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请你说声“对不起”

　　1、

　　放学的时候，柳莺莺等在了高二（6）班教室的门口。

　　陈小勇在这个班级里。

　　现在柳莺莺跟他同一个年级了。他们两个教室之间只隔着一堵墙。

　　可是，她从来没有碰到过他。

　　是巧合，还是他在有意躲避她？

　　柳莺莺以前认识陈小勇的，陈小勇肯定也认识她。因为以前在学校里与罗丹荔在一起走着的时候，时不时会碰到陈小勇。罗丹荔有时候没工夫理他，她正在跟柳莺莺说话呢，她只是对他挥挥手；有时候呢，也会停下来，跟他说两句话。

　　不过，柳莺莺从来没跟陈小勇说过话。老实说，陈小勇的身上有时候会不自觉地流露出有一种奇怪的气息，柳莺莺也说不清楚那是什么东西，反正是她不喜欢的一种。所以每次罗丹荔跟陈小勇打招呼的时候，柳莺莺就站在一边，安静地等着。

　　柳莺莺不知道自己找陈小勇要干什么。她只是觉得气忿不过，那个害她成了一个残废的家伙就坐在隔壁，可居然连一次面也没碰到过！在他眼里，她难道就像一缕空气吗？他难道真的看不到，她每天这样拖着残疾的肢体，拖着好像再也回不去的肥胖的身躯，顶着那一头难看死了的长短不齐的怪头发，她简直就是整个高二年级楼道里的一道丑陋而怪异的风景，他难道真的从来看不到？！

　　他难道真的可以这样从容和镇定？！

　　他难道真的可以就这样一直假装忘记，一直假装忘记，然后一直到真的完全彻底地忘记？！

　　连一声“对不起”也没有？！

　　这一声“对不起”，本来在球砸中她脑袋的那一刻，就应该有的啊！

　　她受了这么多的苦难，这么多的委屈，而且这个苦难要影响她一辈子！如果她没有办法要他对这件事情承担更多，至少，她希望能看一看这个一直躲藏起来的懦夫在看到她的一瞬间，到底是不是会有一点点慌张和忏悔！至少，她希望，这个当事人面对她这样一副样子，能真诚地对她说一声：“对不起！”

　　这是她在折磨了自己一个多星期后想到要采取的行动。

　　她一直没有告诉爸爸妈妈。她知道，告诉爸爸妈妈，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也改变不了任何事情。她不想让爸爸妈妈像她一样受折磨。

　　就像罗丹荔让她受折磨一样——尽管她知道，罗丹荔是一片真心，而且需要巨大的勇气。

　　2、

　　陈小勇一走出教室，一看到站在教室门口的柳莺莺，脸色一下子就变了。他的视线飞快地掠过她的身体，受惊的兔子一样转向另外的一面。他不自觉地缩起身子，想要一溜而过。

　　“陈小勇，我找你有点事。”柳莺莺果断地开口。

　　众目睽睽之下，陈小勇无奈地停下了脚步。他狠狠地咬着牙，全身的力气好像都聚集在眼睛那里，他在那里聚集凶光。

　　可是，没有用。当那两道好不容易聚集起来的凶光试图射向柳莺莺的时候，立刻溃不成军。

　　陈小勇慌慌张张地垂下了眼帘。

　　柳莺莺拖着脚步，慢慢地走向走廊的尽头。

　　陈小勇垂着头，垂着眼帘，同样拖着脚步，慢慢地跟在她的身后。

　　“我知道那个球是你砸的！”柳莺莺停下脚步，转身，突然开口。

　　“胡说！不是我砸的！”陈小勇的声音慌里慌张，像一群遭狼群追赶的羊群。

　　柳莺莺还没来得及说话，他又更加慌张地加上一句：“是不是罗丹荔说的？那个该死的混蛋！”声音里有一种垂死挣扎的紧张和绝望。

　　柳莺莺的眉毛高高地扬起，有点不对称的嘴角轻蔑地往上一翘：“你知道我说的是哪个球？你怎么知道罗丹荔会说什么？”

　　“我……我不知道啊……”陈小勇的脸色一下子由愤怒的红色转向惊恐的白色，而且一直白到耳朵根那里。

　　“你不知道？那你刚才在说什么？罗丹荔说什么了？”柳莺莺步步紧逼。

　　“我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干！”陈小勇突然咆哮起来了，“告诉你，你别想赖在我身上！我什么也不会承认的！啊，不对，是我什么也没干过！确实是什么也没干过！”

　　陈小勇咆哮完了，梗着脖子站在那里。他头上一根青筋，正在剧烈地跳动，好像随时要冲出皮肤，啪的一声爆炸一样。

　　可是，对面，一点声音也没有。

　　陈小勇使劲控制着头上那根剧烈跳动的青筋，抬起头来，一看，站在对面的那个与以前相比完全变了样的女孩子，正睁大眼睛，看着他。

　　她的那双睁大的眼睛里，噙满了亮晶晶的泪水。

　　“啊，你不要哭……”陈小勇头上的青筋跳得更厉害了，他觉得自己的心也随着这根青筋一跳一跳的，心脏有一种因为被牵扯而想要呕吐的感觉。

　　因为这根以前从来不知道它存在的青筋，还有心脏里面的那种感觉，陈小勇只觉得自己浑身更紧张、更难受了。

　　“你不要哭了……”他呆呆地重复。

　　如果有可能，他真想跟着她一起哭起来。

　　这件事情不管承认还是不承认，他心里的感觉都太难受了！真的，太难受了！

　　其实，这几个月以来，他一直都非常非常难受的！他一直躲着她，也不敢再见他的表姐罗丹荔。他甚至连自己的父母和姨爹姨妈的面也不想见。见到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他都会立刻浑身紧张和难受。

　　“我不想逼你。即使真的逼你承认了也没有意思。我只是想要你对我说一声对不起！”柳莺莺哭着说。

　　说一声对不起……陈小勇呆呆地看着柳莺莺，呆呆地沉默。

　　“请你对我说一声对不起！”柳莺莺的声音颤抖了起来。

　　陈小勇还是呆呆地看着柳莺莺，呆呆地沉默。他好像一下子找不到发声的方法了。

　　“你听到没有，请你对我说一声对不起！”柳莺莺突然发疯一样大叫起来，她伸出自己完好的右手，朝陈小勇的胸口猛地一推。

　　陈小勇被柳莺莺推得朝后一个趔趄，他惊恐地看着柳莺莺，嘴里终于结结巴巴地发出了声音：“啊！对……对……对不起！”

　　柳莺莺看着他，不再说话，只是眼睛里的泪水更加凶猛地涌出。

　　“对不起……”看着那满眼满脸的泪水，陈小勇不由自主地再一次喃喃道。

　　然后，他突然转过身子，像受到极度惊吓一般，撒腿狂奔起来。

　　他头上的青筋，更加剧烈地跳动起来；他胸腔里的心脏，被头上的青筋牵扯着，也在剧烈地跳动，有一种要撕裂的痛感。

　　柳莺莺站在原地，看着陈小勇一手捂住脑袋，一手捂住胸口，以一种非常古怪的肢体动作逃离了她的视线。

　　3、

　　陈小勇现在不知道，他成年以后，每次遇到一点紧张的事情，他的头和他的心脏就要无可逃避地忍受一次这样的牵扯、这样的撕裂。

　　一辈子无药可医。

　　一辈子让他默默忍受和铭记。

　　如果时光能倒流，如果能重新回到少年时代，也许，他愿意有另外一种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