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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如今是西洋人的历史已经走尽头了,世界惟有我们中国人来领导才又开创得新时代。今年花发去年枝,我们就要查查西洋人的与我们的出身根底,看看人类的文明是怎样的起头,怎样的在历史上的雨露风日里花谢又花开过来的。

  学问仙缘篇

  学问要靠仙缘。还有一个“时”字,纵然用功,学问却像花朵的要踏正了时辰才忽然的开放。

  我廿五年前在雁荡山写《山河岁月》,说明中国史上无奴隶社会,并从阿瑙、苏撒地域考古学上的发见,说明了中国史是世界文明史的正统。但是今后该如何做,问题到了那最要紧的去处,就自己也觉得是说话口齿不清了。

  其后我到日本,在日本最敏感得战后美国式社会的狂躁。对于此现代社会在欧洲乃至在美国都有人批评,如与约翰逊竞选总统的高华德即说:国民总雇佣、社会保险与国家的福利设施与膨胀经济,乃是现代的三恶。可是有什么制度可以代替它呢?又则要经过什么手术才能代替它呢?大家就都茫然了。

  在日本,甚至亦在欧洲与美国,有人提出对科学与民主的怀疑。如爱因斯坦晚年即说相对论与量子论不是一切。又如美国的代表评论家李普曼最后于其论西德的总选举文中,说“代议制已成史上的残骸,惟我不知有何可以代之”。结论还是茫然。在日本是青年此伏彼起的自费办刊物,非难民主,思慕天皇,但是理论发展不下去,结果只得承认民主是必要的恶云云。

  中国的事与世界息息相关,但我们必同时有为世界开创新时代的志气。世界是在期待我们。英国的历史学者汤恩比说:“世界还是要统一,而惟中国民族的史上有此经验与智慧。”十年前汤恩比在日本《读卖新闻》的元旦寄稿中如此说,今年六月他再访日本时亦如此说。但汤恩比其实亦不大晓得中国。可是我们能知道自己吗?

  我们试再来看看这个世界。

  除了上述现代三恶,还有公害,世界资源耗竭,经济转向停滞,世界人口爆发地增加,核兵器竞争,与一九四○年代以后人类的知性萎缩。历史是已临到了比罗马帝国末期还更严重的时代,虽然表面尚见得繁荣,空前的大劫就在后头了。现在人们不是完全不感觉,惟因想也无用,随即不再去想它了。

  可是我们不能也如此。凡人有生必有死,释迦与孔子亦不能免,然而可以有觉悟,死并不是完了。世界上的全人类亦如此,必有一次毁灭到来把大增殖的人口洗劫了。我们也不能防止它,但是可以有觉悟,使文明不因此就完了。

  如此,我们现在就要来彻底了解现代社会一切错误的原因,而不单是惊扰于其现象,而且要能提得出代替案来。而且要知道以怎样的手段来提出。

  我们便是要为这时代提出新理想,如何重新建立中国的与世界的文明。那其实仍是依造中国的经书与国父的学说,但是要就新的问题来加以解答证明。为此我们要把造作现代社会的诸基础学问,如数学、物理学、哲学来加以总检点,再来观察当前的形势,而以革命的行动来提出新案并把来造形。

  做个现代人也够不自由了,而如唐诗“秋风无限潇湘意,欲采苹花不自由”,如今我们却要做个跌荡自喜的现代人。

  却说我在日本,先还是茫然了好些年,随后却偶然来了学问上的仙缘。第一是在筑波山梅田开拓筵读了《古事记》,才豁然明白了中国的礼乐是祭政一致的理论学问化。第二是相识了世界的数学者冈洁与世界的物理学者汤川秀树,使我对数学与物理学生出了欢喜之心。

  冈洁有一篇多变量函数的“冈原理”的发见经验的自述,我读了一下子明白了朱子他们都说不清楚的《大学》的格物致知。汤川使我晓得了二十世纪初头是物理学上大发见的时代,但自四十年代起,原理的发见力萎缩了,惟应用科学在喧扰。冈洁亦说第二次大战后数学大大地堕落了。这对于我的判断世界现状的形势,真是难得的证言。

  他们两位使我知道了什么是数学,什么是物理学,何处是数学的限度,何处是物理学的限度。但我对之乃有了新的欢喜。我这才买了许多今世纪的数学书与物理学书来看,李曼前后的数学思想的流变、爱因斯坦对波尔他们的论争、普兰克的量子论、素粒子研究的天才Erwin Schrodinger他们、天文学上Fred Hoyle他们的定常宇宙论对进化宇宙论之争,许多都是以前连名字我也不大知道的,现在我却似偶然到了仙境,所见花卉多不识其名,只是都觉得好。我把冈洁的全集与汤川的素粒子论集都来读了,像婴孩学语,看着听着大人在说话。

  原来数学与物理学的学问方法也可以是好玩。以太的存在自身是个问题,而Faraday(十九世纪后半)依之发见了电磁场的法则体系,至今被正确应用。可是他用以证明的数学解析太未熟了,被当时的物理学者对之全然无视,后来是Maxwell把他的数学来补正了。

  我读到这一节,只觉真是要谢谢他。还有是发见电子轨道上电子的排他律的保利,他对于实验全然不行,他一到实验室即刻会把仪器弄坏。这我也觉得很有趣,有点像数学不在乎演算,音乐不在乎会打钟鼓。

  我是闯入了邻家的园地,但冈洁与汤川也一样不问主人,随便到人家的园子里看花看竹。冈洁偶然作的几首俳句是古今最好的俳句,他写的一篇日本历史,讲织田信长、丰臣秀吉、德川家康的出现与天意,绝对好过史学专门家所写的。汤川也是谈文学,谈写字,远非文学评论家与书法家所能及。

  我如果不是邂逅遇见冈洁与汤川,不知要到何时我才能也喜欢西洋的学问。对于西洋的东西,还在与之相持未下时是不能喜欢的。而我如伶伦因梦上青冥,听见仙人偶语,却把来谱作了人间之音,倒是人间还胜过了天上。数学者冈洁不喜物理学,物理学者汤川不喜技术科学,这是希腊以来的数学者与物理学者皆然,但我因此注意到了数学与物理学皆不能作具象的造形,而技术科学的造形亦不该只是应用数学与应用物理学的,而是还该有技术的造形在前,数学与物理学倒是后来解说它的才好。要能造形,才是天上人间的。

  前年正月二日偕小山游镰仓访小仓游龟先生。

  小仓先生是日本女流画家第一人。日本画今最高五人,安田韧彦、前田青村、奥村土牛、坚山南风,皆年八十以上,又一人即是小仓游龟,今年也七十九了。她的画一号六十万日元,一号是一张明信片大小。去她家要走寺后一条小径,通过一个山洞进去,敞地千坪,梅花人家,周围高岗环合,像武陵人进了桃花源。通报进去,她到门口迎接,高兴说:

  “啊啦,先生!”

  就留我们吃了中饭。小山问她日常如何写生作画,她就讲给小山听,那活泼自然竟像是高中的女学生两人在说话。而我在一旁听了,却参悟了文明的造形之理。我是从冈洁才晓得了如何是以冥想格物,今又从小仓游龟晓得了以正观格物。我是对于好东西就有一种想要叛逆,冈洁先生的冥想是止观,他其实远比天台大师说止观更说得好。但是我对止观提出了尚有正观,正观亦犹云直观,不用冥想。我刚把来写在其时正付印中的新着《自然学》里,今听小仓008华学科学与哲学先生说的却比我所说的还更明白,止观只能作抽象的造形,如数学的方程式,惟正观能作具象的造形,如中国画与日本画的写生。这我后来就一直把来与文明的造形问题一道思省。

  冈洁与汤川后来是从数学与物理学的尽头处面对着了究极的自然,于此我乃自幸是中国人,有《易经》可与之相议论了。我是与人交际,乃至虽在学问上头,我总是让人,也总是与之平等。冈洁是已经跳出了数学,汤川于物理学则欲要跳出犹未跳出。我今写这本书时,想到其间,忽然明白了不止是数学与物理学有限制,学问这样东西便是有限制的,有时反为是阻碍。但只要知道了这个,还是可以高高兴兴的做学问。

  今夏来台湾后曾写一信与日本京都保田与重郎,有云:“平时游从,不甚知珍贵,别后遥望身余堂中人,乃如在天上。”

  保田是当今文章第一人。我在日本原如惊鸟投林,却变得是留学,保田先生、民主政论家岩渊辰雄先生、能乐野村保先生,他们皆如天上人,而我一转身又在人世红尘。我与他们皆只是天上人间的邂逅。顷刻之花,世上已千年。

  《易经》有一句:“天地不与圣人同忧”,是要这样的无容赦,才能反共谐于天道劫数。便是现代社会也难逃历史的洗劫的;但亦使人每每思省。

  小仓游龟邸是和式建筑,客室明窗净几,装了最新的柔和的电灯,正中壁间挂着安田韧彦的素描黄牛,却全身是白的,只额间一抹微黄,便有如神牛了。今年是牛年,所以正月里挂这个。二楼的扶梯口是挂着泰戈尔来日本时用毛笔写的一句诗,是梵文。我非常喜爱她这里的现代化。又如常来我家的有鹿儿岛的明子小姐。鹿儿岛昔是萨摩藩,萨摩藩风刚大义侠,而藩主岛津又是开向西洋最早之人,明子的人就都是现代的亮烈柔艳。又如能乐野村先生的上首弟子柴山康子,她当然是古典的,但她的人亦都是现代的新鲜与亲切。现代社会是革命的对象,但是这里对于现代不能无情,而且理知上也不能对之不敬。

  原来是革命亦要如一篇好文章的风味多,事情少。革命更不是带有仇恨,而是革的自己人,所谓革天之命,不由人不想起自中华几千年至今的恩义历史来。乃至对于西洋的历史也不能无情。

  文明正统纪

  如今是西洋人的历史已经走尽头了,世界惟有我们中国人来领导才又开创得新时代。今年花发去年枝,我们就要查查西洋人的与我们的出身根底,看看人类的文明是怎样的起头,怎样的在历史上的雨露风日里花谢又花开过来的。

  这话要从新石器时代的始生文明来说起。

  距今约一万二千年前,地球上第四冰河时期到了终末,冰雪急速溶解,海面上升了一百公尺,如今南太平洋的群岛,以前原是大陆,洪水袭来时都沉没了。大西洋也有个大陆还更沉没得彻底,几乎不留痕迹。东北亚洲与西北美洲的陆地通路完全陷没成了海峡,澳洲变为孤立于大洋中。

  那时节,地球上的人类是四处奔逃,那来不及奔走的,被随同陆地全部沉没了,奔逃得的是也有向澳洲与非洲退避的,也有向北欧退避的。但是也有几群人在西南亚细亚居然渡过洪水,到了今俄属土耳其斯坦的阿瑙,与伊朗的古都市苏撒,在那一带地域住居下来,开出了新石器文明。他们之中有的就是后来美索波达米亚的苏美人、波斯人、印度的达罗毗荼人的祖先。而地中海几个古文明国人则只是近亲。汉民族与倭民族的祖先也是和苏美人的祖先他们一同渡过洪水,在阿瑙与苏撒地域共同开创新石器文明过来的。所以后来这几个民族在文明的几个根本点上彼此都相同,并非谁受谁的影响,而是同出于一源。

  这回的新石器时代才是人类的文明的真正开始,阿瑙与苏撒是后来四天下的文明的星宿海。

  前此旧石器人亦经过了三次冰河溶解时的大洪水,每经一次大灾难后,他们都有一个显着的进步,但是始终不脱旧石器。旧石器时代的人类是无明的。可是等到第四次渡过洪水,这几群人的脑筋却像原子核的一下子点着火了。我们的祖先与他们当时面对着洪水的大灾大难,渡与退避连没有得选择,向来的知识经验到此全然无用,真正的是到了绝地,已经万法俱尽,万念俱灰,此时却忽然如旧小说里写的从泥洹宫里透出本命元神来,又可比刘备的跃马过檀溪,自己亦不知是怎么的一来竟然渡过洪水到得彼岸了。他们是从这里豁然地悟得了一个“无”字,而且悟得了“飞跃”。无是万物的法姿,万法的法海。飞跃是物理学上要到量子论才被发见,也只见现象而不知其故,但我们的祖先与同伴是于渡过洪水时亲身体验了大自然与生命的飞跃,一下子什么都明白了。

  如此他们就开出新石器时代,发明了轮与杠杆,发明了数学、天文、音乐。那都是悟得了一个“无”字,才能发见物体的圆与动的法姿,抽象的绝对精密的自然数与几何学的点,与不受算法限制的绝对精密的音阶、与日影移动的时间与空间的。时空是什么?现在的数学者与物理学者都还在议论之不尽,还不如新石器人的晓得时空是大自然的法姿。新石器人是发见了时空。他们发见这些,是把思考的方法亦断绝了。不藉因果的理知而知。

  新石器人的智慧是史上人类的最大的智慧,新石器时代的这几件发见,是空前绝后的大发见。后世释迦所说空与色,老子所说无与有,皆不过是叙述新石器人所已悟得的。新石器人是渡过洪水时一齐都悟得了,人皆成了是神性佛性的了,所以孟子说性善。

  再说到发见,新石器人乃是发见了数学、物理学、天文与音乐,而后人所做的则只是数学上的发见,与物理学上的,天文学上的音乐上的发见,比起来,前者才是真发见,而后人的则不过是把它来演绎了而已。

  新石器人且发见了太阳。

  并非农业就能对太阳生出兴趣,以前旧石器人已有农业,且知使用火,然而代表他们的情绪的仍是幽暗的洞穴壁绘。他们如猫狗的对太阳与月亮望也不望。新石器人的太阳是知性的光辉与喜乐,山河大地尽是知性的光明,最大的喜乐是发见万物的法姿时知性的快乐。所以新石器人的是太阳与音乐的世界。

  阿瑙与苏撒地域的新石器人原包括有白色人种与黄种,其后分别他迁,或伸展到美索波达米亚,或就在波斯伸展,或有远至印度的就建立了印度河流域的文明,到黄河流域的则建立了汉文明,还有远到日本的建立了倭文明。还有分散到地中海的,也照映了埃及文明与希腊文明。但埃及的与希腊的不能说是本家的分支,所以他们的神话与我们的很有不同。凡是从本家分支出来的几个民族,都对那次的渡过大洪水与开创新石器时代的诸发明有纪念。《易经》

  里有利涉大川,既济与未济的话。日本的《古事记》里有天之浮桥,我们的天河鹊桥也是同一出典。巴比伦也有洪水的神话,变形了传在《旧约·创世纪》里。而最记得清楚的是佛经里达罗毗荼人的古语“般若波罗密多”,意译是智慧渡彼岸。

  于是纪念新石器时代的开始的,中国有女娲氏炼五色石补天,日本有天之岩户。又为纪念轮的发明,印度有“法轮”、日本有三轮山,中国是《周礼》里把造轮作为一种礼。又如日本神社的祓词,有念诵数字自一至十的古音,这些与印度佛僧的数珠皆是纪念新石器时代数学的发明的。而且彼时的太阳与音乐的世界,到得子孙犹觉如新,《尧典》有“聪明文思,光宅天下”,《易经》乾卦辞有“大明终始”,佛经有“尔时光明遍十方世界”,日本《古事记》是天照大神出岩户,光被万物,诸神一片欢声,天钿女滑稽作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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