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第27章 交锋(1)

  一觉醒来,天光已是正午。

  她翻身爬起,走到窗前拉开窗帘,窗外明亮的光影刺得她目光微眯,隔着玻璃她看见停在院子里的林嘉树的车,昨天晚上的事霎时间涌上脑海,她用手握住脸,不由得转目盯着自己的房门,怀疑自己今天是否还有勇气走出去,面对那个夜半时分狂热地搂着自己的男子!

  这种忐忑畏缩的情绪让她极为不适应,如果说十六岁之前的人生充满了各种犹疑卑怯,那么过去的七年里,她已经逐渐适应了因为生活的简单有序而形成的诚实与自信。此时一颗心仿佛被放在油锅上煎熬,她在林风从小住大的居室里转来转去,困兽一般地走不出自己心中的情绪迷宫,一想到出去有可能跟二哥觑面相逢,她就冷一般地抱紧自己的胳膊,驻足门前,移不动半步。

  或许她该当昨晚的一切都没有发生?那样,她跟他也许就会慢慢地忘掉这件意外发生的夜半小事,恢复以往单纯的兄妹关系?

  如果用林妈妈最不齿,但却最有效的以结果来衡量行为的正确性这个角度来看,这是保持两人目前关系安稳无害状态的最好办法:她既不必为自己情感上的紊乱而饱受折磨,同时也避免了伤害她最尊敬感激的林妈妈。尤其是后一条,仿佛是拦海大堤一般横亘在汹涌情潮的前方,她也好,林风也好,都越不过这道坎去。

  她长长地出口气,伸手推开门,进到走廊里。空无一人的走廊,起始让她松了一口气,待到人到了走廊中,又慌乱起来,她一边暗骂自己不争气,一边逃一般地钻进浴室,伸手从架子上拿过牙刷的时候,看见了跟自己的牙具并排而立的他的盥洗用具,粉红与暗蓝,甜美与深沉,并列在眼前,仿佛女人与男人相依相偎般亲密。她为自己脑海中闪过的暧昧镜头脸红不已,暗暗诅咒一声,将自己的拿下来,仿佛跟自己生气一般地狠狠地洗漱完毕,抬手将自己的牙具放在了另一边的架子上。

  换好衣服,她一边下楼一边还默默地做着心理建设。推开书房的门时,见室内谢芳与林嘉树相对而坐,林嘉树手中捧着一本书,正在给谢芳读着,他烟酒熏出来的嗓子浑厚沙哑,与伴读这个工作非常不适合,但他显然很认真,只在岳好进门的时候稍微停顿了一下,就想接着读下去。

  谢芳伸手示意他停下,抬起头对着门口的方向,她笑着对岳好道:“今天怎么起得晚了?”

  她脸上的笑容让岳好心生惭愧。过去七年里,林妈妈仿佛母亲一般给了自己一个家,亦师亦友地教导抚养当初那个自卑颟顸的姑娘长成今天的自己,如果她让这样的林妈妈伤心了,岂不是畜生不如?

  虽然知道林妈妈看不见,可岳好还是笑着答:“昨晚上陪二哥……陪二哥倒时差,半夜聊得晚了些。”

  她话音一落,见林嘉树的眉头不自觉地皱了一下,谢芳却只是哦了一声,脸上神情不变,反叮嘱道:“那就快去吃饭吧,吃了就该去看看你奶奶了。我这就给他打电话,让他陪你一起去。”

  每年二哥回国,到家第二天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探望岳奶奶,这么多年,从来没变过的。

  岳好低低地嗯了一声,退出书房,打算到厨房随便找点儿东西吃,翻开餐桌上的盖碗,看见早上剩下的玉米蛋饼。她对食物向来不讲究,因为早年跟着多病的爷爷奶奶过的是吃了上顿没有下顿的日子,所以她对食物的要求始终停留在能饱肚子就行的阶段,她想只有习惯了养尊处优的人,才会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有资格挑挑剔剔吧?在这一点上,她跟不讲究细物的林妈妈十分合拍,两个女人,在饮食上比许多大男人还粗疏。此时她连想都没想,就用叉子叉了一张饼,在饭桌边就着没有热气的粥匆匆吃起来。

  哪知一张饼还没吃完,就听见门口一响,她抬起头,只见二哥出现在门口,高大挺拔的身上穿了一件纯黑的毛呢大衣,手上拿着一条暗蓝条纹的围巾,看见她手上拿着冰凉的蛋饼吃,眼睛里闪过一抹不赞同,他摇着头说:“你怎么能吃凉东西呢?”

  岳好摇头道:“不凉的,就是不热。”

  他听了这话,浓黑的眉毛微皱:“那不是一样?”

  “不一样,不热是不热,冰凉是冰凉,怎么会一样啊?”她见自己说完这句话,他薄薄的嘴唇有些紧绷,脸上摆出一个绝对称不上高兴的表情。岳好明智地起身,将剩下的半张蛋饼放进微波炉里热了半分钟,拿出来后,举着盘子对门口的他笑着说:“现在行了吧?”

  他看着她脸上的笑容,也笑了,慢慢向她走了过来,他越走越近,岳好脸上的笑容不自觉地消失了,她低了头,很专注地叉着蛋饼,机械地送进嘴里,偏偏眼角的余光还是能感到他拉开了自己旁边的椅子,坐了下来。

  她不想被沉默包围,看着他一身出门的打扮,问了一句:“你要出去?”

  “陪你去看你奶奶。”他看着她答道。岳好恍然,被他的目光看得也没有什么胃口了,将剩下的蛋饼很快吃完,就起身匆匆道:“你在门口等我,我一分钟之内就下来了。”不等他答话,她就跑上楼去,从衣柜里拿出自己的厚毛衣,换上出门的裤子,噔噔噔地就跑下楼,看见在门口等着自己的他,她笑着说:“没有一分钟吧?”

  林风看着她一身简单的装束——牛仔裤,大毛衣,一头男孩子一般的短发,认识的女人之中,能以这样破纪录般的速度出门的,她可算是第一个了。他伸手从门口的衣架上拿过她的羽绒服和绒线帽,递给她道:“穿上,外面很冷。”

  她很快地穿戴好,到了门厅里,看见桌上照例堆满了一堆他买给岳奶奶的礼物。岳好跟他一人拎着一些,向着敬老院出发。

  路上的雪已经化光了,偶尔在阳光照不到的阴暗角落,能看见一些堆叠的痕迹。北方乡下寒冬的空气冷冽而清新,她深深地吸了口气,望着枯树梢头如洗的碧空,又深深地叹息了一声,对身边走着的他道:“记得上次你回来,也是刚下过雪,那年冬天比今年冷,路两边都是树挂,我们俩看完我奶奶,还在雪天上山玩来的。”

  他嗯了一声,望着她生动的眼睛,没有说话。“去年我们俩做的那个冰车还在小窝棚里呢,你上次来信说要把冰车的轮子换成冰刀,不知道这个法子行不行得通?”他不置可否地笑了一下,完全没有参与度地保持着沉默。“说点儿什么吧?你这样不说话,好奇怪啊!”她明亮的眼睛盯着他,笑着说。“为什么奇怪?”他问。

  “因为你以前不是这样的啊!”她笑着看了他一眼。中午的阳光,那样慷慨地照着他的侧脸,她有一会儿移不开目光,努力地在那眉目之间分辨着。半年不见,她对自己说就算眉目之间有一些细微的异样,或许也是因为心境的改变吧?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让他跟以往竟然有这么大的不同?“我觉得听你说话就很好。”岳好脸红了,努力地不去细想这句话的涵义,只道:“反正我就是觉得你跟以前不一样了,该不是因为担心林妈妈的眼睛吧?她的眼睛要是她想治,还是有办法的,你这次回来长住,多劝劝她吧?”

  他嗯了一声,惜字如金。“林妈妈在这件事上很倔强,我劝过她很多次,可惜她都不听,我也不知道原因是什么?”岳好叹了口气,想到林妈妈的身体,心情很是难过。“她害怕。”林风突兀地说。

  “害怕什么?”岳好惊讶地问。“她害怕自己躺在手术台上,任由别人摆布!你跟她住了这么多年,应该了解我母亲是个凡事都有自己主见的人,她一生做事,固执己见,毫不通融,生活了一辈子的人尚且不肯给予信任,怎么可能去信任一双陌生的手……”

  岳好不等他说完,立即打断他道:“你在胡说什么啊?”他转头看着她,显然对她激愤的口气十分不解,神情中一丝被冒犯的高傲让他的眼睛有点阴郁地盯着她。

  “固执己见,毫不通融?生活了一辈子的人尚且不肯信任?你说的这个人是你妈吗?如果是,那我真是看错你了,我告诉你,林妈妈根本不是这样的人,她若是固执己见,那就一定有固执的理由,她要是不肯信任共同生活了一辈子的人,那就是这个人给了她不肯信任的原因。林妈妈是我最尊重的人,你要是当着我的面这么说她,那你以后不用再跟我一起出来了,我不喜欢听!”她越说越生气,不能理解这个最爱林妈妈、最尊重林妈妈的二哥今天是怎么了,竟然会这么说自己的母亲?!多年来对谢芳的忠诚与感激,让她气愤地大步向前走,不想再在他身边。

  他跟了上来,长长的腿一点儿没费力,就走在她旁边,她听见他讨厌的声音在旁边说道:“你当初跟我妈妈一起住,我就担心会有这么一天!”

  “担心什么一天?”她猛地停住脚,平素秋波溶溶仿佛一泓净水的大眼睛怒意未消地瞪着他,等着他说话。

  林风看着她,乌黑的目光里是她看不透的神情:“担心你变得像我妈妈一样。”他静静地说出这句话。

  岳好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以为自己听错了,这个人真的是林风吗?“你是不是吃错药了?”她生气了,一生气就管不住自己的嘴巴,失去控制的语言仿佛利器,行使着进攻的功能。

  “你不懂我说的是什么,对不对?”

  “我是不懂,我只知道要是我变得跟林妈妈一样,我心里只有感激,而你以前也是这样想的,这个世上还有谁比你妈妈更善良,更公道,更博览群书,聪明好学?”

  “结果就是她读书一辈子,反而忘了怎么生活!”他十分不客气地说。岳好瞪着他,她气坏了,这是过去的七年从未有过的事情,她扭转身,不想再跟他废话,径直走开。“你不要认为我这样说,就是不爱不尊重我妈,相反,这个世界上我最爱最尊重的就是她,为了她,我愿意做任何事,任何事,你懂吗?但是爱和尊重不是看不到她的缺点,你不能不承认我母亲最大的问题是不合时宜、食古不化吧?”

  岳好气愤地走着,一边在脑子里想起以前二哥是说过类似林妈妈读书太多的话,可是他以前从来不会这样直言母过啊!哪有人这样说自己亲妈的!

  满肚子气让她一路一句话都没有讲,直到进了岳奶奶在敬老院的屋门,她才勉强一笑,扬声道:“奶,二哥来看你了。”

  “来……来啦?”岳奶奶在屋子里高兴地答着,电视的声音一下子变小,待到两个年轻人走进门,岳奶奶已经在炕上站了起来。她风湿症的腿脚不灵活,但是因为林风是贵客,她还是勉强下地,小小的身子站在高大的林风面前,仿佛一个几岁的孩童。

  “奶奶,看二哥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岳好笑着将东西放在炕上,不着痕迹地扶着奶奶上来,坐在炕头上。以往每次林风来,都是跟她们娘俩坐在炕沿上,一件件地拿着拆开的礼物,给岳奶奶讲这个是做什么的,那个怎么用,可今天他只是坐在地上的椅子上,双腿搭起,根本无意参与到她们娘俩之中,态度沉默而疏远。

  岳好皱着眉头看着他,林风目光在她眉间停顿片刻,思忖了一会儿,双腿放下,慢慢走过来,站在她们面前,却没有坐下。

  “你坐啊?”岳好眼睛示意炕沿。“我站着就可以了。”他说着,拿起一个瓶子,对岳奶奶道,“这是治疗风湿病的药物,你一天吃一粒就可以了;这个是冬天用的电暖炉,你平时记得把电充上,暖手的时候调节这个开关,可以控制温度;这个是保暖绒裤绒帽和手套,比棉的好……”他一边说,一边打开新的礼品袋,从里面拿出来的东西很快堆得高高的。岳奶奶一边听,一边笑,末了趁着林风停顿的间隙道:“行了,我慢慢琢磨着怎么用吧。小风啊,你这次来,我挺盼着的,我心里琢磨着,当着你和小好的面,跟你们商量个事儿?”

  林风点头,看着岳奶奶,等着她接下来的话。岳好则盯着奶奶,见奶奶躲闪着不敢看自己的眼睛,脑子里不由得想起前几天奶奶说的那些话来,生怕奶奶当着林风的面提那种话头,急道:“奶,你快试试这个电暖炉好不好使,你前几天不还说手脚凉吗?”

  岳奶奶看了一眼岳好,小小的脸上闪过一抹掩不住的怜爱。她的手拍了拍岳好的手,目光转向站在地上的林风,把他风姿俊爽气度超群的样子看在眼里,低了头沉默了一会儿,方才下定决心地开口结巴着说:“我想跟你说的是,小好嫁进你们家也七年多了,虽然说没有跟你们家的老大领结婚证,可是在这个镇子里人的眼里,那还是一桩婚姻。既然是婚姻,就得有个婚姻的样儿,你说是不是?”

  林风棱角分明的脸闪过一抹惊讶,他看着岳奶奶,又看了一眼岳好,将她脸上又是着急又是害羞的样子收在眼底,转过眼睛对着岳奶奶轻描淡写地问了一句:“您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小好二十三了,她这么被吊在半空中,结婚又像没结婚,没结婚呢,又在你们家非亲非故地住着,这么耽误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头?”

  林风嗯了一声,看着岳好,见她的脸颊鼓起来,像个小孩子生气闹脾气一般地瞪着岳奶奶,他的目光盯着她鼓起的脸颊,看了好一会儿,并没有接话。

  “我的孙女,我心疼啊。她在这个镇子里,算得上是老姑娘了,再过两年,连年龄相当的小伙子都找不着了,这怎么行呢?你说是不是?”岳奶奶因为说着心里想了很久的话,结巴的程度明显减轻了,期盼地看着林风,眼神有些焦急地等着他回答。

  “依您看怎么办呢?”林风声音十分恭敬地问。“依……依我看……”岳奶奶看着林风,要说的话显然大费思量,她结巴得几乎每个字都要重复地道,“依我看,要……要是你们家老……老大今年还不回来,也不跟小……小好领证结婚,这桩婚姻不如就算了,让你妈光明正大地收……收养小好当女儿,以后男婚女嫁,两不相干!”

  老人家的一番话说完,在座听着的两个小辈全都没有接话,岳奶奶先看着林风,见他神情莫测,猜不出他心里在想什么,自己一番试探考验的话完全没有收到预期的效果,她再看着岳好,这个从小养大的丫头,正别扭地瞪着自己,又像是生气,又像是不好意思,嘟着嘴,满脸的不高兴。

  老人叹了口气,伸出手把岳好的手攥住,低声道:“我这全是为了你,我也不知道自己能活多长时间了,你终身的事不料理清楚,我到了那头怎么见你爷爷呢?他要是问我,小好现在过得咋样?跟孙女婿和气吗?我怎么答他呢?我这辈子,也就剩这么一件挂心的事儿了,把你交给一个好人家,我明天闭眼,心里也是高兴的。”

  岳好握着奶奶的手,没有言语,肢体中的动作显示了她明白,心里也没有真的记恨这件事,她伸手将林风带回来的一件绒毛马甲给奶奶披上,安慰奶奶说:“我明白,你别担心,我没生气。”

  岳奶奶笑了,满是皱纹的脸转向一言不发的林风,问他:“小风啊,你说说我的这个主意怎么样?”

  他咳了一声,看了一眼岳好,答道:“很好。”

  “真的很好吗?”岳奶奶盯着林风,精明的脑子飞速地转了起来。“是很好,您把所有的事情都考虑到了,很了不起。”他笑着,眼睛亮晶晶的,脸上神情一扫先前的冷淡,稍微热络起来。岳好以为自己听错了,看着他,他却对她淡淡一笑,神情笃定,显示出他知道自己说的是什么。岳奶奶高兴地长长叹了口气,脸转向孙女,却被后者脸上的神情消掉了大半的兴头。

Www.xiaoshUotxt.netT.xt.小.说.天.堂

同类推荐 毕业那天我们一起失恋 只道是年少 年华是无效信 遵命,女王陛下1 再见,冥王星 夏有乔木雅望天堂3 黑道校草的黑道校花 此间的少年 谁教白马踏梦船 最好的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