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二日(4)

　　静夜密布，潮湿夹杂着雾气抚摸人的脸。依稀明灭的星子，似一盘棋。我和他，与他的朋友们一一道了晚安后离开。世界终于安静下来了，可耳朵里还有KTV嗡嗡的音乐声散不去。片刻幽微难言的混沌，让深情的人错足。我总是愿意一个人的，哪怕蒙上眼独自遐想，嗅松子和蔷薇的芬芳。与自己做伴是快乐的事，让我能听到更多内在的声音。但有时候命运真叫人举步维艰，不是吗？我们总是不能和最爱的人在一起，因为要求太多、希望太多，让被深爱的人脆弱和逃离。现在，我努力让自己离得他越远越好。可我越是逃离，就越靠近他。越是背转身，却越能看见他。我是海上孤独的船只，漂流在相思的水面上。四面八方的镜子里映着的，都是他的容颜。一步一步，他终于化成了我念念不忘又回头无岸的远方。我从他开始，我在他结束。我把和他相处当作这辈子的头等大事，因此舍不得与之相恋再分手。干柴烈火后的爱情，留下的不过是鸡毛烧灼的焦味儿。只有成为能够彼此交谈的精神伴侣，才能将这段感情长长久久维持下去。

　　我饿了，想吃东西，你饿不饿？凌晨四点，我们从KTV走出来。他问。

　　不饿。

　　真不饿？

　　不饿。

　　再给你一次机会，不饿吗？

　　不饿。

　　我饿了，去吃麦当劳。

　　哦，好。

　　我们一人手里举着一只汉堡从麦当劳里走出来的时候，像两个孩子一样，周身都是闪闪发光的。有东西吃，好幸福啊。他说。

　　所以要感谢食物，不能浪费。吃饭的时候，人总是能产生幸福感的。有很多人虽然快乐，但不幸福。幸福源自于心，需要内心的力量来加持。它可能是一段爱情、一个理想、一场简单的游戏，甚至是一顿饭。但人的身体里啊，总是充满了各种各样的技能和理论，以至于人人都变成了没有灵魂的浮士德。身体丰满，精神匮乏。我说。

　　对对，你说得对。日本曾做过一个调查，吃肉蛋盖饭的人的幸福感比吃同样食材但分装在不同碗碟里的人要高很多。因为盖饭不提供选择性，而将食物分装在不同的容器里，人就要选择先吃肉还是先吃鸡蛋或者先喝口汤呢。注意力一旦被分散，幸福感也就降低了。我外出办事，经常看到很多工人蹲在路边捧着一个大饭盒，吃得特忘情。每当那个时候，我就特别饿，直流口水。可当我走进饭馆里点一桌子菜之后，却没那么想吃了。

　　我也很羡慕蹲在路边吃饭的人，他们吃得特香、特旁若无人，真让人嫉妒。我记得钱钟书在他的《论快乐》里这样写：一切快乐的享受都属于精神。洗一个澡，看一朵美丽的花，吃一顿饭，假使你觉得快活，并非因澡洗得干净，花开得好，或者食物符合你的口味，主要是因为你心上没有挂碍，轻松的灵魂可以专注肉体的感觉，以此来欣赏，来审定。

　　你有没有觉得，很多东西都能够让人想起特定的事情和特定的人，比方我以后吃牛肉汉堡的时候，就会想起你。他说。

　　是吗？那我以后每天都打电话到麦当劳订牛肉汉堡给你送外卖，钱你付，是不是你就会每天都想起我？直到你吃吐了、再也不想吃牛肉汉堡的那一天为止。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

　　这真的是人世间最好的爱情了啊。相互陪伴但不占有，彼此爱慕却不干涉，给出最真诚的心却不交予对方保管，快乐地在一处舞蹈唱歌、开开玩笑，但仍能给对方让出安静独处的时间和空间。可这也真的是人世间最难的爱情了啊。要站在一起却不能靠得太近，就像庙宇里的廊柱分而耸立，我与他，可以相爱却无法拥有，不排斥对方但更要忠于自己，既要共同分享美好时光、拥有彼此的回忆，又要迅速撤回到自己的世界里，各自回归孤独。不能预先准备好快乐，但要抓住随时降临的每一次新奇。要在有准备的地方做无准备的事，要坚信幸福是可遇不可求的。没有轰轰烈烈，没有万劫不复，没有牵手旅行，没有浪漫告白，他习惯热闹，我钟情沉默，但每个吻都深情款款，每一次注视都心有灵犀。每一个白日都要离他而去，每一个深夜又都能将他追溯。就这样一天一天，渴望又无望地爱下去，爱下去。人，最大又最绝望的快乐，便是发现自己在渴望中。

　　坚信幸福是可遇不可求的

　　幸福是可遇不可求的

　　幸福是

　　可遇

　　不可求

　　只要他还在这个世界上，我又怎么可能跟其他人过得幸福。

　　有些事必须独自面对，素颜修行，无论现在多缠绵，瞬间就会变成弹指的事。你不肯交出自己，因为深知爱归根结底是会暴露自己的弱点的。但你不愿意这样，于是自绝于孤独。庆幸的是，你有一颗能自圆其说的坚定心——在最孤独的时候，至少还有自己做听众。所以，你要时刻保持微笑，别演砸了。

　　只有永远无法跨越的距离，才能散发出永恒的诱惑。永恒诱惑的存在，成就了恒久爱情的理想。在爱的路途上，永远不变的不是爱本身，而是诱惑和其所带来的欲望。

　　夜的自由又来了。在这样寒冷的初冬夜晚，自由一来，姓名、身体和一切世俗的物质纷纷在意识中消融，脱落成一张褶皱的皮，让人挪不开脚步，无可奈何地摸索着稠密的暗夜。我听见了流动，那流动不是风不是雨，是仅存的灵魂与精神的重合——肉身模糊了，思维真实起来，幽冥一样自体内升腾起凛冽的光。太宁静了，静得出奇。外面是黑暗的。黑暗懂得覆盖，覆盖了我所有的疲倦。这个时候，适合把身体放在某个温暖又安静的角落，让心空置，了却这一天。可我知道，属于我与他的时光正在慢慢流逝，正变得越来越少。还有一天。明天，我将离开这座城、这个人。明天的此时，我已经回到了北京，躺在再熟悉不过的床上，安眠或者失眠。雨，淅淅沥沥打在窗上，沙沙作响。房间以外的黑暗空间里，依稀还能看到几扇亮着孤灯的窗，若视力良好，许是能够看见窗帘后晃动的人影的。还有人像我们这般，尚未眠去啊。他们究竟活在自己的幻想、欲望的仪式里难以安眠，还是正专注于手上的工作作茧自缚。这么多年，许多人经历过我的生活，可为什么偏偏是他——没有交集、最应该是过客的他，却在我的命途中生生占据了那么重要的位置。此时此刻，我需要他、感受他。我想要的，不只是一夜，或是一天。我想将他的微笑，印在遥远的星月上，每当抬头仰望，便能唤醒记忆。

　　他褪去衣服，左侧肩胛骨的位置有一个手掌大小的文身。未及我看清，他已经关上了房间里最后一盏亮着的灯。天空还是黑的，不时有一两颗星刺入银河。黑暗里，我看见他的眼睛是强烈的、明亮的、温和的，但没有表情。那是让人刻骨铭心的模样，我在微光里看见了，记得了，永无法忘。这世间，还有比适度压制冲动和热望而焕发出的美更迷人的吗？那样迷人的美感，只属于他。他的呼吸均匀沉稳，有安静的力量。我忍不住伸出手，想抚摸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却被他握住了手腕，拉进怀里。他的身体，温暖、润滑而又结实，带着热烈得有些发烫的凉爽。我蜷曲着，嗅他的气息，胸腔里包裹着的一颗心，突突地跳。他静静地、紧紧地抱着我，一只手触碰我的耳朵、我的发。我抱住他，闭起眼睛，将全部思维都逐出脑海，再灌入欲望的魂。我感觉到了。我的身体轻如羽毛，正缓缓地自高处向下飘落，有些眩晕、有些失控。欲望是，哪怕只有一丝微风，也能让人颤抖起来。

　　好安静。我说。

　　嗯……

　　他低下头吻我，一双唇压在我的唇上。那吻不急不缓、不轻不重，恰到好处地落下来，似他缠绵温和的性情。我的心一阵痉挛，倾泻出前所未有的感情——他是我此生从未遇过的、拥有强大内心的男子，是我既不能威胁也无法压制却正在不断深入威胁和压制着我的人。任我如何克制自己，也无法克制地慢慢走入他的体内，让他将我的一切统统掏空，让我孤独，让一切都不再属于我。迷离，是那样迷离。喜悦与慌乱、狂热和兴奋，什么都没有，只有迷离和他的唇紧贴着我。我伸出手臂勾住他的脖子，我的唇在他的唇下颤抖，我的灵魂向着那片黑暗升腾，升腾。他尽情、自由地吻着我，把我心上和脑海中的一切，都抹擦得干干净净。因为爱，我发抖。我紧贴着他，身体在爱情里舒展着，爱情在情欲里哀号着，混沌未开，没有天，没有地，没有空间，没有时间。从某种意义上说，我所拥有的一切都在这一刻耗光了。我像一朵孱弱又不甘颓败的花，在盛放的激情中，不断动荡，不断颤抖，不断炸裂。

　　肌肤，我们的肌肤，绽放着五色斑斓的温馨。肉体，我们的肉体，燃烧着汹涌炽热的亲密。滚烫的面颊、温润的双眼、焦灼的嘴唇、扭动的躯体……瞬间便被原始的呼唤和追逐撕裂、吞噬，滑进黑暗中。我的舌尖，与他的搅在一起。我的心脏在乳房下跳动不已，带着急剧而躁动的律动。他跃起身体，双手托着我的身体将我放平，就着朦胧的光擎起我的脸。他俯下身亲吻我，我回应他，张开胳膊环绕着他，双手深深扣住他的背。他贴近我，那样近，结实的肌肉贴在我的胸前，膨胀着将我溶解。

　　当他的手游移起来时，我不再惊慌战栗。我的身体渐渐温润灵活，迎合着他某种激烈的节奏。我抽离出深陷在黑暗混沌中的自己，将生命彻底燃烧。我炽烈地渴望着他，那渴望汹涌如潮，永不消歇，无法满足。我的灵魂在他的抚摸中迸裂、粉碎，最后完全释放。我想我触到了，触到了截获了我生命的那颗心——多么轻盈，多么敏捷，多么躲躲藏藏。那颗心膨胀颤动，储存着鲜为人知但不可抑止的征服欲，储存着一切新奇又惊心动魄的不切实际。

　　融化吧！不断攀升、高涨的情欲。疯狂吧！深刻纠缠、需索的身体。终于，我的肉体怒放开来，透明的液体温润着他，将他深深地裹入其中。我挣扎着，嘴唇半开半阖。那快感，究竟是为了吞没我还是侵蚀他？我变成了水，而他，是我的鱼。我听见自己发出短促又模糊的呻吟，带着毫不修饰的欢呼和美好，就像生命！奇异的节奏感在内里泛滥起来，直至把我空洞的意识完全填满。他驾驭、推进，尽全力撞击着我的身体，越来越深，越来越深。他冲撞我，我纵容他。他无法停止，我也不让他停止。我与他，踏得上彼此所有的节奏，一拍即合。我沉浸在他的深入、折磨、摧毁之中，当他用一双手托起我的身体把我紧紧贴着心口抱在怀里的时候，我心花怒放，几乎要流出眼泪。他把握着我、指引着我、携带着我，我在他的身体之下柔若无骨、动如脱兔。呻吟、呢喃，大汗淋漓。世界那样小，装不下我们的飞驰。

　　我用纯粹而深陷的肉之旋涡包裹着他，一起沉入那惊世骇俗的性爱中去。我与他，像两头原始又自由的小兽，用最能诱发快感的姿势释放着原始的野性。就此抛弃理性、规则和一切矫饰，没有迷惘、羞怯和伪装。那导引着我们通往陌生之境的情欲，像一道彩虹，任由那甘美直抵人心。顷刻间，除了快乐一切都变得不再重要。那自身体最深处溢出的甜美不断向外延伸，带着赤热的快感，通向极乐之境。慢下来，这个时候似乎应该慢下来，让那份赤热延长。血粒跳跃着流入狂乱的血管，即便最小的快乐都足以颠覆整个天堂。

　　做爱。我们做爱。情不自禁，温柔疯狂。我知道我要他，过去的，现在的，未来的。我要他，相见恨晚一般，贪得无厌一般，永无止境一般，死去活来一般。我要他，僵硬的，柔软的，薄情的，深邃的。我要他，永不厌倦，永不痛苦，永不终止，永不放弃。我要他，只要是他，我什么都要。我要他，我要爱他，我要跟他死在一起。这样的夜，我肆无忌惮地倾泻着我全部的爱。爱人，是必须拥有一个人。用体温、用亲吻，将心底的伤一一救赎。

　　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一个声音歇斯底里地在我的身体里汹涌咆哮，却无论如何都无法冲破喉咙。原来，爱到至深，会连声音都发不出。

　　我爱你。一次相逢，一生寂寞。

　　我爱你。以童年的信仰。

　　夜，深沉依旧。我们的呼吸静谧急促，心跳剧烈高亢。这床、这房间、这宅子里，似乎都回荡着一些散不去的声音——呢语和呻吟。窗外蒙蒙渗进些绝望的光亮，渗到我心里。我们拥抱着对方，跟着一个又一个涌起又跌落的狂浪起伏，每一个浪都有可能让我们抵达巅峰。这真是无边无际的海啊，让人又甜蜜又疲倦，不愿结束、不愿走开、不愿在光亮中醒来。盲目的挣动如暴雨一般遮蔽了我，我抓住梦，抓住他，抓住这不愿逝去但终将逝去的一刻。

　　当他变得倍加激烈，如一头英俊的豹般直抵我身体的最深处时，我感到了一股热流灌满了心窝儿，也唤醒了沉睡多年的幸福。我在幸福中丧失了知觉，如同冬夜的风醉了，吹散了云，露出月儿和一颗怀了春的星子。我听见水流的声音，淹没了自己。我感到烈焰的燃烧，焚化了自己。我以为我将去死，星子却被突如其来的云掩了去，及时唤我醒来。我醒过来，他微笑的唇正贴着我的脸，喘息的热力压迫向我。我们像两具尸体般重叠在一起，纹丝不动。

　　鸳鸯嬉戏，并蒂花开。玉茎连理，红唇同心。两相逢迎，套弄千般旖旎。一见倾心，抚慰万种妖娆。穿花蝴蝶，进进出出。自在娇莺，嘤嘤咛咛。口生清甜之唾，蕊流香润之津。口蕊相交，涎香四溢。杏眼迷蒙，椒乳荡漾。涓涓露滴牡丹心，真真好情深。这样就够了，足够我一生回忆。

　　他躺在我身边，用一只宽大的手掌握紧我的手。

　　给我一支烟。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