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雨碎江南(2)

　　春天的时候，一个远方的朋友打来电话说，有一批书要邮寄给我云云。不久，就有邮差送来一大叠线装的书，《红楼梦》和《幽梦影》。朋友是我在网上认识的，同样地喜欢古典浪漫，言谈之间，感觉更多的是温文尔雅的诙谐和谦卑。虽然不曾谋面，偶尔只是一些不咸不淡的问候，居然都是我喜欢的书，心里一阵温暖。

　　有人一直在诋毁网络友情的不可靠。仿佛一把长铗，有人弹铗而歌，歌声里流淌着英雄气概；有人长铗里别有用心，自然是伤己害人。谁也无法预知，在未知的交往中究竟隐藏了一些什么。但只要怀着一颗真诚的心，便更多地有了美好的因素。我常常欣赏那些朴实平淡的友谊，像是童年里的歌谣，于平淡里，是童贞、是美好，是温暖在低吟。

　　花看半开，酒饮微醉。许多微妙的情韵如同山间流淌的清泉，涓细却能一路行远，朴实却能在流逝的岁月里留下光华，饮一口，便是无尽的甘甜。

　　友情是出行时那个意料之外、又在期待之中的风景，还是雪落时既有纯洁的包容，又有美好的期待的那一种宁静与动容？似水的流年，荡涤了年少轻狂的岁月，唯有那些温暖的歌谣，依然保留着最初的曲调。

　　原来，有些温暖，是看不见的。当感觉到的时候，我已深醉其中了。

　　回忆若能下酒

　　嫩脸修蛾，淡匀轻扫。最爱学、宫体梳妆，偏能做、文人谈笑。绮筵前、舞燕歌云，别有轻妙。

　　饮散玉炉烟袅。洞房悄悄。锦帐里、低语偏浓，银烛下、细看俱好。那人人，昨夜分明，许伊偕老。

　　——北宋·柳永《两同心》

　　回忆若能下酒，往事便可作一场宿醉，醒来时，天依旧清亮，风仍然分明，而光阴的两岸，终究无法以一苇渡航。

　　故友来访，浅饮小酌。回到寓所，风静花落，余醉犹存。烛光摇曳，趁此夜读，猛然想到这句话，简媜文中的句子。清简，磊落，决绝中透着一股蚀骨的深情与不舍。

　　无端地动容。突然就想起我们一起走过的路。那是一条带着浪漫记忆的路，美丽的江南、温婉的花朵、青苔与诗笺、光阴与流水，在我们的身后交织。花开花落经年，春花秋月飞度，多少前尘往事，多少风月与清欢，在时光的河流，沉淀成美好和浪漫。

　　有人说，美丽的风景，只存在于远方。殊不知，最美的风景，其实就在我们的身旁。还记得杨柳飞春的那些日子，我们读书倦了，便信步去看的那些花事吗？那些日子，春到江南，我们携了琴箫和书剑，从村口的古渡出发，绕城而行。渡口杨柳青青，船下流水淙淙。一路上风光无限。

　　我们依着船舷，在船娘的咿呀声中，看远处的粉墙黛瓦，看帮岸的水榭楼台，看红尘人世的万千繁华。那个时候，你眉眼如雪，箫声悠扬。我长发如瀑，神态安然，一派才子佳人模样。

　　过双桥的时候，桥洞内忽然刮出一阵风来，我的长发，被风披散，飞舞着拂过你的脸。你突然转身就抱紧了我。一瞬间，吻，如雨点般落下。你说我温婉清丽，是尘世最美的花朵。我的脸颊顿时羞红，匆忙掩袖。心底却开出无数曼妙花朵。人说公子多情，世间有百媚千红，可我却独爱你那一种。无限温婉，无限风情。

　　那些与你有染的过往，已成过去，回忆却依然芳香。我知道，我们的一生，要走很长的路，有无数的风景，也有无数的邂逅。我们风尘仆仆，一路行来，经过山河大地，经过日月沧桑，经过红尘的繁华与苍凉，到后来，才终于明白，人生一世，原本只是为了奔赴一场时光的约定。奔赴时光深处，那个可以相知相依的人。赌书泼茶，花间细语，我们想要记住的，只是那一个人的绝代风华。

　　烟雨红尘，百代沧桑。这些年来，我遇见过很多英俊的书生，也遇见过许多美丽的女子，他们或沉入诗卷，或被写入说书人的故事。我以为风流才子、多情丽人，才是我前世的模样，后来，终于明白，红尘多奇缘，原来你就是我前世的模样。爱你的风流不羁，爱你的温婉多情，也爱你的年少疏狂，历尽沧桑。

　　今夜，这小小廊阁，仿佛往事回旋的驿馆。透过它，仿佛就能看到过去的岁月、过去的人事。那些与你有染的过往，澈亮得一如古琴的清扬，仿佛趁着月色，便可被一并打捞起。

　　我在往事的回忆里沉浮，半醉半醒。落字的瞬间，往事的片段，又在脑海里不断地浮现。我期待着回忆也能下酒，那么，往事便可作一场宿醉。待春夜梦回，便可与你重逢江南。在流水人家的庭院，在胭脂花开的季节，开成一朵盈盈。为你浅笑，为你盛放。不忧不伤。

　　且结来生一笑缘

　　仙山灵雨行云湿，洗遍香肌粉未匀。明日来投玉川子，清风吹破武陵春。

　　要知玉雪心肠好，不是膏油首面新。戏作小诗君莫笑，从来佳茗似佳人。

　　——宋·苏轼《次韵曹辅寄壑源试焙新芽》

　　春和景明，众芳鲜艳。偏独爱闹中取静，于是东西辗转，去静心园品西湖的明前。

　　静心园位于朝阳路兴隆家园的一隅。初时，主人不在，侍者殷勤接引。温杯，净具，取水，煮茶。样样细致到位，不曾有丝毫的马虎。

　　我一边艳羡侍者的动作，一边观瞻室内的布局。案几上，几株娇巧绿植，似是昔日故友，在杯盏之间，幽幽地向我诉说着红尘往事。

　　当茶水被缓缓冲入杯底，茶叶沉浮，香雾升起，我的心绪亦随之沉浮。仿佛正置身于遥远的山林，水流，花香伴着鸟语虫鸣，在耳边喁喁而起。落花风里，有抱琴携剑的逸者，飘然而过。他那白色的衣袂，随风飞扬，在山林青翠的底色上，显得那样地安静，那样地质朴，却又极尽疏狂。

　　侍者浅笑嫣嫣，为我殷勤添水。茶水在我的口舌与肠胃之间，润泽氤氲。我的回忆，亦在云水之间，恣意流转。

　　唐代的刘贞亮在《茶十德》里说：“以茶散闷气，以茶驱腥气，以茶养生气，以茶除疠气，以茶利礼仁，以茶表敬意，以茶尝滋味，以茶养身体，以茶可雅心，以茶可行道。”

　　茶有如此妙用，如此深蕴，难怪古人有“茶禅一味，茶如人生”一说。其实，不管于僧于俗，饮茶既可提神，又可领悟佛性。茶的俭朴，让人矜守俭德，不去贪图享乐；茶道的专注，让人的精神与大自然融为一体；茶水的清香，让人将大自然的精华吸入肺腑，脑清意爽，大彻大悟，故此“茶禅一味”。而茶从采摘、晒青、凋萎、搓揉、郁闷、火烤到品鉴的整个生命历程，犹如人生，需不断历练、觉醒、顿悟，最终到达幸福的彼岸。

　　书卷、琴剑，是茶室的常客。我们啜着茶，翻着书，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时光，在斗室内静静流淌。我的心，亦如排遣着淡淡的小赋，在幽幽的茶香里，追寻着一场无言的复古。在山水氤氲之间，是“不羡黄金罍，不羡白玉杯；不羡朝入省，不羡暮入台；千羡万羡西江水，曾向竟陵城下来”的归鸿翩翩，还是“平生四十年，惟着白布衣”的卢仝，在我的眼前不断浮现，添水问盏。

　　那是一种超越了时空的相知相惜的满足，亦是一份彼此交付了真心的担负。是一份淡薄，是一份惜缘，这样的相交，坦然而洒脱。似梅雪交映，素心皎洁。

　　当年，李翱拜访药山高僧惟俨禅师时，曾作过这样一首诗：“练得身形似鹤形，千株松下两函经。我来问道无馀说，云在青天水在瓶。”我素知，人生的相逢，不过一期一会。花开花落，我们谁也无法得知明年的重逢，将在何处。

　　林清玄说：“朱颜会消失，白发不会放过我们的。且让我们一起饮茶吧！”当“楚云散尽，燕山飞雪”，某一天我江湖归来，携琴再访的时候，我们都还依然保留着那份初时的拙与真。

　　那隔世离空的红颜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宋·李清照《一剪梅》

　　夜读，一灯如豆。不安的思绪，随着烛光旁逸斜出。隔着泛黄的书卷，仿佛又回到从前。

　　烛影摇红，一梦千年。章丘的大明湖畔，那是谁家的阁楼，若隐若现。绮窗前新题的红笺，在烛光下，半舒半卷。光影垂垂，珠帘声动，仿佛谁在画屏后轻叹。她的身影纤细，眉眼如雪，犹如听见丝竹轻抹，漾出的一帘幽梦，轻绵软糯得，让人分不出，哪个是真，哪个是幻。

　　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

　　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

　　——宋·李清照《如梦令》

　　那日的雨下得突然，那日的海棠备受摧残。谁的心思深婉，用织锦回文的诗篇，疼怜一朵花的身世悲欢。温一壶时光的老酒，让前尘往事，随着残酒化作生香的记忆。写一阕多情的小令，让杂花生树的过往，变成永恒的美丽。

　　夜半人静时分，打开尘封千年的记忆，你绿肥红瘦的往事，便汹涌而至，暗香浮动。让我几番倚门回首，欲说还休！韶华悠悠，有多少往事，转瞬成白头。那日的赌书泼茶，那日的秋千架后，谁和我笑说着，今生断不孤鸳被。我在你的阁楼外徘徊，也在你的往事里沉浮。

　　雁字回时，月满西楼。几百年的光阴流转，有多少生香过往，都被记忆的青苔湮灭。我在午夜梦回的章丘，读你的诗卷，饮你的花酒，感受你婉约的温柔。在时光的彼岸，我仿佛又见你绝色的容颜，倾城的温婉，在书卷里隐藏，在阁楼外流转。也让我追寻的脚步，一直不停歇。

　　等你，在章丘的大明湖畔，那枝枝叶叶的杨柳，似在诉说，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等你，在乍暖还寒最难将息时候，那三杯两盏淡酒，叫我怎番消受！你的蕉窗夜读，你的西风帘卷，你的人比黄花瘦。那些无法割断的牵扯，总是令我无端地动容。

　　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只恐双溪舴艨舟，载不动、许多愁。

　　——宋·李清照《武陵春》

　　隔离时空，尺素传情。我知道今夜你一定会来，双溪的舴艨小舟，载去了往昔的忧愁，只剩下我们的欢乐与开怀。我知道你一定会来，在往事的渡口，轻解罗裳，独上兰舟。穿过季节的轮回，走过人间的悲欢，来奔赴你我前世今生的约。

　　光阴似电，年华如诗。今夜，在你平仄起伏的诗行里，我又斜插了梅花，在清冥素净中，追寻你婉约的气息。窗外，风吹花落，烛影摇摇。冥冥中，仿佛有什么声音在远方向我召唤。一瞬间，泪水洒落红笺。我仿佛又看见你着了红衣，在时光的彼岸，轻舞翩跹，恍若天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