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一个人的森林(2)

　　可是，表姑婆说完这句话，就不再说下去了。她眯缝着眼睛，望向远远的大山的边缘。那里，是这片人造森林的尽头，或者说，是这片森林起始的地方。

　　柳莺莺屏住呼吸等待着。她想，这里面一定有一个惊人的故事。

　　“第一批树只有两棵，是两棵板栗树。种在那边山脚下。”表姑婆的眼睛还是望向远远的大山的边缘。“知道我为什么种板栗树吗？”

　　柳莺莺轻轻地摇摇头。

　　“因为小板栗特别爱吃板栗，特别爱吃板栗炖鸡——我们家自己养的小鸡。所以我就特意给他种了两棵板栗树，在他身边陪着他。”

　　小板栗？小板栗是谁？一个孩子的名字？

　　柳莺莺没说话，只是用眼睛发问。

　　表姑婆看得懂她眼睛里的问号，她点点头：“是啊，小板栗是一个小孩子，一个小男孩，他是我跟你姑公的第一个孩子。他只活了5岁。50年前的一个夏天，他一个人在我们家附近的田边玩耍的时候，掉到近旁的一口水塘里，淹死了。我们把他捞起来以后，就把他埋在那边的山脚下了。”

　　表姑婆的眼睛又一次眯缝起来，望向那远远的大山的边缘。“小板栗如果活到现在，他应当有55岁了。”

　　柳莺莺嘴巴大张着，却没发出任何声音。

　　表姑婆没看她，只管自己说自己的：“第二年，小板栗的妹妹，我们叫她小桃花，被毒蛇咬了一口。那个时候我们这里不通车，到外面的医院去，要走整整一天的时间。结果，我们才走到半路上，小桃花就死了。那一年她只有三岁。她长得好漂亮啊，小脸蛋白里透红的，就像一朵小桃花一样。我们把她埋在小板栗的身边，在她边上种了两棵桃树。”

　　“表姑婆……”柳莺莺颤抖着声音轻轻地叫。

　　表姑婆还是没看她，只是伸手过去，在她手背上安抚性地轻拍了一下。

　　表姑婆的眼睛还在望着远远的大山的边缘。

　　“第三年，你姑公，他是我们这里一个很有名的木匠，被人家请到更深的山里面去给新娘子打制嫁妆。他跟来请他的两个山里人一起走在山道上，一块大滚石突然掉下来，正正好好砸在他脑袋上，他当场就没命了，那另外两个山里人倒是一点事也没有。唉，你姑公是一个多好的人呀，不明白老天爷为什么就是要收走他。我就想，可能是老天爷要他去陪着小板栗和小桃花吧，他们两个人还那么小呢。我就把他埋在了小板栗和小桃花的边上。”

　　“表姑婆，你不要说了……”柳莺莺呜咽起来了。她的心好像被一把看不见的大铁锤狠狠地捶了一下，把里面所有的氧气都捶没了。

　　表姑婆就停了嘴，静静地坐在一边，等待她平静下来。

　　柳莺莺却把头埋进臂弯里，放声痛哭起来。

　　哭吧，哭吧！这样一场大哭对这个女娃子有好处呢。

　　表姑婆耐心地坐在一边，轻轻地抚摸着她耸动的背脊。

　　长到这么大，柳莺莺好像从来没有这么痛快淋漓地哭过！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哭，她根本就不认识什么小板栗，什么小桃花，还有姑公，她也从来没见过。她只是觉得心里好难过，好难过！她莫名其妙地想起了蹦蹦，那个刚刚逝去、不知道葬在哪里的孩子。蹦蹦身边有没有他喜欢的什么东西陪着他呢，方其老师有没有想到要给蹦蹦种一棵树呢……

　　可怜的表姑婆！这么多年她一个人是怎么过来的呢？她就是这样一年接一年地种树么！是不是因为姑公是一个木匠，所以表姑婆就种了这么多这么多的树来陪着他？

　　表姑婆一直说命是老天爷掌握的，他要你这样，你又有什么办法。难道，这就是老天爷给表姑婆这样一个勤快善良的老太太的命？！

　　4、

　　“好啦，莫再哭了。哭多了眼睛会疼。”表姑婆说话了。

　　柳莺莺慢慢地住了声。可是她的心，还是痛得一跳一跳的。她不知道该怎样表达自己的心情，只是伸出自己完好的右手，紧紧地抓住了表姑婆坚硬细瘦的手腕。

　　“不要埋怨老天爷让你成为这个样子，已经这样了，再埋怨也没用。他给你留了一条命，你就好好地活下去。知道吗？”

　　在渐浓的暮色里，表姑婆的脸色看上去更加黝黑了。

　　柳莺莺想反驳表姑婆的话，想咒骂那个表姑婆嘴里的不知住在哪里的老天爷，可是，表姑婆的语调里好像有一种坚定有力的东西，她那细瘦却结实的身材、她那黑黝黝的脸庞里，也好像都有一种坚定有力的东西，这些东西不仅阻止了柳莺莺开口反驳和咒骂，还强迫她很认真地对着表姑婆点了点头。

　　“这才是好姑娘！”表姑婆很满意地微微笑起来了。

　　表姑婆啊表姑婆啊！

　　柳莺莺不忍心再看表姑婆那皱巴巴的笑容，她抬起湿漉漉的眼睛，假装去寻找小鸟。

　　不过这一次，她真的看到了小鸟哦！瞧，在那棵巨大的银杏树横过来的一条枝丫上，站立着两只很小很小的小鸟呢，它们头挨着头，小身子紧紧地靠在一起，正用它们那圆圆的小黑眼睛，一声不出地凝望着表姑婆和柳莺莺。

　　啊，难道它们也在听表姑婆讲故事吗？难道它们也在为表姑婆难过吗？

　　或者，它们是不是早就知道表姑婆的故事？早就知道它们据有的这一大片居住地，是表姑婆这样一个老太太在那漫长的五十年的时间里一棵一棵种出来的？

　　是不是所有住在这里的小鸟都认识表姑婆？

　　“喜欢小鸟吗？”表姑婆问柳莺莺。

　　“嗯！喜欢的！我小时候还养过小鸟的。”柳莺莺继续仰着头，跟那两只小鸟对望。

　　小时候，柳莺莺真的养过两只学名叫虎皮鹦鹉的小鸟呢，它们和这里野生的小鸟不一样，它们很漂亮，披着一身翠绿色的羽毛，叫声又脆又嫩。柳莺莺好喜欢它们呀！可惜的是，养了没几天，小鸟就死了。妈妈说，小鸟喜欢自由的，喜欢自由自在地在空中飞，它们不喜欢被关在笼子里的。

　　以后，柳莺莺再也没有养过小鸟。她害怕再次看到小鸟耷拉着脑袋，悄无声息地死在笼子里的样子。

　　小鸟可真是一种神奇的生物呀，它们好像每时每刻都生活在你的身边，你听着它们美丽的叫声，看着它们欢天喜地在在你身边掠来掠去的身影。可是，你却接近不了它们。它们不像小狗小猫小鸡小鸭一样，愿意依靠着人类生活。它们自由自在，只愿意由着自己的性子活着。它们是天空和大树的精灵。

　　“表姑婆也喜欢小鸟，喜欢它们住在树林子里，喜欢它们每天在这里叽叽喳喳的。”表姑婆一边说，一边伸手进她的蓝布长袖衣服的口袋里，掏出来一大把褐色的小颗粒，“来，我们来给小鸟喂点东西吃吧。”

　　“这是什么东西？”柳莺莺惊讶地问。

　　“草籽，还有一些野荞麦、黍米粒什么的。我在路上走着的时候，就随手捡拾一些。小鸟喜欢吃的。”表姑婆说着，将手里的小颗粒朝不远的空地上撒去。

　　“哎呀，小鸟能看得到这些粮食吗？”柳莺莺看着那些草籽撒在掉落的树叶子上，一点痕迹也没有，很担忧地叫起来。

　　表姑婆呵呵地笑起来：“放心吧，小鸟的眼睛尖着呢！”

　　果然，过不了一会儿，那两只站在银杏树上的小鸟首先飞下来了。它们站在地上，朝表姑婆和柳莺莺叽叽地叫了两声，然后就迫不及待地低头啄食起来。

　　接着，三只，四只，五只，六只……越来越多的小鸟不知从哪根树枝、哪片叶子底下飞出来，一个接一个落到了地面上。它们落到地面上以后，都不忙着去抢东西吃，而是很绅士地站在那里，顾盼一会儿，朝表姑婆和柳莺莺叽叽地叫上一两声，这才踱着方步走过去，俯下脑袋去啄食地上的吃食。

　　好奇怪啊，难道它们这是在给表姑婆打招呼？

　　“这些小鸟都认识你？”柳莺莺像看一个真正的女巫那样好奇地看着表姑婆。她眼睛里的泪水，早就被惊讶蒸干了。

　　“哎哟，小鸟的事情，谁说得清楚呀！不过我觉得它们兴许认识我的，它们一点也不怕我。每次我给它们撒食，它们还很晓礼貌的样子呢，就像在跟我打招呼一样。兴许呀，它们真的认识我呢！我们在一起已经这么多年了呀！”

　　表姑婆说着，像小孩子一样得意地笑起来了。

　　哈哈，这个时候的表姑婆，好可爱呀！

　　柳莺莺忍不住咧开嘴，跟着表姑婆一起笑起来了。刚才心里的难过，也被这一阵笑声一股脑儿吹跑了。

　　“还有粮食吗？我也要喂小鸟！”柳莺莺朝表姑婆伸出手。

　　表姑婆将手伸进另一边的口袋里，又掏出来一大把褐色的颗粒，递给柳莺莺。

　　柳莺莺小心地用右手接过，朝着小鸟啄食的地方抛撒过去。

　　有几只胆小的小鸟被惊得飞起来了，但更多的小鸟一点也不怕，只是朝新撒了食物的地方聚拢过去。那几只惊飞的小鸟，也立刻飞下来了，重新加入到啄食的队伍中。

　　“莺莺，知道这片林子里有多少个鸟窝吗？”

　　表姑婆真的变成了一个淘气的小孩子呢，在问这句话的时候，她竟然在得意地朝柳莺莺眨眼睛！

　　柳莺莺兴致勃勃地问表姑婆：“有多少只？”

　　“告诉你，今年春天的时候，这片林子里正正好好有一百只鸟窝！”表姑婆很神气地宣布。

　　“有这么多吗？”柳莺莺难以置信地再次抬起头，想去看看那一百只鸟窝都藏在哪里。

　　“你这样坐在这里，哪里看得到这么多呀！我每年春天都要仔仔细细数一遍的！每年春天，这里的鸟窝都在增加的。所有鸟窝的位置我都熟悉！你不要着急，你想知道的话，我们以后过来散步的时候，我慢慢指给你看。”

　　“好的好的！”柳莺莺忙不迭地点头。她好想亲自数一数那一百个鸟窝的数目啊！这可真是太有趣、太神奇了！

　　那一刻，柳莺莺根本就忘掉了自己腿和手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