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三日(1)

　　爱不是相互凝望，而是朝同一个方向看过去

　　告别之后

　　我经常一个人想念你

　　薄薄的天空

　　大块的云朵

　　清晰鲜明

　　景象壮观

　　一再昭示

　　这是美好的时代

　　是因为此时的心知道了灵犀的方向

　　我那样爱他，爱到没有胆量靠近他。他无须言语，仅一个手势，便能让我心碎；无须动作，仅只言片语，便能让我死亡。所有浮华绚烂都再无惊艳，诸神俱死，英雄没落。但我又不愿意因此而困在桎梏之中，就算自由在桎梏里重生又如何。对我来说，如果不能贴近我的恋人，每一条路都是遗憾。于是我站在路的分岔口期待着，哪怕一阵风，只要能将我另一半未能完成的梦带走也是好的。我相信，所有的事情到最后都会变成很美好的样子，如果现在还不够好，那说明还没到最后。

　　掩着沉重的窗帘，阳光挤不进来，空气凛冽，我竟没发觉，在即将离开的日子，天空放了晴，天空是撕裂的蓝色。忧伤的早晨，身体越来越轻。星期天，该当听一些轻松的乡村音乐让身体完全放空，也算得上对自己关爱有加。可我在等待最后一刻别离的到来，我没能放过自己。人最大的失败，在于能让自己在人前得体地微笑，却无法控制一个人的时候悲伤哭泣。所有挣扎，都是留给不受用的人的。

　　正午时分，詹斌的朋友们造访了宅子，我被这突如其来的造访吵醒。我穿衣、洗漱，走出卧室与不相识的人一一打招呼。他套上围裙，忙活着准备午饭。百无聊赖之时，我走到小梅身边，与她交谈。小梅和她的老公董明浩都是詹斌的好朋友。在我离开武汉以后，她一直与我保持着来往，渐渐变成了我很珍惜的朋友。她个子不高，齐耳短发干净利索，不爱说话，时常独处。她是医学院毕业但晕血的优等生，因为晕血，不能从事医院的临床工作，于是便留了校，但她似乎对日日闲来无事的办公室工作毫无兴趣。她喜欢跳舞、服装设计，也爱阅读，曾为了家里的舞蹈工作室毅然决然要辞去学校的工作，因被多方劝阻而作罢。

　　那天我走近她的时候，她正捧着一本书，低头看得仔细。她阅读的姿态美极了，安静沉溺，无论周遭的环境怎生喧哗，都似与她毫无关联。如同兵荒马乱里的脱胎换骨，那般安静恣意，又蓄满了深深浅浅的幸福。只是极少自知罢了。遇见她，我才知道，心灵充实而宁静——既不缅怀过去也不奢望将来，珍惜时光却只掌握现在，无匮乏之感无享受之靡，无所求无所惧……拥有这种状态的人一定是幸福而单纯的，也一定是美丽的。漂亮和美丽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一双眼睛可以不漂亮，但并不影响眼神的美丽；一张容颜可以不娇艳，但并不关乎神情的可爱；一副身材可以不完美，但并不妨碍举止的优雅。只要灵魂丰富而坦荡，美总会从柔软的时光里慢慢溢出来。

　　见到我来，小梅合上书，打算跟我说点儿什么。那时我才发现，她手里捧着的，是我当时刚出版的新小说《坛城》。我从刚才进来开始看这本书，才只看了开头几十页。你在序言里写的，柬埔寨的那个地方，叫……崩密列，是不是很美，看你的文字就觉得，能让你这么喜欢的地方，一定很美。

　　很美，如同神迹，残垣断壁都带着温度。那次去的时候，下起暴雨，我没带伞和雨衣，只能把所有能用的东西都用来包裹相机，身上从里到外都被淋湿了。雨中的崩密列，神秘、原始、古老、苍凉，这里因为路途遥远，本来游人也不多，再加上下雨，就更没有什么人了。我爬上坍塌的宫殿，找了一个石头缝钻了进去。被巨石掩埋的宫殿里面，一片漆黑，雨水顺着巨石间的缝隙，淅淅沥沥地落下来。我打开手机，希望照亮一些路，但很快便发现，摸黑前进是更好的状态。因为害怕看见一些东西，吓坏自己。只要看不见，心里就会安然。当我从另外一端爬出来的时候，右腿的小腿外侧不小心被硬物划伤，长长一道口子向外翻着皮肉，血滴下来，很快便和雨水溶在一起，渗进石头里。

　　你不害怕吗？她问。

　　说真的，我害怕极了，可越是害怕才越要走出去啊。总不能停在那里等死。我笑笑。

　　那桑喀古托呢，你的书里写到的地方，你去过吗？《坛城》是个什么样的故事？舒清浅后来遇到了什么事儿？她用清澈的眼睛极认真地注视着我。

　　我去过桑喀古托，今年九月在那里待了几天。这个故事有些错综复杂，主要讲清浅花了十年恋着有倾世容颜却不知爱为何物的情场浪子，又花了近十年的时间，爱着那个浅尝世俗情爱而终得离去的年轻喇嘛……从藏南到川北、从北京再回到雪域高原，始终没有离开她的除了伤害，只有困惑。生长在黑暗里的爱情，荒凉寒冷地让人绝望，带着极大的破坏力，让人从深情到绝情。清浅只想在坛城面前，以桑喀古托和雪山之名双手合十，诵念《平安经》，却终究丧身在那片氧气稀薄的神圣净土上。故事里的事都和欲望无关，却都是欲望在作祟。至于情节，我不剧透，你自己看。我说。

　　我看得心里很难过。总感觉你是个有故事的人，除了你书里讲的故事，你本身也应该经历过很多事情吧？因为能写出让人感动的故事的作者，大多数本身就是有故事的人。他们既是故事的讲述者，又是经历者。所以才能在孤独的心境下，靠瓦解强大的时间，来遮挡密不透风的心性。这样的小说，虽然让人难过，但很真诚，我能够理解。你好厉害，我从来都不认识像你这样的人——跟随自己的心，做自己想做的任何事。她说，我总希望能够在某一个领域深入研究，并在掌握了很多专业技能后，做一些事情。我喜欢跳舞，但现在怀孕了，不得不放弃。我喜欢服装设计，也没能坚持下来。

　　你知道吗？阅读的意义就是用一些人的黑暗，照亮自己心里的黑暗，而且阅读本身就是一件很耗费体力又很孤单的事。每一个读者，都站在自己熟悉的世界里向不熟悉的地方看过去，于是发现，自己沦为了个异乡人。我喜欢旅行，从我成年起，一直花大把大把的时间在路上。读书像旅行，让人轻易便移了民。但我觉得，我不是非要从阅读里找到一个答案、以此来激励和改变自己的人生不可，而只是希望想明白自身的问题。人有时候绝望并非陷入困境，而是没能认清自己的处境。当我把一切都想清楚之后，我不再奢望幸福，因为我自己就是幸福。我带着不可抗拒的意志，自由而不受限制，去我想去的地方，走我想走的路，爱我要爱的人，喜欢我遇见的，接受突如其来的。把一切分清明，命运的归命运，自己的归自己。就算一个人也要活得像一支队伍，有召唤，爱自由。至于你所说的潜心研究一门专业，我做不到。对于我所感兴趣的，我都想了解一些皮毛，都想尝试一下，但我不愿意深陷其中，并因此而失去其他的乐趣。我以为，如果我打算做什么，只要找到这个行当里专业的人来帮我就好了。可如果要自己潜心学习，就算学出来，因为没有经验的累积，仍然还是新手，还需要缴更多学费、花更多时间把自己打磨成个专家。比不得熟手尚是次要的，或许我会在这个过程中完全丧失对这件事本来的兴趣。就好比一个人喜欢吃猪肉，但却在屠宰场工作一样。我说。

　　我知道你说得对，但我还是想踏踏实实专注地做一件事，就像你很认真地写字一样。

　　我不是一个专注于书写的人，因此才慢慢地、慢慢地，把每一部作品的交稿时间拖到久长，到现在，已经欠了三本书稿没完成。我只能以一年一本书的速度记录过往和生命，或许还会更慢，直到有一天，一个字都不再写也没关系。我说。

　　你跟詹斌是怎么认识的？

　　我们……是这样的……虽然我并不愿意对他人提及我与詹斌奇迹般的相识过程，但仍诚实地对小梅和盘托出。她是那样带着体温的人，让我深深信任并喜欢。

　　你……你是说，这是你们第一次见面吗？

　　是。

　　天呐，你们竟然刚刚才认识不久，我看你们那么默契，还以为早就相识了，真是天生一对儿啊。你和詹斌很像，你们的思维、行为如出一辙，都活得那么真实、忠于自己，做任何想做的事情，只看重过程，不在乎结果。可是，佳瑄，你了解他吗？你知道他过着怎样的生活吗？你千里迢迢而来，会不会带着失望回去？我从她那双充满关心的眼睛里，看到了极大的悲伤与担忧。我知道，让她感到悲伤的并不是这件事本身，而是她对本质的理解和把握。

　　我都知道。他不愿意被束缚，不愿意承诺，无法长长久久地为一段感情付出，不喜欢恋人间的相互指责与诋毁，更不愿意经历这其中的痛苦挫折。他想要的是永无止境的快乐，倘若有一天快乐不在了，也就意味着他要离开了。他活得真实，是因为无所畏惧。他说他对任何人的付出都无所求。可实际上并非如此，只要他的潜意识里还在希望别人也同样对待他，便不能算无所求。小梅，你能明白吗？虽然美是简单的，但丑却是最特别的。热烈的想象和好奇心的驱动，让人即便能够认清真相也仍会控制不住地选择特别，而非简单。过去，我从未害怕过我所经历的一切苦难，但现在，我害怕詹斌。他以清淡、温和的方式为他身边的人所做的一切，跟撒旦的行径同样让人感到不寒而栗。我宁愿他是冷淡、乖张、高傲的，也不愿意沉溺在他细密、坦诚的柔情里，孤独至死。哪里还有什么爱情？那只不过是大家都相信的谎言罢了——一半美好，一半悲伤。我心里清楚，无论我付出多么深刻的爱，也仍有可能在顷刻间烟消云散。幸福化作悲伤，希望变为绝望，弹指之间而已。可就算如此，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我来找他，但没有把欲望一起带来。只要能够与他相识、相爱，哪怕只有一刻，也是好的。我那样爱他，爱到没有胆量靠近他。《金刚经》里说“应无所住，而生其心”。意思是，不论处于何境，心皆应无所执而自然生。心若有所执，犹如生根不动，无法有效掌握一切。故只有心不存丝毫执念，才能任运自在，而如实体悟真理。我会离开，就在今晚。虽然我知道离别意味着某些珍贵的东西正在不可避免地失去，但也有一些东西是在心里悄然滋长的。其实，那些宝贵的东西未曾远离，只是以另外一种形式，被更深地埋藏。它们在我的心里，默默地、温暖地、悲伤地存在着，且变得更加生动完美，孤独绵长。但我不愿意因此而困在桎梏之中，就算自由在桎梏里重生又如何。对我来说，如果不能贴近我的恋人，每一条路都是遗憾。于是我站在路的分岔口期待着，哪怕一阵风，只要能将我另一半未能完成的梦带走也是好的。我相信，所有的事情到最后都会变成很美好的样子，如果现在还不够好，那说明还没到最后。我停下来，无法再继续说下去。若我与他离别，他不再存在于我的生命中，那么我的一半记忆也将被他带走，不复存在。若我与他离别，我不再存在于他的生命中，那么所有的记忆也都不存在了。因此，在悲伤与虚无之间，我选择了悲伤。

　　你那么聪明，可以在认识他这么短的时间内，便看懂了他的一切。我不同意他的观点，我不觉得两个人之间的争吵是让人无法忍受的事情。我跟我老公在一起七年，我们从起初的疯狂吵架到现在的适应彼此，其中经历了很多困难。但我们却在这个过程中，帮助对方更加了解了彼此。过去，我老公甚至无法忍受跟我独处，总要把很多朋友叫在一起才痛快。结婚后第一年，我在学校，他跟詹斌住在一起，只有周末才相聚，我也觉得不错。后来，我们慢慢学习适应对方，变成了现在这样。我很喜欢现在的状态，彼此感知陪伴，又互不打扰。回到家后，我在房间里看书，做自己的事情，他在客厅看电视。即使不说一句话，心里也知道，有一个人在陪着自己，这是很幸福的事。可过去我并不这么想，我总希望他能时刻都陪在我身边。其实男人和女人是不同的。男人是专注型思维方式，而女人是发散型的。于是，男人认为在恋爱之初他已经告诉过你他爱你了，以后就不必再说。女人则要不断听到对方重复“我爱你”三个字，才能得到安全感和满足。最好的婚姻，并不是一个人牺牲自己去成全另一个人，而是在这其中学会宽容，并一直做自己。每个人所能做的，都只是做自己。

　　嗯，最好的感情，就是彼此做个伴儿。我说。

　　你们聊什么呢，聊得这么起劲儿？出来吃饭了。詹斌走进房间里，招呼我们。

　　我尾随他，走进餐厅，坐在他身边。他无须言语，仅一个手势，便能让我心碎；无须动作，仅只言片语，便能让我死亡。他是我忧愁的绝望、绝望的悲伤、悲伤的苍凉，像一根针，深深扎进心里，横亘在生命中的每一天。所有浮华绚烂都再无惊艳，诸神俱死，英雄没落。他让我知道，医治自己的悲伤是困难的，因为自身是这悲伤的同谋。医治他人的悲伤同样也是困难的，因为自己是悲伤的俘虏。

　　我所爱的人呐，有人喜欢在心里哭，有人喜欢在心里笑，有人喜欢哭笑都藏于心，我是第三种。一直以来，我都是个严守情绪的人。我愿意与人分享全部欢笑和快乐，却不肯诉说悲伤与绝望。痛苦本就应该藏在心底，悲伤也要努力节制，一切伤害和欺骗迟早会被原谅，什么都不在乎的人，不一定就是无情的人。这或许也是我习惯独处的原因。一个人的时候，没有限制，可以向内、向外自由伸展，就连悲伤和绝望都变得不那么灰暗和难以忍受了。大不了，吐吐舌头，日子还得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