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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悄悄在改变的是谁(1)

  被擦得能映出人影的汽车在堆放有各种杂物、狭小逼仄的巷子里穿梭,显得格格不入。墙沿上搭着各色各样的被子,与其他广告涂鸦滑稽地混合在一起,弥漫着一种别样的喧嚣气息。

  有几个男人隐藏在屋檐下的阴影中,靠着大门,对旁边经过的这辆精致的红色小车投来探询的目光。他们的表情与那些皱皱巴巴的被子一样,散发着沉闷的味道。两旁不时有流浪猫狗蹿过,惹得杜美玲把喇叭按得震天响。

  迟修知道杜美玲根本就不想来这里。其实,他也不想现在就与杜美玲相见,这并不是一个合适的时机。

  “里面太窄,车子过不去了,你就在这下吧!”杜美玲有些不耐烦,将车子停在一边后仍不忘嘱咐迟修,“东西收拾差不多就行了,你还是别让那边的学校等太久了。”

  看来,他们母子俩想的是一样的,都想尽快分别。

  迟修默然地下车站在一旁,他的嘴角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

  岁月从人们心上流过。不知你还记不记得当年那个小小的我。

  他明白,杜美玲既不愿意忍受环境的不堪,更不愿意想起曾住在这里的前夫的不堪。

  眼见杜美玲的小车掉了个头迅速消失在小巷的拐弯处,迟修慢慢朝巷子深处走去。

  他踏上两级破损的石阶,推开掉了漆呈灰色的院落门,跨过门槛走了进去。随着他穿过一个狭小的过道,阳光被稀稀拉拉地甩在了后面。他路过了其他几户人家的房门,弯腰穿过挂在院中晾晒的一排排衣服,最终停在了最里面的一间屋子前。

  他掏出钥匙开门的时候,阳光已经离他很远了。打开门进入充满潮湿气味、光线暗淡的屋子里时,他回头望了望,过道另一头院门外的阳光仿佛已属于另一个世界了。

  “你是看房的?房东让你来的?”对门一位五十岁左右的中年光头男人听见动静后探出头问了一句,他的屋里还响着电视节目的声音。

  “对,我跟房东说好了,来收拾我爸的东西。”迟修说。

  “哦,你是老迟的儿子!真看不出他还有这样一个儿子呢!”

  男人上下打量了一下迟修,又点点头说,“这头发倒是真像,和他没生病前一样,都是一头的卷毛。”

  男人打完招呼后回屋接着看电视去了。

  迟修进了屋,打开灯。这是一个八平米的小屋,摆设很简单,一张床、一把椅子、一个餐桌、一个衣柜,这就是爸爸生前居住的地方。杜美玲说得对,这个男人真的没有什么东西可收拾了。虽然她这十几年并没有与前夫联系,但是还是十分的了解他。

  迟修的爸爸确实不是一个称职的丈夫与父亲。在他作为男人应该关心妻子呵护孩子的时候,他只是把自己贡献给那张赌桌。只有一种情况才能令他想起家,就是没有钱了。

  “就这一次了,这是最后一次了,我肯定能翻本。”这是迟修童年记忆中爸爸说得最多的话。然而这个男人根本没意识到“最后一次”的意义,直到妈妈离开的那天。

  迟修仍然记得那天是一个阴天,但是他非常高兴,因为四岁的他在幼儿园的绘画比赛里拿到了一个好孩子的奖状。一位经常在接自己孙子时顺道接迟修回来的老奶奶摸着迟修的脑袋,直夸他是个聪明的孩子。迟修美滋滋的,就像一只小鸽子快乐地向家奔去。

  然而,他告别老奶奶,独自跑上楼的时候,发现自己家的房门虚掩着,然后就听见里面传来了妈妈杜美玲声嘶力竭的声音。

  “不能给你,这是我父母给我的钱。”

  她把一个花盆护在胸前,胳膊死死压住花,鲜艳的花朵被压弯了腰却没有凋落。迟修以前就知道那是妈妈最喜欢的花,只不过那花是假花,花下面的泥土里才是另有乾坤那里面藏着一个小布包,包着一捆厚厚的钞票和一个存折。

  “不给我你给谁?我是你丈夫,你的钱就是我的钱。”爸爸如一只大鹰,伸开双手向妈妈扑了过去,妈妈顿时笼罩在一片阴影中。

  迟修闭上眼,在门外扭过了头。他的手里还紧紧抓着那张写有老师表扬鼓励话语的画纸。随后,倚在门后的迟修听到了各种声音,厮打咒骂声,花盆掉落在地板上的碎裂声,还有身体摔倒撞击地板的声音。

  小小的迟修紧紧地靠在墙上,仿佛要把自己瘦小的身躯与这面墙融为一体。不知为什么,迟修不敢去看门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只知道里面的两个大人打架不是一次两次了,但是这次他有种不一样的感觉。

  果然,门被狠狠撞开,爸爸一副得意的样子冲了出来。弹开的门结结实实打在迟修脸上,爸爸却没有在意,只是一闪身看到他时,拍了拍他的头笑嘻嘻地说:“等爸爸发了财,给你买糖吃。”

  看着爸爸急匆匆地离开,迟修站在原地揉着被撞疼的鼻子。他的鼻子有点痒,下意识地用手抹了一下,手指上有了血迹,画纸也沾上了血迹鼻子出血了。迟修却没有慌。常年在爸爸狂风骤雨般脾气下生活的他表现出了超出年龄的镇定。他掏出小书包里的手

  帕纸绞成一小条塞进鼻子里。收拾停当他才敢走进屋里,他怕妈妈因为自己的邋遢而出言责怪。

  然而,本来倒在地上哭泣的妈妈一看见他立刻噤了声,然后凶巴巴地盯着他。迟修不由自主地抓紧了肩上的书包带。

  “是你,一定是你告诉你爸的吧?我早该知道,你是他儿子,你们都是一伙儿的。”

  妈妈杜美玲突然大叫着站了起来,她的手上血淋淋的,手掌上被花盆碎片割破的伤口清晰可见。迟修下意识地摸着自己被撞伤的鼻子,认为妈妈现在应该比自己还疼。

  可是妈妈似乎忘记了疼痛,她拼命摇晃着迟修的肩膀:“你说,你为什么要告诉你爸?你爸拿走了我们最后的钱,现在什么都没有了!你高兴啦?”

  妈妈力气很大,瘦小的他被妈妈摇晃得像一棵即将被拔出泥土的小树。他眼前只是晃动着妈妈那张变形的脸,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既然你这么帮你爸,你就和他好好过吧!”妈妈似乎用尽了气力,不再看迟修,也不去管地上那个破碎的花盆。她盯着窗外发了一会儿呆。

  天空阴沉沉的,似乎在酝酿一场大雨。可是妈妈却要外出了。

  她脸上的表情是前所未有的轻松。她穿上了一件经常穿的紫色风衣,还带了一把蓝色雨伞,然后仿佛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似的重新走到迟修面前说:“要怪就怪你爸,不要怪我。”

  然后,妈妈就离开了。

  若干年后,迟修才理解当时妈妈的情绪变化。那天那个花盆一定让妈妈下了最后的决心。它的破碎使妈妈对爸爸最后一丝希望也破灭了。

  迟修觉得很委屈,他无法接受妈妈不听他解释就这样丢下他走了。因为花盆里有钱的事情根本不是他告的密。尽管他早就看到妈妈会偷偷把钱拿出来数,但是他知道那是不能告诉爸爸的。因为他

  记得妈妈说过,那是他们最后的积蓄了。

  为了洗脱自己的“嫌疑”,自从妈妈离开后,迟修便更加努力读书,他能做的就是要告诉妈妈,他是乖孩子,他和爸爸是不同的。但是妈妈没有给他这个机会。妈妈离开后不久,迟修无意中在抽屉里看到爸爸藏起的一个绿色小本子,上面写着:离婚证。

  原来他一直耿耿于怀的那个解释,妈妈已经不需要了。可是,爸爸却比他更需要一个解释。

  中学时,迟修的成绩一直名列前茅。他至今还记得快上高三时,爸爸有一天兴冲冲地拿着存折说:“儿子,爸爸送你去留学好不好?你成绩那么好,上国际预科班没问题的!”

  “哪来的钱?”迟修警惕地盯着他的脸。自从杜美玲离开后,爸爸再没有赌博,而是找了一个看仓库的活,专门负责值夜班,可是工资并不高。

  “不是我的钱,是你妈的钱。”爸爸一脸的无所谓。

  迟修心里却是一沉。比起爸爸的钱,他更讨厌妈妈的。尽管按照他们的离婚协议,妈妈得按时给迟修抚养费。对,这不是妈妈的钱,而是妈妈嫁的那个男人的钱吧!也是,他要是没有钱,妈妈怎么会抛下他们父子俩呢?

  “放心,不是她心甘情愿送来的,是我骗她的。我说我得了绝症需要治疗,她要是不给钱,我就跟她丈夫要去,然后她就给了。”爸爸仿佛猜到他的想法,又进一步解释道。

  “那还不是那个男人的钱!”迟修小声狡辩。

  “是,又怎么样?我这么做还不是为了你!杜美玲不是瞧不上咱父子俩吗?她不就认定我儿子跟我一样是个窝囊废吗?我要让她后悔。”爸爸下了很大的决心说,“儿子,我问你老师了,你这成绩可以做高考与申请外国学校的双重准备。你就好好学,活出个人样来,至少要比你老子强,以后出现在那个女人面前让她后悔去。

  她要是知道是用她的钱把你变得优秀一定会被气死的。一想到杜美玲后悔的表情,我就爽啊!”

  爸爸这些话,迟修听得很刺耳。

  老师确实找他谈过。高一暑假时作为学校选派的国际交换生,迟修表现得很好。老师跟他说如果想申请国外大学可以准备一些国际课程了,以他的学习能力完全可以应付得来。但是老师也知道他的家庭环境,所以才对他表示关心,甚至说在奖学金方面会为他争取,言语中透露着对他的爱惜。现在真的有这个机会了,却恰恰是用杜美玲的钱,迟修说不清是高兴还是难过。

  他明白,爸爸需要在杜美玲面前挽回当年被甩的面子,而把儿子变得成功就是他报复前妻的最好方式!另一方面,他今后的路也会与爸爸越来越不同,不过这恰好也是妈妈最希望看到的。

  于是,迟修高中毕业后去国外上了大学。没想到三年后,他接到了爸爸病危的消息。很意外的是,爸爸真的是癌症晚期,发现时,癌细胞已经转移了。他只见到了爸爸最后一面。在病床前,迟修褪去了少年的青涩,换上的是独自在异乡生活磨炼出的沉稳冷静与青年独有的锐气。

  “很好,很好。”这是爸爸拉着他的手说的最后一句话。

  看来,爸爸十分满意儿子的蜕变,他是这个男人这一生最杰出的作品。那么,杜美玲呢?迟修犹豫了很久,他现在这个样子能见到杜美玲吗?他翻出爸爸在去世前给他的杜美玲的联系方式,犹豫再三后给她打了过去。

  多年的隔阂令他张着嘴却不知说什么,那一声“妈妈”似乎难以启齿。还好,接电话的是保姆,这缓解了他直接与杜美玲沟通的紧张。他告诉保姆,杜美玲一位老朋友过世了。随即,他报出爸爸的名字,解释说若是杜美玲想了解详情可以联系自己,然后又报上了自己的名字与联系方式。他特意说,这是酒店的电话,白天他可能不在,但是可以留言,并拜托她转告杜美玲,一周后,他就要去国外了。

  第五天的时候,杜美玲出现在迟修面前。

  她见到了阔别多年的儿子,可是却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激动,只

  是用诧异与疏离的目光打量着迟修。她对迟修的蜕变难以置信的目光深深刺伤了他。难道他不能变得更好吗?难道爸爸就不能有一个优秀的儿子吗?迟修的心瞬间冷了下来。他静静地看着杜美玲,没有说话。

  “你爸爸的事情办得怎么样了?”杜美玲率先打破沉默,可是“你爸爸”一词令迟修非常不舒服。

  “骨灰、墓地都安排好了。”迟修淡淡地回答,眼睛却望向了别处。

  “嗯,你也快走了吧?”

  “可能,还要再待几天,爸爸的遗物还要处理。”迟修想了想说,“你不想去看看爸爸住在什么地方吗?”

  “你要去,我可以送你。”杜美玲避重就轻地说。

  迟修知道,杜美玲还在恨爸爸,她的心如同那个破碎的花盆,再也没有复原的可能。

  “喂,小兄弟,你收拾好了吗?”一个沙哑的声音响起,打断了迟修的回忆。约好的房东赶过来催促迟修,下一个看房的租客就要到了。不过,知道这里刚病死了人,前面几个有租房意向的房客都没有留下。

  “其实,你爸爸似乎已经知道自己要走了,早早地他就把东西都处理掉了。我还记得我来收房租时,他坚持要把一件羽绒服送给我呢!那时恐怕他已经知道自己时日不多了吧!”房东老伯感慨地说。

  自从迟修去国外读书后,爸爸就搬出原来的宿舍换到这里来住,后来得病后就没再添东西,反而不停地送掉自己的东西。迟修收拾好后抱着一个小包袱独自走在小巷中,其实如果他没有见到妈妈的话,根本就没有人知道他回来,就像不曾知道他离开过一样。

  他唯一与爸爸相同的地方,就是他们都是来去没有人会在乎的人。

  一阵风吹过,迟修抬头,天空中一只闪着荧光的风筝在夜空中飞舞。

  也是在这样的夜色中,曾经有个女孩儿问他:“你看那些发光的灯像不像萤火虫?”

  他突然想起自己不久前碰到的那个谈论红色萤火虫的女孩儿,她的身影与记忆中的身影渐渐重叠。

  他知道她叫许和音,也知道她不是自己要找的人,但是她却住在他熟悉的房子里。虽然是一个普通的房客,可为什么她也会做相同的事情?

  迟修的心里有个结,他想,也许那个叫许和音的女生可以帮他解开。

  路过一家装修漂亮的咖啡厅时,迟修透过玻璃窗,看到里面挨窗而坐的人们一边品尝着咖啡一边说笑,恍然间自己竟不知身在何处。

  身后的汽车似乎嫌他挡了路,喇叭声有些刺耳。迟修回过神来就看到咖啡厅门口贴着的招聘服务员的启事。

  他想了想,然后推门而入:“这里是不是要招人呢?”

  连续下了两场小雨,空气里弥漫着泥土被雨淋后散发出的潮湿味道。

  许和音低头做题时,刘海被小风吹到眼前,晃来晃去十分烦心。她从笔袋里拿出随身携带的发卡别在前额上。

  周景优上课时打了好几个喷嚏,平时堆满习题册的课桌上多了一盒手帕纸。

  “周景优,你宿舍里有没有感冒药?”下课后,许和音关心地问,她觉得周阿姨应该会把一切都准备好。

  “妈妈说学校有医务室。”周景优摇摇头,“小感冒而已,应该没关系的。”

  “那去医务室看看啊,也许还能开个假条休息半天。”许和音劝道。

  “开假条?这样是不行的,我妈妈知道了又要说我了。”周景优想了想,“还是一会儿我去药房买点药好了。”

  尽管有点感冒,午饭前周景优还是拉着许和音一起去买笔记本,她的笔记本总是用得很快。

  在路上,许和音灵机一动说:“要不我回租屋给你取点药,我家的感冒药是常备的,只要在前面那条街拐个弯就行了,顺便你也去参观一下好了。”

  这回周景优没有反对,擦着红红的鼻头点点头。两人并肩走过了一条小街,一转头却听周景优叫道:“咦,方季晚。”

  路边一个刚走过斑马线的青年站住,看到她们后笑着走了过来。

  “这又是你们的饭前运动?”方季晚已经知道周景优避开用餐高峰的习惯。他戏称运动有热身,她们连吃饭都有热身了。

  “我们去买笔记本,你呢?”许和音问。

  “我去买了一本书。”方季晚把书拿出来不好意思地说,“是本旧书啦,那边有家旧书店,能打三折呢!”

  “是吗?我看看。哇,《成衣裁剪技术》,一定很深奥吧!”

  周景优认真地翻看着,“旧书店在哪儿?离这远不远?”

  一提书店,周景优的兴趣就十分浓厚。不等方季晚回答,她又看见他手里还攥着许多旧报纸,于是好奇地问:“这是什么?”

  “这些东西啊,是我一会儿做剪裁练习的材料。”方季晚解释道,“我发现了一个街边花园,很安静,可以一边看书,一边练习裁剪。”

  说完,方季晚用手指了指。许和音顺着方向看去,是那个离自己租屋小区也不远的街心花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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