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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重逢(2)

  林岩被母亲如此痛责,眼睛里闪过一抹似是伤心、又似是倔强的神色,好半天他才低声说:“我知道我现在说什么,你都不会原谅我,不过不管别人怎么说,我都知道自己没有强迫过她……”

  “你没有强迫过她?”谢芳怒上加怒。如果说儿子除了浪荡任性之外,还有什么更让她痛心的,那就是像个懦夫一样没有胆量诚实承认!“你的意思是说岳好那样的姑娘会自己勾引你吗?你以为她是你在社会上认识的那些不三不四的女人?!这姑娘恐怕连小孩是怎么来的都不懂,就被你搞得怀孕了!这些年你在外面的事情我管不了,但是我没想到你只回家一天,也能惹出这样的麻烦……小岩,你什么时候才会长大,不再胡作非为?”

  林岩高挺的身子似乎微微颤抖,隔了很久,他才说话,声音低沉嘶哑。若是在平时,林妈妈可能会注意到儿子语声中的痛楚,可是此刻她怒火攻心,完全不曾留意儿子。林岩低声道:“我知道自己让你伤心了,妈,我愿意娶她,不就行了?”

  “你愿意娶她,不就行了?”谢芳一向斯文好听的声音气得哑了,她指着岳好的房间低声怒道,“你怎么就不知道反省?你看不见你已经毁了这女孩吗?什么叫你娶了她就行了?!”

  “那你让我怎么办?我回来了,愿意娶了她,你还不肯原谅我。我不懂我既然娶她,怎么还会毁了她!”林岩说着,想起刚刚岳好的样子,从她的衣着打扮,已经对她的出身和家境有了个大概的了解。他家境优越,加之成长过程中一帆风顺,因为父亲的纵容,他根本没有像孪生弟弟一样走寻常的初中、高中、大学这条路,年纪轻轻就被父亲送到韩国,后来随着父亲生意的扩大,日本、俄罗斯这些国家走了个遍,不管是想法还是作为,跟一直关在学校里的母亲谢芳和弟弟林风大相径庭。

  儿子的话让做母亲的顿时坚定了自己对他的想法,谢芳抬起满是泪水的眼睛,盯着面前站着的高大的儿子,将他一头不羁的长发和浑身上下不像个正经人打扮的皮衣皮裤看在眼里,说话时,口气里全是失望和伤心:“有其父必有其子,我怎么忘了呢?你就像你那个父亲一样,你糟蹋这么可怜的姑娘,你父亲就包养一个年龄足以做他女儿的姑娘!这样的社会,这样的风气,你跟你爸爸那样的人会活得更自在更得意吧?我拿你父亲没有办法,我是个失败的女人;我拿自己的儿子没有办法,我是个失败的母亲——但好在我还有你弟弟,还有岳好,我可以尽自己所能,让她今后坚强得不受任何男人伤害!你走吧,我不想再看见你,从今以后,你不许回来看我,我没生过你这样的孩子!”

  林岩一直僵硬地听着母亲的斥责,一直等到谢芳停了,他也没有动,很久之后,他才开口,声音里全是浓浓的伤心和失意,谢芳正在盛怒之中,也没有顾及自己的话是真的伤到他了。“我知道在你眼里,我永远都比不上小风。从小你就拿我跟他比,我在每件事上都让你失望,而他,则在每件事上都合你的心意。这一次我本来不想让你失望的,所以我回来娶她。对不起,妈,我也没想到事情会变成今天这样。”他低低地说完,见母亲一直冷着脸,没有回答自己,甚至没有看他一眼,他年轻的眼睛里涌上一层薄雾,自己怔了怔,在任何人能察觉之前,猛地转过身,向着门口大步走去。

  门在林岩身后轻轻合上,此时谢芳冷漠的表情仿佛坚硬的盔甲裂了一条缝,盯着儿子离去之后空荡荡的客厅门口,心口空落落的,眼泪扑簌簌地淌了下来,她擦拭良久,急急地大声唤林风的名字。

  林风走了出来,他看见客厅只有母亲一个人,奇道:“我哥呢?”

  “他被我骂走了。小风,你去送送你哥,让他,让他……”让他怎样,谢芳说不下去了。林风体贴地嗯了一声,追了出去,林岩刚刚走出林家大门,林风在后面叫了一声哥。林岩顿住脚步,一会儿回过头来,看见弟弟,漠然的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等着林风走近。

  “妈妈让我出来跟你讲,叫你以后好好做人,别总是闯祸。”林风到了大哥跟前,说道。

  “我在她眼里,总是闯祸,你不管做什么,都是给她争光。她何必多此一举,我这样自私自利自以为是的儿子,除了坏事,还干得出什么好事吗?”

  “你不能怪妈妈,你这次确实太过分了,你真的不该碰岳好那样好人家的姑娘……”

  “我知道。”林岩淡淡地答道,冷硬的脸上现出一丝情绪。他停了一阵子没有说话,抬头望了望身后从小长大生活的庭院,眼睛里闪过一抹复杂的神情,似乎是留恋,又似乎是痛苦。他转开眼睛,显然不打算再逗留了,对林风丢下一句:“我这次要离开很久,或许一年,或许几年,你——好好照顾妈妈。”

  林风无言地看着他,林岩愣愣地站了好一会儿,决然地转过身,大步离开。

  林风看着大哥拐过石墙,心里暗暗叹息一声,正要转身回家,突见林岩高大健壮的黑色身影又走了回来。林风心中一喜,林岩已经几步走到了他面前,伸手从衣袋里掏出一个方方正正的盒子,塞在他手里,说道:“这是戒指,给她吧。”

  林风打开,见小巧精致的一个白金圈儿,上面镶了三粒米粒钻,林风眉毛皱起,脸上全是茫然不解。

  林岩好看的嘴角微微翘起,伸手在林风肩上拍了一下笑道:“从小就是我闯了祸你帮我收场,这一次想不到也是这样。大哥对不住你,哪天你要是也有了没法收场的麻烦,通知我一声,换我来帮你。”

  从小就跳脱顽皮的林岩,已经在刚刚的转身之间,抹去了脸上的伤心痛苦,换上了一脸的不在乎。

  “合谋起来骗过妈妈吗?”林风听了,想起小时候哥俩容貌一模一样的时候,所做的那些恶作剧来,也笑了,“算了,妈妈身体不太好,我可不敢惹她生气。你也一样,别总是让她操心。”

  林岩听了,沉默了片刻,轻轻点头。“这次还是去俄罗斯吗?”

  “先去市区看爸爸,之后可能要去趟哈尔滨,没有意外的话,月底才会出国。你呢?毕业还是去美国?”

  “嗯,最好的数学家,始终都在美国,不去那里,我怕自己学不到真东西。”

  林岩在数学上毫无天分,基本上他们兄弟俩,除了容貌之外,就没有任何相像的地方了。林风很像谢芳,继承了母亲的斯文聪慧,而林岩得到父亲林嘉树的欢心不是没有道理的,不管是闯荡的天性还是不安分的性格,他都完全遗传自林嘉树。

  这样的一双兄弟,注定要走两条完全不同的人生道路。

  岳好听着外面的声响,林妈妈的声音虽然低低地,听不清她在说些什么,可是那语气听得出她在生气。门砰的一下关上,一直沉默地站在地上的林风走了出去,她捧着如寄的书静静地坐着,不知道坐了多久,听见自己卧室的门响,眼睛微微红肿的林妈妈走了进来。

  她从不习惯跟人打招呼,低着头,听着林妈妈走到自己身边,在床边坐了下来,听见她对自己低声道:“小好,你吃点儿饭吧?”

  岳好早就闻见了饭菜的香味,在她长大的沙滩边草棚里,她很少闻见这样诱人的饭菜香气,她目光向着床头桌子上的饭盒看了一眼,却摇了摇头。

  “吃吧,别客气,以后你得住在这里呢。这么瘦不吃东西怎么行?”林妈妈对她说道,说完了见岳好始终低着头一动不动,林妈妈是读书人,并不擅长与人周旋纠缠,加上自己心情也并不轻松,遂沉默着,也没有深劝。

  “我……我不想住在这里。”隔了好一阵,一直不说话的林妈妈让岳好紧张的心情平复了一些,她遂小声说。“小好——”林妈妈唤她的名字,欲言又止。岳好不解地抬起头,看着她,见她好看的眼睛仍红肿着,她哭了吗?为什么哭呢?难道是……不习惯直勾勾地看人,岳好又要低下头去,听见谢芳道:“小好,看着我的眼睛。”

  岳好抬起头,瞥了一眼,又要低下。林妈妈的手伸出,捏着岳好的下颌,强迫她正视自己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从现在开始,你要改掉自己总是低头的毛病。因为你一直低着头,前两次见你,我连你什么模样都没有看清。小好,心中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念头,就不怕让别人看着自己——你看着我——听我说,我也不习惯你住在我家里,我这样说,不是不欢迎你,我只是这么多年一个人习惯了。小风和他哥十几岁就都住校的住校,出国的出国,我很多年都没有伺候孩子的经验了。你不要摇头,让我讲完,你必须住在这里,不管你心里怎么想,也不管我心里有多不适应,我们俩都得接受这件事。小好,你奶奶爷爷的身体不行了……”

  “所以我更要回家照顾爷爷奶奶!”岳好硬是挣开林妈妈的手,倔强地说道。

  “你想过你肚子里的孩子吗?你奶奶告诉我,她发现你流了几次血,才猜出你是怀孕了。这是先兆流产,你懂不懂?”林妈妈看着她,看出岳好满脸的倔强,她没想到这姑娘如此的不听话,打定了的主意,竟然是九头牛都拉不回,心中大为惊异。

  “我不懂。”岳好想到瘫痪的爷爷没法大小便,腿脚不好的奶奶要里里外外爬上爬下地烧火做饭伺候爷爷,眼睛又红了,薄薄的嘴唇抿起,恨恨地甩过头,再也不看林妈妈。

  “你要是这样,不怕伤你奶奶的心吗?”林妈妈摇头叹息道,“她千辛万苦,豁出自己一条老命,才把你嫁进来,你就忍心让她白辛苦一场?”

  岳好秀气的嘴唇白了,怔怔地想起今早上车出嫁时,奶奶那些意味深长的行动和语言来。

  矮小又聪明的奶奶,做什么都是为了自己好,她要是回去,奶奶会伤心的吧?她会不会毁了奶奶的大事?

  林妈妈见岳好不吭声了,自己也是心乱如麻的时候,便无力再深劝,只暗暗叹息一声,指着食盒对岳好道:“那里是炒得香喷喷的牛肉,我特意给你带的,还有一些是茄盒,很香很糯。晚上我会让人给你熬点儿汤,你以后好好休息,千万不要像以前一样劳动,知道吗?我有点儿累,这就去休息了。”

  岳好没回答,她从来没吃过牛肉,也不知道什么叫茄盒。若是换了以往的任何一天,她一定走过去大吃特吃一顿,可是现在她心情不好,一点儿胃口都没有,听见门在林妈妈身后合上,她向后一栽,仰面躺在大红的毡子上。

  眼前的一抹红色吸引了她空洞的目光,长长的做工拙劣的假花横在床单上,她看着,手不自禁地抬起,摸着自己散下来的头发,想起刚刚重逢的林岩,浑身禁不住一阵颤抖。

  从来不曾想过他这样的高大,这样的危险,明明容貌跟林风一模一样,又是一般高矮,可是为什么他给自己的感觉从来都是危险而又强壮,强壮得甚至让自己在他面前不敢喘气呢?

  昏了头,她一遇到他就会昏头——只有昏头这个词能形容他在她旁边时自己那种木雕泥塑般的状态,那完全不是自己的状态!岳好越想越觉得自己愚蠢得可怕,在床上痛苦地呻吟一声,头脑莫名其妙地被各种情绪淹没,痛苦得直想用头去撞墙。

  门轻轻开了,在床上痛苦地躺着的岳好抬起目光,见林风走了进来。于是又不能自控地想起林岩。她从来都不喜欢男人留长头发,觉得那样特别不像正经人,目光在眼前林风利落的短发上扫了一眼,在额头的发丝下面,几乎完全一样的脸孔让她呼吸漏了一拍。她怔怔地看着林风,想起半个小时前用纸巾擦抹自己脸颊的那个男人,好半时没动。

  林风走到岳好面前,伸出手递给她一个小盒子,道:“这个给你。”

  “什么?”岳好盯着黑色丝绒的小盒,纳闷地问。

  “是结婚戒指。”岳好哦了一声,她虽然年纪小,但是沙滩附近的人家结婚时,她是知道要买金戒指这个风俗的。她没有伸手,只是盯着那小盒子,仿佛能把四个角盯成八个角一般地瞬也不瞬,好一会儿才闷闷地问了一句:“谁买的?”

  林风诧异地看了她一眼,似乎太过意外她能问出这样的话,犹豫了一下方答:“我给你买的。”

  岳好嗯了一声,慢慢伸出手,将盒子拿在手里,轻轻打开,看见里面的白色圈圈和上面的小米粒珠子,她松了一口气。她很怕里面是黄澄澄金子做的戒指,那样的东西她戴着到学校,恐怕会被同学老师耻笑——这个小白圈,同班的单丽丽、颜丹和许多女生都戴着一个,据说市场上才卖七块钱。

  她套戒指的手指僵在半空中,人呆住不动——上学!她怎么忘了这样重要的事啊?现在她还怎么上学呢?十六岁嫁人,老师再也不会让她上学了,学校也不会再收她了,那……那以后她该怎么办呢?难道就此辍学了吗?当个中学都没有念完的文盲?

  一双手伸过来,握着她的手指,将戒指替她套在无名指上。岳好抬起头,看见林风浓密亮泽的头发正在自己眼前,干净清新的男子气息对她来说如此陌生,她怔怔地盯着,好一时忘了移动。

  戴好戒指,林风抬起眼睛,见她正盯着自己发呆,他伸出手在她头上拍了一下,把岳好拍得回过神来。她刚刚还满心惆怅,心事重重,可是对着他脸上那双清朗的眼睛,竟然有一刹那,忘了心里的那些烦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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