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因为丹麦，我与苍凉的自在相遇

　　它有一种很奇妙的深度，曾经帮我打开一扇门，

　　而那一扇门，自从打开后，不管外在的世界如何变化，

　　它永远不会被关上，永远提供着一种苍凉的自在感。

　　北欧，听起来有一点「天涯海角」的感觉。但地球毕竟是圆的，如果你搭对飞机的话，这遥远的北方实在没有比西欧任一个国家远。我买到泰航的淡季折扣机票，从台北飞曼谷，再飞到哥本哈根，飞行时间其实「只」有十四个小时，和到巴黎的时间其实是一样的。

　　到哥本哈根时，正是星期六的清晨，根据我的经验，整个欧洲在星期六下午之后，几乎就呈现一种打烊的状况，所以我将所有行头匆忙卸在旅馆之后，就冒雨狂奔到哥本哈根街头。

　　开始学摄影后，看过许多有关北欧的风景照片，知道对于摄影者而言，欧洲的阳光是个有点跩的神奇魔术师，当它肯露脸的时候，怎样取景都是美景天成；而当它存心闪人，有再高明的技艺，也都会频频叹息。

　　清晨的天气阴霾带雨，使人口本来就不多的城市显得冷淡寂寥。然而，当我快步走到哥本哈根的人行步道区时，阳光竟然在剎那间赏了脸，之后哥本哈根的周末，彷佛被魔棒点化一般，成为一席流动的飨宴：露天市集、跳蚤市场、古董贩子纷纷出现在街头，扶老携少的丹麦人与各国观光客也从四面八方涌现。

　　我在露天市集里和一群本地人开始排队，吃了一大片牛排，买了一个巨大的面包当干粮，就安心饱足的开始消耗热量。

　　丹麦是个不大的国家，哥本哈根是个不大的城市，几乎所有的观光点都可以安步当车的逛玩。虽然不大，但它可是个有钱的大户人家，游客到处都可以拿到免费而详尽的步行地图，皇宫、国立博物馆、嘉士柏啤酒厂，蒂沃利花园（Tivoli），甚至是小美人鱼雕像，以我的能耐都可以走得到（不过，我走路的能耐可不算很低哦）。

　　在哥本哈根散步，是件心旷神怡的事情。行人面带微笑，驾驶人不会对你按喇叭，路上的各种名种狗像伸展台上的模特儿般昂首阔步。周末哥本哈根充满阳光的下午，让我感觉到天下太平、事事悠闲而美好。

　　我选择搭船到安徒生曾经租屋写作的新港一游。环绕着运河的新港地区，过去曾是红灯区，而如今各色童话般粉嫩色泽的老房子，都被改成酒馆、剧院和餐厅，被称为世界上最长、最漂亮的吧台。

　　知名的小美人鱼雕像就在新港的北方海岸──不要对她有太多幻想，她真是个非常非常小的美人鱼雕像哪，不过，游客们总有「既然来了」，一定要来看看的想法，所以小美人鱼身边的游客群，总和罗浮宫的蒙娜莉萨画像旁的观光客一样多。

　　不过，小美人鱼还是值得一看的。因为，说话一向刻薄的旅游作家比尔布莱森（Bill Bryson）曾说：「哥本哈根曾是一个统治过斯堪地那维亚的国家首都，然而，其它城市竖立起君主名将的雕像，在哥本哈根他们却给你一条小美人鱼，我觉得这真是一流的品味！」从这个意义看来，哥本哈根确实有它不凡的灵魂。

　　搭新港的游船，有一种慢慢进入「安徒生童话世界」的感觉。西蒙波娃曾经如此形容安徒生童话与哥本哈根的关系：「在哥本哈根，我更喜欢安徒生，因为他非常完美的描绘了这城市的气氛，王宫前士兵、池塘里的小鸭、市场上的鲜花，看上去都像玩具。城里有古怪的喷泉、雕像和宫殿，装饰着怪兽、花、海妖与天鹅。我最喜欢的是港口，喜欢白色的船只和运河，以及身穿民族服装卖鱼的女人……」

　　虽然我没有瞧见穿民族服装的卖鱼女，但这个小城市，基本上和一九四三年时西蒙波娃看到的景象差不多。也许是为了保护空气清新吧，骑脚踏车的人比开车的人多──全丹麦都有最完善的脚踏车专用道，就算你想要来个环丹麦单车之旅，也不必担心专用道忽然消失。不过，像我这样愣头愣脑的游客，常因将单车道当做人行道，而被后头风速飙来的骑士按铃警告。

　　很久以来，我的脑海里一直有种「非到丹麦不可」的念头，其实也是因为安徒生吧。从小，安徒生的童话就像肥料一样，伴着我想象力的嫩芽成长，〈美人鱼〉、〈丑小鸭〉、〈国王的新衣〉、〈卖火柴的女孩〉、〈红舞鞋〉……在我成长的过程中，也曾经碰到某些「似曾相识」的状况，让我觉得自己和安徒生童话里头的某个角色同病相怜。它可能已经悄悄的进入了我的心跳之中，成为一种永远存在于内心深处的声音。

　　这么说有些抽象，我再解释一下好了。其实，安徒生童话并不只是童话而已，我一直觉得里头含着某种神秘的箴言。

　　我们那个年代不流行父母说床边故事，都是自己阅读的──我的父母已经算是对孩子教育有贡献的，他们会弄几本童话要我自己看。

　　我第一次读安徒生时简直受到惊吓，美人鱼的故事很动人，但是……小美人鱼必须选择，到底要杀死王子还是变成泡沫呢？我跑去问爸爸，变成泡沬会怎么样，就没有知觉了吗？「死亡」的印象，第一次朦朦胧胧的罩住我所有的思绪。看完这个故事，我一个人躲在棉被里，觉得自己从头凉到了脚，被一股冷飕飕的寂寞侵占。我爸根本不知道我的念头从何而来，我那时候只是小学二年级哪。

　　其实安徒生童话，一点也不想遮掩死亡的阴影与穷人家儿女的悲剧。

　　卖火柴的小女孩更惨，又冷又饿的她只剩下手上的一点点光亮，当火柴点完，在她的幻象中，祖母接走了她──她其实是孤伶伶的死在街头。怎么没有人救她呢？她的世界怎么这么寒凉？

　　穿红鞋的女孩，更是一个可悲的女主角，她其实没做错什么事，只不过贪慕一双不属于她的美丽红鞋，一穿上那红鞋，就一直一直跳舞，永不停息的跳着， 直到刽子手把她的脚砍掉，那红鞋还不肯停止舞步，一直跳着，直到她的灵魂随着阳光飞向天国。唉，一个永无救赎的故事。

　　每当我想到，也许我永远不会放下手中的笔，就好像可以体会她的心情。虽然有时写文章这件事弄得我心力交瘁，但我彷佛被那个穿红鞋的小女孩附身，扎扎实实感受到那一缕冤屈。

　　大概只有丑小鸭为我的童年带来一丝希望吧。童年时期一直感觉不被了解的我，开始想象：也许我并不是一只和他们一样的鸭子，而是一只天鹅。我只是被误放在这里而已，其实我是属于不同族类的，有一天他们会发现，我其实很优雅，也有一双会飞翔的翅膀！

　　安徒生童话绝对不是「王子与公主快快乐乐过日子」的美丽童话，它像丹麦入秋时偶晴偶雨多变的天气，有时还夹带着冰霜雪雹之类的东西。基本上好莱坞的许多卡通和动作片，都比它像「完美的童话」。

　　我这么说，也许你会一本正经的问我：「那么它应该不太适合给小孩看吧？」不，我可不认为小孩一定要看「好人一定会消灭坏人」的故事。多愁善感的安徒生童话，有一种很奇妙的深度，它曾经帮我打开一扇门，而那一扇门，自从打开后，不管外在的世界如何变化，它永远不会被关上，永远提供着一种「苍凉的自在感」，对我来说，那一直是很美好的感动。

　　阳光一路赏脸，我循着安徒生的路线，来到离哥本哈根大约两个小时车程的小城乌丹斯（Odense）。安徒生的出生地与故乡。一个伟大的作家会使一座城市有了灵魂，乌丹斯如果没有安徒生，应该只是一座没啥不同的小小城镇吧。

　　他的出生地已经改成安徒生纪念馆，外表虽然维持旧观，矮矮小小的中古世纪房子，但里头另有堂奥，变成了一座现代博物馆，展出这位贫苦的鞋匠之子从小到大的信件、照片，和手稿，还有他精湛的剪纸作品，也保有他的笔、礼帽，更重建了他的书房。还有，终生未婚的他在六十岁时，才拥有的第一张床。

　　安徒生二到十四岁时的儿时住所，在乌丹斯的另一头，也被原封不动的保留着，一个三坪大的小小房子、一眼就可以看完的房子，也因他大发观光财。传说就在此处，隔壁的寡妇借给他一本诗集，使得身为贫户独子的安徒生，开启了他的文学生涯。

　　我打算从丹麦最北端搭游轮到奥斯陆，于是离开乌丹斯后，我到了阿胡斯（Arhus）。它是丹麦第二大城，市容虽然比上述两座城市无聊，但我在阿胡斯露天博物馆里，拍了不少照片。这个露天市场很像台湾的「九族文化村」，有着中古世纪的各式丹麦建筑，里头的工作人员也穿着古装，做着几百年前才有的工作，虽然有点假假的，但走在里头，还是有「好像回到安徒生童话场景」的感觉。已经是淡季了，游客稀稀落落，但工作人员并不敷衍，尽责的到处走动，诠释着认真勤劳、一点也不散漫的丹麦精神。

　　在哥本哈根和乌丹斯散步，是在丹麦旅行最棒的事情。在阳光照拂下懒洋洋的走走逛逛，就算迷了路也是新鲜的惊喜。在每个巷弄里，似乎都有童话人物的身影闪动着。记得，如果想到丹麦，且先把安徒生童话温习一遍，你将不会忽略这个城市最闪闪动人的宝藏。

　　一个作家能够拥有这样的「千秋万世名」，足以证明动听的故事比起任何强大的政治，更有统治人心的魅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