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二日(6)

　　我时常担心，没有母亲的孩子心理发育是不健康的。我讲几个故事给你听。我认识一个男孩，打从生下来就没有妈妈。他从父亲那里听说，在他降临到这世上之前，父母就协议好等孩子一出生，他的母亲就离开，由父亲独自将他抚养长大。现在他23岁，从未见过自己的母亲，也不知道什么才是妈。在我看来，他的思维和情感都与常人不太一样。相比之下，他的心肠更坚硬，独立性更强。他谈过两场恋爱，每一次都是决绝地分离。而他提出分手的理由，听起来让人觉得很可笑。一次是他与女友一同旅行，两人约好第二天早起赶往下一个目的地，但那女孩因睡过了头没能起来而招致他的愤怒，故而分手。还有一次，他女朋友的闺蜜给他吐槽那个女孩对他的付出，让他对自己的女朋友好一些，却不想这一行为让他相当反感，遂两人分开。几个月之前，我们共同的好朋友的母亲在街上骑自行车，不慎被大货车卷到车下，轧死了，连身体都碎了。我泪流满面地将这个噩耗告诉他的时候，他表情漠然地看着我说，那又怎么样？那个时候我便知道，他不懂什么是母亲，什么又是母爱。妈妈，对他来说只是一个称谓、一个名词，再无其他意义。

　　还有一个男孩的故事更离奇。他的父母自他很小时便离婚了。父亲再婚后，他跟父亲和继母生活，时常遭到毒打，因此偶尔会去母亲家短住。他的母亲是一个艳丽女子，身边周旋着很多男人。13岁那年，他的母亲被人杀死了。那天，他因又被毒打而跑去母亲家，却无论如何都敲不开家门。他从窗户爬到屋子里，发现自己的母亲一丝不挂地倒在血泊中，胸前深深浅浅的，都是尖刀刺穿的血窟窿。他在那间房子里，在他母亲的尸体前呆坐了三天。三天之后，他报了警。18岁，他考上了中央美术学院，但因继母不愿意给他付学费而无法上学。第二年春天他生了病，全身长满脓疮，继母又以没钱为由不给他治病。那副不断流着脓水的身体，在挨过了春天、夏天、秋天，挨到了隆冬到来的时候，不药而愈了，但身上却留下了大大小小、难看的疤痕。22岁，他娶了比自己大15岁的女人，那女人为他生了个孩子。现在，他们离了婚。他独自经营一间很小的设计工作室，过着没有昼夜的日子。他的脸永远惨白，毫无血色，他不说、不笑、不闹，行尸走肉一样。所以你看，没有母亲的孩子，都是不完整的。我有些难过，停了下来，不想再讲。

　　不一样的。你的这些朋友之所以不幸，是因为他们从小就听惯了父母双方对对方的怨恨、诅咒和仇视，在孩子的眼里，父母之间没有尊重和爱，只有诋毁。这些恶言恶语粉碎了孩子的心和健康成长的可能性。如果父母们愿意换一种方式，不断在孩子面前赞美、认同另一方，那么带给孩子的幸福感一定比破碎的婚姻所能带来的更多、更重要。赞美会让孩子从小就充满爱和希望，懂得父母亲的好，也更容易看到身边一切美好，而非荒凉。这些与父母双方是否生活在一起毫无关系，更与婚姻无关。所以，婚姻并非孩子健康成长的关键，父母的言行和教育方式才是最重要的。他说。

　　这我同意，让孩子认识美，是很重要的事。孩子是自由之爱的树上开出的高贵花朵。他们不是玩物，不是实现父母勃勃野心的牺牲品，更不是父母间相互诋毁的工具。孩子意味着责任，他们应该被以自由、关爱的方式抚养长大，做幸福的人。我觉得，要理解一个人的行为处事，最直接的方式就是了解他的父母与家庭。孩子的性格、秉性和处理问题的方式会有意无意地与其父母的方式相似。所谓宽容、理解、思考和机智都来自于后天的教养，而影响孩子幸福感的关键是父母留在孩子身上最初、最原始、最随意的隐秘痕迹。很可惜，大部分父母，并不明白这一点。我说。

　　可你会懂。你总是懂得并认同我的想法，你是女版的我，我们如出一辙。我都快爱上你了。他说。

　　我想为你生一个孩子。睡吧，天亮了。我背转身，不再说话。

　　你要是有个孩子，准备叫什么？他问。

　　孩儿他爹姓啥我都不知道，不是要根据爹姓啥，起个跟姓比较搭的名字才好吗？我说。

　　那就拿我打个比方吧。他说。

　　操……

　　詹操？！你觉得合适嘛？不过蛮猛的。他说。

　　哈哈哈哈……

　　品特说，人有两种沉默，一种是无话可说，一种是滔滔不绝。

　　这些年，除了他，我再也没有从任何男子身上找到过真正的快乐。在遇到他之后，我终于明白，或许我缺少的从来都不是快乐，而是他。但我知晓，在他的世界里，爱情的感觉一如老照片，迟早会褪色。他要不起，留不住。他喜欢物事呈上升状态时的积极美好，逃避下降趋势时的失望沮丧。为了让彼此长留于心、永远美丽，我只能退守，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刻。而我的生活，充满了和他有关的记忆，每每提起，满城风雨。

　　即将离开他的这个夜晚，下了一整夜雨。我听着他沉稳的呼吸声，彻夜不能眠。早安，我的爱人，这是我与你相守的最后一天。分别之前，若我们可以拍一些照片，或者站在寒冷的江边跳舞、奔跑、看老人和飞升的风筝，那可真是太完美了。我多想留在你的生活里不再去漂泊，想给你写一封信说说我爱你的心情，想让你因为被理解而变得真正快乐幸福。当然，我还想为你生一个孩子。我想要的太多了，我只是异想天开。倘若定当离去，我会像那深海里沉默的珊瑚，在离你最遥远的地方想你、为你祝福。你我相逢的几十个小时，用来交谈实在太短促了，仅沉默、牵手、相对而视都不够。我知道，离开是为了维持心中的美丽永不褪色，交谈是为了沉默后的回响，而拼命睁着早已困顿不堪的双眼，是为了闭紧的时候还能记住。

　　我想为他生个孩子，但最好是两个，一男一女，彼此相伴不孤单。他说他要教给他的男孩打球、骑车、运动、越野，让他掌握男人所具备的技能。更重要的是，他要教他如何成为一个真正的男人。但我想，最好还可以为他生一个女儿。即使他已经有了儿子，也还要送给他一个女儿。这样待他老去之后，就会有人搂着他的脖子跟他撒娇，批评他老顽固、不听话，给他买温暖的外套、鞋子，让他少抽烟。而每一个女儿，纵使各有天命，但只要有一个疼她宠她的好爸爸，那便是人生送给她的一份厚礼。

　　算了吧，算了吧。想得再多都是无法实现的。天明又天黑后，我们将分离。这些年，除了他，我再也没有从任何男子身上找到过真正的快乐。在遇到他之后，我终于明白，或许我缺少的从来都不是快乐，而是他。他说，与我在一起的时间，虽然很短暂，但很快乐、幸福。我动一动嘴，有些话却始终没有说出口。我想告诉他，不管在不在他身边，只要想到他，我就是快乐幸福的，因为无论何时，我都爱他。

　　但我知晓，在他的世界里，爱情的感觉一如老照片，迟早会褪色。他要不起，留不住。他喜欢物事呈上升状态时的积极美好，逃避呈下降趋势时的失望沮丧。只有让心完全属于自己，想加入的时候加入，想离去的时候离去，才最牢靠，因不必担心萧瑟而过得更美丽，因无须承担颓败而活得更肆意。可这样一来，我再也不能像来找寻他时那般疯狂地试图用爱消除一切距离。为了让彼此长留于心、永远美丽，我必须退守，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刻。而我的生活，充满了和他有关的记忆，每每提及，满城风雨。

　　有时候，人需要的是真正的绝望。真正的绝望没有悲伤，没有哀愁，没有躁动，没有哭号，没有痛恨，没有憎恶，没有咒骂，没有倾诉，没有渴望，而是，很深很深的沉默与平静。当我意识到我根本无法做任何事情留下他的时候，我变得心平气和起来。我找到了自由——抛开所有希望就是自由。爱，就要让对方自由。

　　让人绝望的自由。

　　这一生，我究竟该如何对待他？以沉默，以距离，还是以一颗因不能再相逢而干涸的破碎心？有时候，感情是一个人的事情。有时候，感情是一辈子的事情。不顾一切，让我感到黑暗、沉默和完整的力量。究竟应该如何作别他，才是最好的方式？是在时间的流逝中心力交瘁，还是在痛哭流涕后各自话别。当我见到他第一眼就深刻感知到了离别的苦痛时，我便知道自己必定是爱上他了。现在，我回忆着那欲走还留的撕心裂肺，该怎样用寥寥几字表达得淋漓？总有些来势，不可挡。比如即将来临的黎明，终将暗淡的黄昏。比如宿命的邂逅，预知的离别。比如生，比如死。

　　迟早有一天，我会平静，并以秋日清晨寂寞、柔软的心观想他。那个时候，他回不回应已不重要了。在沉默中遥望对视也好，在喧嚣中彼此相忘也罢，都不重要了。自给，自足，自信，自由。

　　此一生，我将爱他，并为了爱他，耗尽我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