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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理发店

  我手头有些事,预备去一趟山上。这时就接到汪军打来的电话,他说今天天气很好,问我是否有出去走走的打算。当听说我要去的地方时,汪军说,那我们一起去好吗,顺便想去你的老家大通看看。我于是便给山上电话,告诉他们不要来车了,我乘坐朋友的车上山来。

  同行的还有《酥油》的作者江觉迟女士。我们在九华半山甘露寺逗留了约一个时辰,接下来,我去办事,他们二位参拜他们感兴趣的寺庙。各个圆满,第二日午后下山,由青阳拐道铜陵,直往大通。

  进入大通老街,汪军的相机就开始忙碌了,那条湿滑的石板路,石板路两旁破旧的店铺,那些守着店铺,过着平淡日月的大通人,此刻都成了他相机的猎物。江觉迟也不断地发着感叹,就像一切走进这条街道的文人一样。对于这条让他们如此兴趣的故街,我已没有太多的新鲜,况且年前刚刚来过。但像每次来时一样,温暖的感觉总是油然而生,那是一种积习的、回到童年时光的温暖。怀旧,是我这个年龄人时常而必然的情绪吧。班固《西都赋》有“愿怀旧之蓄念,发思古之幽情”的句子。怀旧既是徒然的感叹,也是人对生命消逝的某种打理。卢梭说,怀旧能让人回归善的本性。从这个意义上说,怀旧是一种哲学。怀旧之情人皆有之,不论身份,也不论长幼。

  他们钻进一家理发店,就再也不肯出来。

  那是一家有着七十年历史的理发店,也是当年镇上唯一的国营理发店。四开的玻璃门面像这街道上所有的店铺一样已经破旧,但门楣上“大通理发店”字样却依然清晰,那两棵法国梧桐树已经很粗了。虽是冬天,巨大的树冠仍将整个理发店以及毗连的几家店铺罩得严严实实。春节刚过,店里有点冷清,只有陈师傅在给一个三四岁的男孩剪头。孩子的爷爷看看我,我也看看他,彼此似乎都有些面熟,但却叫不出名字。汪军的莱卡相机在不停地响着,应和着相机的咔咔之声,江觉迟对着这座有着七十年历史的老理发店发着一个文学女子激情的感叹。我茫然地站在那里,打量着这家比我老得多的理发店:贴着墙面的两排镜框,那一溜十来张笨重的转椅,乃至台子上那一个个布满油腻的工具箱子……。时光荏苒,与之相生的世界每天都在发生着惊人的变化,唯独这家理发店一直就停留在上世纪之初。锈迹斑斑的镜子里映现着我的白发。我知道,这面比我还要年长的镜子曾映现过我的童年和青年,现在,当我重新站在这面老镜子前时,那曾经的一切竟恍如隔世。

  理发店就像一个苍苍老者,它见证着大通的历史,也见证着我的一段曲折人生。

  九岁之前,我每月一次的顶上活动都是在剃头挑子上完成。为了更加便宜,父母强迫我必须理那种彻底干净的和尚头。那时候,我是多么羡慕那些比我大些的孩子,羡慕他们不必坐在剃头挑子上,由那个驮背老头喷着满嘴的蒜味,将油腻腻的推子在头上胡乱地游走着。有一次,我拿着父亲给我的一角钱,径直走到这家理发店,硬着嗓子对师傅说:“满发。”意外的是,那次的越轨并未受到责罚。从那以后,我告别了和尚头,我也得以效法那些比我年长的孩子,得意之时,便将头潇洒地一甩,将耷拉到额上的长发甩到头顶。那一刻,感觉自己真的大了。

  外出工作后,我在大通理发的次数就少了。那一年10月,得到父亲病危的消息,我立即赶回大通。弥留之际,父亲摸着我的头说:“你头也不剃。”这是父亲每次和我见面时必说的话,也是几十年来寡言的父亲对儿子关切的唯一表达。我知道这是父亲最后一次对我说这话了,趁着父亲尚未咽气,我一口气跑到下街头的这家理发店。

  父亲逝去三十年了,父亲去后,除了清明或冬至,平常日子,我很少再回到这条石板路上,也再没有走进这家童年的理发店。

  在陈师傅细密的剪刀声中,我静静地打量着这间破旧的理发店。里间洗头的位置,悬空处曾有一张马粪纸做的巨大的扇子,一整个夏天,小学徒就站在那里,不停地扯着一根绳子。壁角的茶炉上坐着茶炊,不论冬夏,茶炊里总是丝丝地冒着热气。一年四季,理发店里总是坐满了人,理发的或不理发的。热衷于争论的大通人总是热衷于一切与自己相干或不相干的事情:不断轮回的政治运动、时局的变化、坊间趣闻,乃至家长里短,处在繁华地段的理发店总是敏感的大通人最感兴趣的一个所在。

  趁着汪军意犹未尽,我在转椅上坐了下来。梆硬的转椅一如三十年前,但我却再也找不回当年的感觉。我知道,所有逝去的都已逝去,我生命的光盘再也无法切回三十年前。我问陈师傅是否认识我,陈师傅打量着我,漠然地摇了摇头。但我却知道,陈师傅是我的邻居。很多年前,还是少年的陈师傅从江北来到镇上当学徒,成家后的陈师傅就住在池塘河边的一间草屋里。每次我去上学,或者成年后沿着池塘河那条狭窄的河埂散步,都必定经过他的门口。陈师傅或许真的认不出我了,但一直在打量我的那孩子爷爷却叫着我的名字。记忆之门同时打开,我们说着一起去牌坊头砍柴的经历,说某一个夏天青通河里的一次险境。我握着这个比我小两岁的兄弟的手说,什么时候,我们再上一次牌坊头,再下一次青通河如何?他说,好啊好啊。我们用老大通话相互招呼着,就像许多年前曾经有过的某一次约定。

  我没有见到时常给我理发的朱师傅,如果健在,老人家该有八十多岁了吧,而眼前的陈师傅也已七十好几。同这条老街一样,破旧的理发店已是气息衰微。除了老人,以及如我等怀旧的文人,很少有人再走进这家理发店。但成住坏空,不过是一个轮回。一切逝去的都将逝去,就像生命。我在故我思,我思故我在,我来过,我经历过,这就够了。

  2011年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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