漂亮很乖巧的那种。可没想到我婶婶知道了,就天天跟我叔叔闹。我婶婶是那种很强悍的女人,动不动就使出‘泼妇十八抓’的手段,我叔叔很烦,不久就出了点事。”

  许成发急忙问:“啥事儿呀?”陈天朴说:“我叔叔的脸被抓破了,心情不好就喝了点儿酒,后来一定要自己开车回家,结果就被交警拦住了,一测是醉驾,要判刑的。我婶婶这下慌了,急忙四处打点,还好,只是关了十五天。我就是为这事儿回去的,叔叔出来后我又陪了他几天。”

  许成发说:“出来就好。”陈天朴就说:“唉,我婶婶真是妇人之见,如今像我叔叔那种身份的人哪个身边没有几个女孩子?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就行了?反正老大的位置永远是你的,那个女孩子气质再好学历再高充其量只是一个‘常务副夫人’。”

  许成发似乎对这个问题不感兴趣,就问:“既然你叔叔是做房地产生意的,那你为啥不跟着他干,反而跑到内地来?”陈天朴说:“我不想靠别人吃饭,想自己闯出一条路来。南方做茶叶生意的人太多,盈利空间太小了,我只好到北方来,这里市场还没饱和,有钱赚。”

  两人又说了一些话,一声叹息,一番感慨,陈天朴便起身要走。许成发留他吃饭,陈天朴直说店里有很多事情需要处理,怎么都留不住,许成发只好作罢,一直送到车上。

  下午一直懒洋洋地躺在床上,随手翻开那本《道德经详解》,看了几页却看不下去了,于是就开始发呆。忽然听见手机响,许成发拿起来一看,原来是小柯发来的短信:幼儿园里一男两女三个孩子玩过家家。男孩说,我要当爸爸。一个女孩说,我要当妈妈。剩下的那个女孩就说,那……那我只好当小三了!

  许成发笑了一下却又很快收住笑容,神情沉郁起来。

  过了一会儿,他拨通小柯的手机,开口就说:“你他妈的给我发的啥狗屁短信,简直就是垃圾,以后别发这种无聊的。”小柯很委屈地说:“不是想让你开心么?你小子今天吃了疯牛肉了?”许成发心想小柯也的确是无辜的,就软下口气说:“对不起,兄弟,你应该理解我的心情。”

  小柯停顿片刻,忽然说:“哦,我明白了,你是联想到了小周吧?兄弟,我真没想到你对她的感情居然这么深,都快一年了,你还没走出她的阴影啊?”许成发说:“恐怕这一辈子都走不出去。”

  小柯说:“兄弟,何苦呢?忘掉过去,重新开始吧。”许成发就问:“最近见到小周没有?”小柯就说:“哎,你还说对了,我前几天在超市里遇见她了,挺着一个大肚子,估计快当妈了,旁边就是那个老板。”许成发一时无语,单方挂了手机。

  接着又看书,却还是看不进去。老子的理论太深奥,后人的注解又太浅显,而且很多地方都难以自圆其说,许成发只好扔在一边,转而拿起手机来上网。浏览了一会儿新闻,还是觉得没意思,又开始发呆,其间时不时地看看手机。

  不一会儿,林少明打电话过来说胡主任今天晚上有安排,吃饭的事儿就改天再说。许成发心里莫名其妙地高兴起来,挂掉电话后继续盯着手机看。

  其实,许成发的潜意识里在等另一个电话,他觉得今天下午肯定有一个电话会打进来,但他就是不想先打过去,他想细细体会一下焦急等待的滋味。等待的过程其实是很美好的,有时候,惊喜的程度往往跟等待的长度成正比。

  电话终于打进来了,许成发开口就说:“晓燕,我一猜就是你。”

  苏晓燕就说:“有来电显示么,当然晓得是我。”

  许成发回答:“不,我这会儿闭着眼,凭直觉。”

  苏晓燕就笑着说:“那好吧,猜猜我为啥给你打电话?”

  许成发就说:“这第一么,肯定是恭喜我终于重获自由了;这第二么,肯定是要给我接风洗尘。不晓得我猜得对不对?”

  苏晓燕笑了一阵,说:“你真是半仙哦,算你猜对了。既然话你都替我说了,我就不再啰唆了,晚上在老地方见,我请你吃酸浆面,六点半准时到。”

  许成发说:“好吧,我听你的。”

  通话结束的时候,苏晓燕说:“就这样了,你先挂电话吧。”许成发说:“女士优先。”苏晓燕说:“男士优先。”两人推来推去,言语之间就有了一些依依不舍,通常情况下这是情侣之间才有的亲昵之举。手机里充盈着一股浓浓的情意,被信号传来传去,彼此都捕捉到了。

  或许有一句话就在嘴边,可两个人谁都没说。或许,他们觉得那句话不应该在电话里讲,所以只好先寄存在心头。或许,那句话说不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实际内容。

  许成发说:“人生就像打电话,不是你先挂,就是我先挂。”

  苏晓燕“扑哧”笑了起来:“贫嘴!”随后挂掉电话。

  许成发继续躺着,不想起床。忽然从一个非常吵闹的拥挤不堪的没有自由的空间进入到一个安静的宽松的完全属于自己的空间,那种感觉让许成发十分留恋。他这才发现睡懒觉的感觉是如此舒服,不用踩着时间点起床,不用卡着时间点去上班,不用担心睡过了头,可以睡到自然醒,这种状态才叫悠闲。

  可是,这种暂时的悠闲,却是用某种代价换来的。

  快六点的时候终于起来了,简单地洗漱一下就准备出门。母亲问他要到哪里去,许成发想了一下,就说一个朋友请客。母亲就问:“是不是那个苏晓燕?”许成发心里有些纳闷,嘴里却说:“不是,另外的。”

  母亲接着说:“成发,本来你这么大了,跟谁来往妈也不该干涉,可你想过没有?自打你回来后跟那个苏晓燕来往,惹恼了刘玉林,得罪了一圈子人,接连发生了这么多事儿,妈担心你吃亏呀。人家都是有头有脸有靠山的,我们比不起。娃子,收收心吧!”

  许成发就说:“妈,不是你想的那样。”母亲又说:“如今你跟胡淑琴定下来了,就更不能再晃荡了,把心安下来吧,千万不能做对不起人家姑娘的事儿,不然胡主任怪罪下来,你的日子更不好过!”

  许成发有点儿烦了,闷闷地走了出去。

  沿着青石板路往饭馆走去,感觉行人比以往多了一些,那些劳作归来的菜农和收摊回家的商人一路上行色匆匆,而一些刚下班的建筑工人却在悠闲地逛街,时不时地驻足打量一下擦肩而过的背包客。各色人群多种元素日益在青石桥街交汇,喧闹正在取代往日那份宁静。

  正想着的时候,忽然觉得肩膀被人拍了一下,许成发回头一看原来是马媒婆,正笑呵呵地看着他,说:“哟,这不是成发么,啥时候回来的?咋一个人逛街呀?”许成发就说:“哦,是马姨呀,我去买点儿东西。”

  马媒婆凑近了问:“胡姑娘咋没跟你在一起?”许成发说:“我刚回来,她上午就去找过我。”马媒婆挤着眼睛说:“嘿,你小子,人家姑娘找过你,你就不主动去找人家?反倒一个人出来溜达,老实交代,是不是去找别的姑娘?”许成发急忙说:“马姨,你可别乱说啊。”

  马媒婆轻轻地拍了一下许成发的屁股,他急忙跳开。马媒婆就笑嘻嘻地说:“听说有一次你挨打了,胡姑娘跟苏姑娘一起去看过你?你小子真是好福气,可惜如今只能娶一个……”

  许成发赶紧打断她的话:“马姨,你想到哪里去了?”马媒婆却哈哈一笑,又说:“你这次被关进去了,还是人家胡主任去找的关系,你看人家对你多好!小伙子,‘一嘴吞三个馒头——贪多吃不了’,知足吧!”

  这几乎是在揭短了,尤其是那句“你这次被关进去了”惹得路人直往许成发脸上看,像围观罪犯一般,弄得他很不好意思,面红耳赤的,急忙抽身而去。马媒婆就跺着脚说:“嗨,新娘接进房,媒人撩过墙,你还没结婚就这样对我,小心以后生的儿子没有屁眼!”

  许成发一边走一边想,这媒婆也管得太宽了吧?即便我认你当媒婆,也是一时的情势所迫,并非真的要你替我做主;退一步说,认了就认了,但只要完成规定动作就行,其他自选动作不用你操心。感情本来是自己做主的事情,我想跟谁好就跟谁好,你管得着吗?

  人在感情上的反弹力度格外大,别人越是反对,自己越是坚持;众人都来围剿时,自己就会想办法突破。许成发认为,爱情上并没有对错,只有观念上的冲突。他不想再背负着上一代的道德观念,他有自己的思想。

  走进酸浆面馆,苏晓燕已经在等候了。她身穿一件紫红色外套,一条黑色牛仔裤,脚蹬一双棕色皮鞋,显得亭亭玉立清清爽爽。看见许成发了,她主动迎上来莞尔一笑,许成发只觉得心意荡漾。

  苏晓燕点了几个可口的菜,都是许成发爱吃的,数量虽不多,但都是精品。地封黄酒沏好了,苏晓燕举杯说:“这些日子你受苦了,来,为你接风洗尘!”

  许成发也举杯说:“谢谢!”说完一口干了。

  吃了几口菜,许成发又举杯说:

  “晓燕,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

  苏晓燕却摆摆手说:“说谢就见外了,愿意效劳。”说完自己先笑了,一边笑一边伸出筷子,给许成发夹了一个鹅掌、一个鸡翅。她做得很自然,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

  酒酣耳热之际,苏晓燕忽然说:

  “这些日子里我想了好多,也明白了好多。”

  许成发就说:“说说看,你明白啥了?”

  苏晓燕说:“你猜一下?”

  许成发说:“肯定是想跟刘玉林好好过日子。”

  苏晓燕说:“继续猜。”

  许成发说:“那,是跟我好好过日子?”

  苏晓燕却说:“要是我们不能在一起呢?”

  许成发就说:“那我猜不出来了。”

  苏晓燕就停住筷子,忽然伸手拉住许成发的胳膊,直愣愣地看了他一会儿才说:“成发,我问你,假如我们不能做长久的夫妻,就做永远的情人,你……愿意吗?”

  许成发问了一句:“为啥不能做夫妻?”

  苏晓燕回答:“这个……我是说假如。”

  许成发就说:“我想……应该可以吧。”

  苏晓燕忽然站了起来,在许成发的脸颊上亲了一口,随后脸儿红红地看着他,就像雨后的彩虹一般,眼睛里的光波就像手机信号一样满格。许成发也抓过她的手就要往自己怀里拉,她却娇羞地说:“别这样,外面有人。”

  苏晓燕忽然低头看了一眼手机,随即又放在一边。

  许成发就问:“是刘玉林的短信吧?”

  苏晓燕“嗯”了一声。

  许成发犹豫一下,又说:“他最近忙吧?”

  苏晓燕又“嗯”了一声。

  如果把许成发和苏晓燕比作一艘船,那么刘玉林就像汉江中的一块礁石,他们不能无视礁石的存在,只能小心翼翼地绕开。这个问题也许永远无法回避。想到这里,苏晓燕就说:“我最近有些烦他。”

  许成发就说:“因为我,你跟他闹矛盾了,我总是感到内疚。”

  苏晓燕就叹了一口气说:“即便没有你,我跟他之间迟早也会有矛盾的。实话跟你说吧,我最近越来越看不惯他身上的那种习气,见了领导点头哈腰的,简直像个奴才,一点儿骨气都没有;不像你,客气归客气,可腰杆不至于那么弯。”

  许成发自嘲地笑了笑,说:“别,别拿我说事儿,我是不太懂官场这一套,所以总是吃亏;刘玉林在政府机关混了好几年,经验比我丰富多了,将来肯定比我有出息。”

  苏晓燕就说:“你说的或许有道理,可我就是越来越不喜欢他这种性格了;自从你回来后,这种感觉更加明显,你身上有一种他不具备的东西,坦率地说,这就是我喜欢你的原因。”说完,定定地看着许成发,一双眼睛简直就是出神入化。

  许成发却问:“既然这样,你为啥不跟他分手?”

  苏晓燕垂下眼帘说:“中国的夫妻,有多少是和睦的?好多不都是在维持吗?好多不都是在凑合吗?其实婚姻也就是个形式,婚内得不到的,可以在婚外弥补,人这一辈子不过几十年的光景,何必苦了自己?你说是不是?”

  许成发觉得苏晓燕好像有啥难言之隐,所以始终不肯给他一个承诺,却也始终不愿意放手,两人的关系便处于进退两难的境地,许成发的心思也只好左右摇摆,无法安放下来。可苏晓燕不愿说,许成发也就不去深究,就说:“也许你说的有道理,我们往前看吧。”

  苏晓燕忽然问:“你今年还考公务员吗?”

  许成发就说:“坦率地讲,我的个性并不适合去当公务员,我更喜欢过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生活,就像原来的IT行业一样,虽然也是按时上班,但同事之间的关系没有那么复杂,不感觉心累。可家里坚持让我去考公务员,还有……胡淑琴,我是为他们才去考试的。”

  苏晓燕说:“其实,你是不是公务员我并不在乎。可话又说回来,在我们这个地方,你不是体制内的人总觉得矮人一截。人往高处走,既然大家都想去当官,你也要去试一试,干吗要把机会让给别人?”

  许成发点头说是。两人又说了一番话,喝了几杯酒,走出饭馆的时候天色已晚,几盏昏黄的路灯无精打采地看着他们。此时街上还有不少行人,认识苏晓燕的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她便低头快速走过。

  许成发紧跟上来,两人并肩前行,很快就走出青石桥街。可是,刚走到卫生院大门对面的时候,迎面却遇到了刘玉林跟“瘦猴”。刘玉林惊讶了一下,手里的包掉在地上。许成发也愣了一下,不知不觉就停下了脚步。

  许成发跟刘玉林之间的正面冲突不可避免地发生了。

  苏晓燕走过去问:“玉林,你在干啥呀?”

  刘玉林弯腰捡起包,反问:“你们来干啥?”

  趁这个时间,苏晓燕想好了对策,就说:“我……我这几天肠胃不舒服,想来开点儿药,刚好许成发来找胡淑琴,我们就碰到一起了。干脆你陪我一起去吧。”

  刘玉林哼了一声,说:“编的吧?”

  苏晓燕就说:“信不信由你。”

  刘玉林在苏晓燕跟前站定,凑到她面前闻了一下,说:“酒味儿还挺重的啊,是上好的地封黄酒吧?哦,我明白了,我的老同学刚刚从号子里出来,你是给他接风吧?为啥不叫上我?太不够意思了吧?”

  苏晓燕说:“你想歪了。”

  许成发把头偏向一边,双手抱在一起。

  刘玉林就说:“我想歪了?恐怕是你们不正吧?”

  苏晓燕低声说:“刘玉林,你喝醉了,别瞎说好不好?”说完就要往卫生院里面走,刘玉林却挡住她的去路,冷笑一声说:“想走?没那么容易,今天非把这事儿说清楚不可。”

  苏晓燕问:“那要咋说?”

  一个身穿和尚制服的人恰在这个时候走了过来,一边走一边念唱道:“休得争强来斗胜,百年浑是戏文场;顷刻一声锣鼓歇,不知何处是家乡?阿弥陀佛。”

  “瘦猴”听见了,就骂一声:“臭和尚,念个!”和尚却在旁边站定,又说:“和谐社会,需要淡定。阿弥陀佛。”“瘦猴”就走上前说:“淡定个,滚一边去!”和尚就双手合十道:“施主,少安毋躁,少安毋躁。阿弥陀佛。”“瘦猴”就又骂:“叫你滚开你没听到吗?你这死和尚。”

  许成发有些看不下去了,就大声说:“‘瘦猴’,你欺负人家和尚干吗?”“瘦猴”就转过身来说:“我欺负和尚关你事儿?老子愿意。”许成发就说:“呸,丢人!”“瘦猴”就气冲冲地说:“还说老子丢人,你他妈的勾引人家女朋友更丢人。”

  这句话传到刘玉林的耳朵里,他的心里瞬间就冒出了更大的火苗,此前他还不想跟许成发正面冲突,这会儿他改变了主意,嘴里喷着酒气说:“苏晓燕,你不是问我咋说吗?那我告诉你,只要许成发当着我的面承认勾引你,并且保证今后不再跟你来往,这事儿就到此为止。你觉得咋样?”

  苏晓燕涨红着脸说:“你……太过分了!”

  “瘦猴”又说:“勾引人家女朋友,无耻,该打!”

  刘玉林就说:“咋啦?苏晓燕,你心疼他了?哎,苏晓燕,我就搞不懂了,我刘玉林哪一点儿比不上他?他不就是读过几年大学么?最后不还是灰溜溜地回来了?他不就是脸比我白一点儿吗?可这能当饭吃?我已经忍了好久了,今天必须说清楚。”

  苏晓燕带着哭腔说:“刘玉林,你不要逼人太甚。”

  刘玉林猛然吼了一声:“苏晓燕,是你逼人太甚!老子是堂堂政府办的人,女朋友却被一个临时工勾引,老子的脸面往哪儿放?你可以不要脸,老子不能不要脸!”

  苏晓燕哭着说:“刘玉林,你放屁!”随后就用自己的包往他的脸上砸去。刘玉林却一把抓住她的手,顺势给了她一耳光,在寂静的夜空中显得十分响亮。几个路人觉得很有看点,于是便驻足观望。

  苏晓燕蹲在地上哭了起来,却是拼命压抑住的。

  一个路人说:“站在旁边的那个男的真是窝囊废!”另一个路人就说:“干了不光彩的事儿,当然不敢伸头了。”许成发明白是说自己的,心里勃然就恼火了,再看看苏晓燕的肩头不住地颤抖,明白她的心里有多难过。他不想保持沉默了,就走到刘玉林面前说:“刘玉林,你冲我来吧,别再欺负苏晓燕了。”

  刘玉林就转过脸说:“许成发,我还以为你一直要缩头哩。”

  许成发说:“别说那么难听好不好?”

  刘玉林说:“难听?你们偷偷摸摸就不觉得难听?”

  许成发低声说:“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你就不觉得丢人?”

  刘玉林一懆之下高声叫道:“丢人的是你们,不是老子!妈的,许成发,表面看你斯斯文文的,没想到你背后挖老子墙脚!”

  许成发回击道:“刘玉林,你背后对我做的手脚还少吗?”

  刘玉林愣了一下,心想既然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双方的脸皮已经撕开了,就没必要再掩饰了,就说:“许成发,你是活该!谁让你图谋不轨的?告诉你,你又被辞退了!在青石桥地面上,你永远不是我的对手!”

  许成发呆了一下,说:“你……说啥?”

  刘玉林晃了晃脑袋说:“你可能还不晓得啵?你又被辞退了,对你的处理决定下午才到,我当然能先看见,估计明天就要通知你。嘿嘿,像你这样蹲过班房的,还想继续待在行政单位?做梦!”

  许成发忽然觉得气血直往上涌,胸脯剧烈地起伏着。他可以不在乎那个临时工的位置,但他却不能不在乎别人对他的随意玩弄和任意处置,更不能容忍别人对他的栽赃陷害和当众羞辱,心中残留的一点儿对刘玉林的愧疚也荡然无存,就猛然喝道:“刘玉林,老子虽然不是正式工,可比你有骨气!”

  刘玉林却说:“有骨气算个屁,妈的,傻逼一个!”

  许成发再也忍不下去了,指着刘玉林说: “妈的,你敢再骂一句?”

  刘玉林眼一瞪,说:“傻逼!”

  “瘦猴”也说:“傻逼!”

  话音刚落,许成发的拳头就飞了出去,刘玉林的胸膛上便挨了一击。他恼羞成怒,随后挥拳还击,却不是许成发的对手,很快就被打趴在地。“瘦猴”上前帮忙,却也被打翻在地。

  许成发转身欲走,刘玉林忽然跳了起来,从旁边的地上捡起一块砖头,疾跑两步,猛然朝许成发的后脑勺上砸过去。那块砖头是红色的,当地人称“火砖”,棱角分明,质地坚硬,是盖房子的主要材料。

  许成发丝毫没有注意到危险即将来临。

  就在这时,胡淑琴从侧面冲了出来,大叫一声: “成发,小心后面!”

  许成发赶紧转身,此时砖头已迎面劈来,他侧过身子,顺势一拨拉,砖头就偏到一边去了。刘玉林刹不住脚,差点儿摔倒在地。人群中有人叫好,有人叹息。刘玉林就把火气发在胡淑琴身上,大骂一声:“叫你多管闲事!”砖头与骂声同时扬起,直奔胡淑琴头上而去。

  许成发感到不妙,飞身上去,挡住了胡淑琴。

  刘玉林一看势头不对,转身就溜走了。

  胡淑琴惊叫道:“啊,成发,你头上有血,你受伤了!”与此同时,苏晓燕也跑了过来,两人扶着许成发走进急诊室。还好,砖头只擦到了太阳穴,蹭破了一小块皮。胡淑琴用药棉擦去血迹清理创口,一边忙乎一边问:“我刚从外面吃饭回来就听见你们吵架,咋回事儿呀?”

  许成发没有说实话,直说刘玉林是个怀疑狂,并把苏晓燕刚才编的借口重复了一遍。苏晓燕也说:“淑琴,是这样的,那刘玉林心眼儿太小,我早就受够了。”

  胡淑琴也没有深究。都这时候了,她宁愿相信许成发也不愿相信刘玉林。想到刚才许成发飞身为她挡住砖头的那一幕,她的心里暖融融的,就说:“成发,那个刘玉林真是变态!谢谢你刚才救了我!”

  许成发却说:“要说谢,我还得谢谢你,要不是你及时提醒,我的脑袋就要开花,恐怕再也见不到你喽!”他说得很轻松,胡淑琴却听得很沉重,而且还从中听出了一些非同寻常的含义,不觉动了感情,流了眼泪,一把抱住许成发说:“我不要你这样说!我害怕,真的好怕!”

  许成发轻轻地拍着胡淑琴的后背,说:“好了,好了,都过去了,不用怕了。”心里却想:我是自作自受哦!眼睛再去看苏晓燕,却不见了踪影。苏晓燕已悄然离开了,一边走一边抹着眼睛。

  随后,胡淑琴决定送许成发回家。刚走出去,却见刚才那个和尚还站在门口,一见许成发过来了就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小施主伤得不重吧?”许成发就说:“没事儿,多谢师

  傅。”和尚就说:“那就好。佛家说,忍者心安,但忍无可忍时便无需再忍。”

  许成发就问:“请问师傅大名?”和尚却说:“出家人四大皆空,有名也是无名,无名也是有名。”许成发惊了一下,意识到遇见高人了,就又问:“请问师傅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和尚就说:“从来处来,到去处去。”随后又念唱道:“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一边念唱一边手握念珠飘然而去。

  许成发还站在原地发呆,胡淑琴就问:“和尚最后说的那几句话是啥意思呀?”许成发就说:“是一首唐诗,好像为悼念亡妻而作。”胡淑琴还是理解不了也就不再深思了,就拉着许成发走了。两人手挽着手,时不时地躲在树后面亲吻一番。一边走一边窃窃私语,说着说着,许成发就把他再次被辞退的事儿告诉了她。

  胡淑琴却说:“我昨天就听小爹说过这事儿。”

  许成发就问:“你小爹咋说的?”

  胡淑琴说:“小爹说镇里一定要辞退你,县计生局也挡不住。”

  许成发一时无话。

  胡淑琴接着说:“辞退就辞退吧,专心准备公务员考试。”

  许成发还能说啥呢?一声叹息。

  来到许家大门口,胡淑琴坚持不进去,遂转身回去了。许成发一走进堂屋,就见杨大牙正在跟父母聊天,他们几乎同时看见了许成发头上的伤痕,不约而同地问:“呀,成发,你头上……是咋回事儿呀?”

  许成发淡淡地说:“嗨,喝得有点儿多,下楼时摔了一跤。”

  许父就说:“喝恁多酒干啥哟?”许母的眉头皱了一下,立即起身给儿子倒了一杯热茶,递给儿子的同时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问:“伤得不重吧?”许成发冲母亲一笑说:“擦破一点儿皮,没事儿。”

  杨大牙递烟过来,许成发接过来点着,然后问:“哎,杨老板,今晚咋有空儿过来坐坐?”杨大牙就说:“听说你回来了,我就想来看看你。可镇上有规定,这段时间谁都不能到你家来,说你们是‘钉子户’,害怕受到你们的挑拨,我只好偷偷地过来。”许成发嘟噜一句:“狗屁规定!”

  杨大牙“嘿嘿”一笑,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卡塞到许成发的手里,说:“许兄娃儿,这是我的一点儿心意,请笑纳。”许成发急忙推辞说:“杨老板,你这是干啥呀?”杨大牙笑眯眯地说:“这是我新推出的消费卡,一张面值一百元的卡可以吃二十碗牛肉面,送给你了。”

  许成发笑着说:“我是无功不受禄,杨老板,你还是拿回去吧。”杨大牙却说:“许兄娃儿,你是一个有血性的人,我老杨敬重你!一张卡算个啥?你一定要收下,不然你就是看不起我。”

  许成发只得收下,拿起卡看了看,又笑了一下,说:“杨老板,你的点子可真多,我还是第一次看到牛肉面消费卡。”杨大牙咧嘴笑了,说:“我还不是想多卖几碗牛肉面么?如今牛肉面是八块钱一碗,用卡的话只需要五块钱,划算!我这也是薄利多销啊。”

  许成发就问:“咋样?这卡好卖吗?”杨大牙就说:“嘿嘿,不瞒你说,税务所一次就从我这里买了五十张卡,说是作为员工的福利,财政所也买了四十张,都说我这个办法好,吃饭不用现钱,而且单位又好报销。”

  许成发就笑着说:“你真是人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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