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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最美的彩虹下,做最炼狱的工作

  >>彩虹是唯一的客人

  剪枝,被誉为最残酷的户外工,阿华和维克多早我一步去了南岛马尔堡(Marlborough)的布兰尼姆(Blenheim),马尔堡是新西兰最大的葡萄种植和葡萄酒酿造地区,大大小小的酒厂有70多家。过了一阵,阿华打电话给我:“太苦了!每天早上6点多,天还没亮就得出门。路上都是冰!剪枝可比摘猕猴桃累多了,老子的手都快废了,每天早上麻得没感觉!兄弟,你可千万别来,还是在北岛待着吧!”

  没想到我最终还是难逃一死。6月28日,那是一个周一的早晨。当地工头麦克开着辆红色小货车,来到镇上送我们上路。我们沿着二号国道向鹰嘴湾内陆驶去,城镇出现的频率越来越低,四个小时后,我们来到了芒高拉帕(Mangaorapa),一个青山环绕的地方。葡萄园就在群山深处,我望着犹如兵士的四万余棵葡萄树,手有些发软。

  葡萄园的经理蓝道尔出来迎接我们一行人,他是个大胡子,块头也大,一身脏兮兮的工装背带裤,笑容能融化冰雪。

  “这地方没有网络,没有手机信号。”他说道。

  “那怎么和外头联系啊?”

  “用那个座机,”他指着身后的车间,里面空间宽敞,各种工作台错落其间,“你们就住在果园,不花钱。最近的城镇开车一小时,你们来的时候应该经过了,以后买食物就只能去那里。”

  我们花几分钟熟悉了居住的环境,卧室位于车间隔壁,大约10平方米,摆了三张上下铺,可睡6个人。从卧室出来,经过车间,有另一扇门通往厨房和浴室。厨房有大大的落地窗,葡萄园的景色尽收眼底。浴室既干净又现代,连洗手液都准备好了。这真是个世外桃源。

  “现在开始,你们就算裸奔也没人看。”麦克丢下这句话就走了。

  我们都以为暗无天日的日子就要开始了,没想到,芒高拉帕葡萄园后来成为我们记忆中公认的剪枝天堂,让我们久久不愿离开。

  蓝道尔给我们示范了剪枝的手法,共分为剪、拉、修、绑四个步骤。剪枝的目的主要是保证葡萄的品质,控制植株的生长速度。

  “很简单的,拜托各位了。一个月就能解决。”也不知道蓝道尔大叔是在鼓励我们还是在鼓励他自己……难道我们4个人看上去很有剪枝的天赋吗?

  我们深感责任重大,又觉得前路漫漫。每一份新工作开始的时候,都有这样那样的不安,更何况是从来没有接触过的领域呢?

  和我搭档的是蓝大侠。她来自北京,在外是一高级白领,在家是一颓废小妞,我就想不通了,这样的人和我分明不是同一路数,竟然能在新西兰殊途同归。

  于是我们一边工作,我一边问她:“喂,蓝大侠,你为什么来打工度假啊?”

  “为了一个朋友。”

  “哦?”关于动机,我听过很多版本,还是第一次有人为了这个理由折腾。

  “我那个朋友得知打工度假这回事的时候已经过了30,他找到我,描述他没能实现的梦想生活,眼睛里的神采简直可以照耀整个宇宙。于是我说‘不如我来申请试试看好了’,就这样阴差阳错地拿到签证啦。”

  “这也行……”

  “我工作还没辞,来三个月就回去。”

  “三个月?好短啊!”

  “没办法,领导就给这么点假。”

  “为什么不干脆辞职算了?”

  “各种放不下,你懂的。”

  我不得不承认我懂,只是当时我很怀疑三个月之后,她会不会改变主意,留在新西兰,就像孙东纯(《迟到的间隔年》的作者)辜负李主任一样去辜负她的领导。鸟儿一旦飞出了笼子,还愿意飞回去吗?

  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葡萄树的枝条在嚓嚓不绝的剪刀声中断裂,远处的天上有飞鸟,近处的地上有牛羊,天地之间,只有我们工作和交谈的声音。

  “我以前在北京,每个月要在网上买很多衣服和化妆品,这下倒好,省了一大笔钱。”

  “你敢说你以后回北京不会旧病复发?”

  “不知道,但是现在的生活我很喜欢。”

  >>逍遥自在做农民

  第一天,我们满打满算修剪了四排葡萄枝,勉强及格,小洪和辛西娅二人组比我们来得晚,成绩比较惨。我们回到厨房,交换工作感受。

  “没想到看上去挺简单,干起来这么难。”

  “是啊,拉枝拉得我都快被抽死了。”小洪抱怨道。

  “绑枝不也是?一不小心就折断了,有时候留了四根枝都不够用的。”辛西娅说。

  “剪枝是技巧与力量的完美结合!”我总结道。

  果园的厨房用的是液化气,火力傲人,它一定是为大火重油的中餐而生的!我们齐心协力制作了在葡萄园的第一顿晚餐,胡萝卜土豆红酒鸡翅。在辛劳了一天之后,用一顿大餐来犒劳自己,这样的幸福感真是无与伦比。

  落地窗外的细雨,从黄昏起一直没停,在心里溅起冰凉的萧瑟。天黑以后,我们的小屋成为茫茫四野中唯一的光明,温暖地火葬了一个个旅人的孤独。

  总有那么一些时候,我们会思考旅程的尽头。我们可以找到一个归宿吗?那是不是我们想要的结局?然后麻木地继续上路,并且期待看到山外风景的那天。对于很多人而言,山背后是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曾经站在山顶。

  天气预报说第二天下雨,我们睡到9点,没人愿意起床。直到蓝道尔大叔大驾,我们才手忙脚乱地收拾,一瞧天气,居然是大晴天。

  我的手指因为充血肿胀而疼痛不已,问了其他人,多少都有同样的症状。我以为这是因为我们还没有适应工作的缘故,因此不以为意地扛着剪刀上工去了。

  新西兰秋冬的露水十分厉害,放在屋外的鞋子有些湿,到了葡萄园,很快就被更多的露水浸透了,有些部位渗水,穿在脚上有点儿凉。朦胧的山岚缠绕在远远近近的山腰上,我几度怀疑自己睡着了,而眼前就是梦境。

  我们都比前一天熟练了,分成两队工作的有好处也有坏处。好处是,相互竞争造成的压力让我们不敢懈怠。坏处是,因为不敢懈怠,浪费了如此良辰美景。我们是悠闲景色中不和谐的音符。

  我觉得这样不开心,就跟蓝大侠说:“找点乐子吧。”

  “怎么找?”

  “来讲自己的糗事好了。让对方开心开心。”

  “你先说吧。”

  “我在黄金海岸被鸟粪砸醒了……”

  “这也算?太简单了!”

  “那你讲个好玩的?”

  我们在葡萄园的工作没有任何人来打扰,可以随便地大哭大笑。从葡萄园走百步,便回到我们的小屋。中午,我们有很多的时间休息,多到可以讲一个很长的有起承转合的故事。和之前在猕猴桃果园冲锋陷阵的午餐相比,这样劳逸结合的工作状态是种莫大的享受。我们有时候为了赶进度,就煮工艺简单的细意大利面,两分钟就熟了,再淋上番茄沙拉,一顿简单的午餐就这样搞定。这种意大利面有个动人的名字:天使的发丝(Angel Hair)。

  若是上午拼得很凶,中午就多花点工夫休息,煮饭,洗菜,切菜,炒菜,慢慢来,不着急。整个果园只有我们4个人,这是我们的世外萄园。听着松涛鸟鸣,时间仿佛是静止的,让我有种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幻觉。

  这天中午休息时,我们发现车间里多了一台房车,蓝道尔大叔说是给女生准备的卧室。原来前一天,两位姑娘随口说起要把房间隔成男女两个部分,被他听到了。好个细心的大叔!我们对他又多了一份亲近。蓝道尔大叔美丽的妻子宝拉每周也过来工作3天,并且帮忙打扫卫生。交谈中,我们得知,他们俩已经结婚30多年,15年前就开始打理这个农场,每天日夜相随。他们都很喜欢这份宁静的生活。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夫妇俩就坐在车间,面对葡萄园和青草地,喝茶聊天等待我们,眼底有爱流转。

  下午的工作从2点开始,持续到晚上5点,一半太阳准时没入了山背后,到了5点半,天色已经暗到看不清枯萎的叶柄,但尚能辨认出枝条的轮廓。我干得兴起,就蹲下来,借着天空形成的明亮背景继续剪上一阵子。凋零的葡萄树在幽暗的天空下构成了线条凌厉的剪影,就像是我的剪刀划过天幕留下的作品。这时候我自以为是地想,我的这把剪刀,它真厉害啊!

  回到厨房,我们把手套和鞋脱下,放在暖炉旁烘干,不一会儿手套就冒出白色水汽,房间里弥漫着奇怪的味道。不管它,我们四人各司其职开始准备晚餐。

  有了在奥波蒂基和黑斯廷斯的锻炼,我成为了微波炉煮饭的熟手,炒菜也勉强达到了众乐乐的标准。能够感到自己的进步,是最让我开心的事,甚至超过了被他人夸赞的喜悦。我向来以为,自我认可比外界认可重要太多,自我认可的基础是清晰的自我认知,而外界的认可常常是符合其标准的认可。我总是把昨天的自己作为敌人,知道自己正在变得更好,我就不计较人外有人——反正这个世界上永远有我无法逾越的强者。

  在芒高拉帕葡萄园,我吃到了来新西兰以后最美味的牛羊肉。我们一边吃饭,一边兴高采烈地交谈,话题里有白衣飘飘的年代和无忧无虑的未来。

  8点钟通常结束了晚饭。我开始看书,有时看葡萄种植的专业书,遇到不懂的内容就记录下来,第二天请教蓝道尔大叔;有时候看电子书里的小说——这是我一天中最放松的时刻。10点多,众人纷纷回屋,我走到落地窗前,向屋檐下的晴天娃娃默默许一个关于天气的愿望。

  这是个多雨的冬季,连新西兰阳光最灿烂的鹰嘴湾也不例外,有时候雨从早上开始就淅淅沥沥下个不停,每逢此时,我们就聚在厨房的餐桌上,四台电脑,干自己爱干的事。有人看电影,有人听音乐,有人写字,下雨天不再令人觉得厌恶。在双手失去知觉醒来的早晨,我们希望这雨来得更久一点。

  在我们工作热情高涨的午后,一场骤雨着实令人扫兴。我欣赏蓝大侠,对她来说,这突如其来的敌人,只能更加激发她的斗志。湿漉漉的刘海贴在额头上,墨镜上也布满了水珠,但她一刻也没停下手里狂热的剪刀。我们甚至觉得在雨里工作是一件洒脱、畅快的乐事。天空里除了云和雨,最多的是彩虹。我们通常可以在一天之内看到好几次彩虹,那种频率让我们以为这就是天空的本色。有时候彩虹就在几百米远,大大的弧形触手可及,我们相信走到彩虹脚下,就可以一窥天道。彩虹是每个都市人的梦中情人,我们用棱镜和露珠完成对她的思念,在内皮尔,她第一次从梦境里走出来,她的美让我战栗不已。我想我们的坚硬外衣还是会被大自然的纯美击碎的,因为我们灰暗的瞳孔从来没有放弃过对美的追求。这是人类的本能,我常常想,如果我们能更多地遵照自己的内心去做一些决定,这个世界会更加美好,我们的生活也会因此更加美好。我们仿佛已经习惯了压抑自我,我们总是在听别人说三道四,却很少用心听一听自己内心的声音。

  或是因为汹涌的主流,或是因为挤不出时间来。我们先是遗失了信仰,接着连拥有信仰的权力也被物质绑架了。至于理想,理想主义已经被贴上了不切实际的标签。而文艺、文艺青年则是在理想主义道路上走到黑的杰出代表。

  无可奈何的是,物质确实很重要。有勇气对抗物质的人,绝大部分没有这个能力。而有能力的人,往往已经用不着勇气了。

  我也没有能力,但我知道打工度假至少可以让我保留勇气。趁还有勇气的时候去做点什么,不管是什么,没准哪天突然死了,也给自己有个交代。

  葡萄园的生活让我回忆起并不遥远的九十年代,那同样是一个没有网络,甚至没有电话的时代。父亲母亲不用抱怨安得广厦千万间,我不用抱怨和朋友联络不方便,伙伴们期待隔三差五停电,无所事事最开心。如今获得快乐的手段是越来越多了,但快乐却越来越少,因为我们正在把快乐变得复杂。

  我可以从蓝大侠、辛西娅、小洪的每一个笑容里感受到他们发自内心的快乐。葡萄园的生活是简单美好的。

  我们的速度渐渐快了起来,因为用力不当而折断的枝条越来越少,唯独手的麻木依然没有任何好转,反而一天比一天严重。这种麻木和胀痛通常会持续一个小时,直到太阳完全升起,身体微微冒汗,才宣告结束。我的症状比其他人都严重,我很担心会不会因此留下什么后遗症,于是问蓝道尔夫妇:“你们的手每天早上会不会发麻?”

  “当然会,不过睡觉的时候,试试看把手放在床沿,自然下垂,也许会好一些。”

  我的顾虑一下子全部打消了,吭哧吭哧地继续挥舞剪刀。

  在剪枝的四个环节中,我最讨厌拉这一步。纵横交错的枝条卡在承重的四条铁线之间,用蛮力的唯一后果就是疯狂被抽。在屡次被葡萄枝击中面部之后,我决定温柔地对待它们,也许是因为我太过温柔,速度下降明显,严重影响了工作的效率。蓝大侠不愧为女中豪杰,细中有粗,对于拉枝自有一套独到见解,我们决定分工合作,我负责剪,她负责拉,最后的修和绑俩人共同完成。

  一周后,第一片区基本完工,放眼望去,修建后的葡萄园清爽整齐,淡淡的成就感油然而生。在一个下雨的午后,我们决定给自己放假——在这山高皇帝远的地方,我们完全没有工作时间的限制。

  我们首先去了世界上地名最长的地方,事实证明,这纯粹是为了满足猎奇心理,无聊透了。那地方只有一块木牌,上面写了一长串字母。我们下车,拍照,上车,走人,整个过程不超过5分钟。

  然后我们去了一片海滩,因为我坚信新西兰的任何一片海滩都有可能捡到牡蛎,众人有一阵子没尝过海鲜了,面对晚餐加菜的诱惑,无人拒绝。结果没想到赶上涨潮,别说是牡蛎,就连牡蛎壳都没见着。

  怀着失落的心情,我们到怀普苦劳(Waipukurau)镇上采购食物,雨势渐渐变大,路灯下的地面弥漫着金色的水雾。新世界超市还开着门,永远欢迎我们这些饥饿的孩子。我们慌慌张张地冲进雨里,又匆匆忙忙地把大包小包塞进后备箱。这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辛西娅打开车头大灯,小心翼翼地驾驶她的小绿车,雨水打在车顶,发出巨大的声响,雨刷激烈地来回摆动,前挡风玻璃仍然一片模糊。

  不知道是谁起了个头,我们开始讲述自己的过往情事。周围的风雨声似乎弱了,轮到蓝大侠,她落落大方地追忆起那些回不去的曾经,我们听得出神,尤其是司机辛西娅,在快要进山的第一个岔路口,她转弯过猛,车子滑到路边,她紧跟着一脚刹车——如各位读者所预料的,她踩的当然是油门,轿车立即冲进了路边的草丛。当她试图倒车的时候,轮胎一个劲儿地打滑,显然,我们要被困在这漆黑的雨夜里了。

  我们掏出手机,没有信号。此地距离果园还有好几公里,而距离怀普苦劳镇就更远了。

  我和小洪下车检查状况,发现左前轮陷在一摊泥水里,我们试着一边倒车,一边用力抬起车屁股,反复好几次,终于决定放弃。

  说来也怪,一旦决定放弃,反倒轻松起来。

  “大不了今天就在车上过夜好了,咱们来个彻夜长谈如何?”

  众人一阵欢呼。

  “对了,对了,不是刚才买了蛋糕和薯片吗?现在就吃了吧!”

  众人再次欢呼。

  就这样,我们开开心心地在雨里吃起了东西。对当时的我们4个人来说,焦虑是不存在的。我们享受着这份意外的霉运,毫不担心会时来运转。

  时间面无表情地向前走,我吃完了一块蛋糕,嘴巴里满是甜味,车厢里还有人在嚼着薯片。

  大约20分钟后,来时的天际有微光若隐若现,又过了好长一阵子,光束逐渐开始出现在视野能及的范围。说时迟,那时快,四扇门同时打开,我们挥舞双手,占据了路中央。那辆车越来越近,最后停在路边,一位白发老者下车瞅了两眼,心里大概明白八九分。

  “别担心,我找找有没有绳子,看能不能把你们的车拖出来。”

  可惜他和我们的车上都没有找到绳索,于是老人满怀歉意地说:“前面不远有交通服务站,如果没人,我还可以找警察。你们等着,5分钟,就5分钟!”

  接下来的5分钟里,路过的车一下子多了起来,我们所能做的,只是站在车边,不断感谢主动停下来询问的人们。最后我们索性关掉了车灯,因为一直拒绝他人的好意是多么令人为难啊……这期间甚至有一辆飞车从我们身边呼啸而过,几分钟后,竟又掉头回来,司机下车仔细询问并确认我们不需要任何帮助后才返转离开。

  几分钟后,闪着红蓝两色的警灯出现了。警察大哥二话不说,停车,取绳,上套,拉车,我们感谢他,拥抱他,拥抱是多么真诚的动作啊,我们为什么要羞于表达自己的真诚呢。

  这个夜晚对我们来说无疑是不平凡的,但对于每一个路过并且伸出援手的新西兰人来说,恐怕这只是平凡的一夜。

  >>葡萄园的永恒时光

  5毛钱一棵的片区结束后,我们转移到了单株9毛的新战场。别看价钱翻了近一倍,但难度可增加了不止一倍。枝条的数量暴增,拉枝的时候,我甚至动用了双脚。需要绑的好枝也从两条增加到四条。这样一来,绑枝也需要两个人合作了。我和蓝大侠面对面,一人绑高位,一人绑低位。于是我们开始了没完没了的故事接龙:一个女警察被一个歹徒绑架,所谓日久生情,歹徒爱上了女警察。女警察为了斩断孽缘,服用了变性药物,成了一个男人。歹徒为了延续真情,服用了变性药物,成了一个女人。女警察又为了斩断孽缘,再次服用了变性药物……在我们笑得痛了肚子弯了腰以后,才发现已经被另外一队甩开丈八远,立马埋头一阵猛干。

  然后我安静下来,寂寂的原野上只有风的声音,在与世隔绝的地方思念远方的朋友,这是一种确认自我存在的方式。朋友们还在红尘里,终究有一天,我也能够回到我想要回到的熟悉的过去。我把旧朋友们烤串儿似的排排坐,从幼儿园到小学到初中到高中到大学到职场。回忆在高速倒带中被加热,散发出各种芬芳,我努力捕捉友情的名义,患难之交,点头之交,君子之交,酒肉之交……其中有一部分大概是我捏造出来的。

  搜刮肚肠的过程就像整理书架,一些书你不会再读,因为根本找不到,或者你的胃口变了。书架上有那么多书,记忆里有那么多友情,它们都是会积灰的。积灰,然后目不能见。情感的维护比想象中更艰难。我想起了一个久违的好友,他曾经是我最好的朋友。有一次我去深圳出差,特意取道广州看望他,可惜当时他恰巧也出差,就这样缘悭一面。我试想了一下重逢的画面,我想开场白会是这样:我们曾经是最好的朋友,但现在已经不是了。曾经,这往往是个略带悲伤的注脚。

  人与人相遇的概率无差,再三相遇的,就往往成为或称为朋友,喝过酒,朋友,点过头,也是朋友,连不懂事的时候一起光过屁股的也是朋友。人的精力有限,当你不断地遇见,就变得吝惜时间来重逢。人的贪心第一条是贪新忘旧。可是很矛盾的一点是,我们自己也在变新,最起码长大了就要换新衣服新鞋,心情坏了要换新发型,心情好了尝试新馆子。能够保持一份长青的友谊是多了不起啊。

  和在猕猴桃果园工作时一样,时间久了之后,我们总能在工作中找到新的乐趣。果园里除了人和葡萄树,最多的动物就是肥肥的大野兔。因为对空气流通有较高要求,所以葡萄根部的土壤通常比较疏松,这成了兔子打洞的最佳场所。刚开始我们为一两只野兔的出现而大呼小叫,到后来见得多了,就开始琢磨怎么抓一两个活口来玩玩。

  我们设计了各种方案,首先是食诱。将胡萝卜块放在兔子出没过的地带,可怜的胡萝卜君在同一个地方躺了将近一周,始终无兔问津,我们不得不放弃这个计划。

  我们又想到了《荒野生存》里提到的鞋带陷阱,于是一群人围观Bear Grylls(贝尔·格里尔斯),看了半天,也没弄明白那鞋带是怎么个打结法,我们不得不再次放弃这个计划。

  无奈之下,我们决定采取最原始的办法,守株待兔!我找了一个大铁笼,猫在兔子洞门口,只等兔子出洞,便劈头盖脸罩上去。如同各位预料中的那样,这个计划很快就流产了,因为没有哪只兔子笨到会自投罗网。

  我们只剩下最后一招。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我们估计所有的兔子都已经睡着了,于是带着手电和长棍,循着路径,悄无声息地前往兔子们的巢穴。打算把它们捅出来,这是我们最接近成功的一次——从兔子窝里取出的长棍上沾满了兔毛。

  我们绝望了,去找蓝道尔大叔求助。

  “您有什么办法逮住这些淘气的家伙吗?”

  蓝道尔大叔双手比划了一个托着枪,扣动扳机的姿势。“我们每年都会请猎人来打兔子。”

  “没有猎人的时候呢?”

  他指了指天说:“老鹰。”

  我们终于没能抓到一只兔子,而这些可爱的小动物,依然我行我素地在我们周围跑跑停停,我喜欢它们受惊后,突然立起上半身,举着两只小手,一脸无辜的模样。

  除了兔子,果园的地界外还常常可以看到精灵般的鹿,它们跳跃的轻捷姿态,我以前只能在电视里看到。

  >>被拖欠的血汗钱

  工作两周之后,到了发薪的日子,剪枝四人组兴高采烈地进城,打算用工资吃顿好的。没想到账户里的数字让我们从头凉到脚——工资并没有如期入账。

  我立即拨通工头麦克的电话。

  “麦克,我们的工资怎么还没进账?”

  “哦?哦?不会吧?我问问财务啊,你们别急。包在我身上。”

  他笃定的态度多少让我们感到安心,于是我们用积蓄买了一些物品,回果园去了。又过了一周,工资依然没有着落。我们都有些坐不住了,每个人的存款都创了历史新低,一种阴沉的气氛弥漫在餐桌上。这直接影响到了我们的工作热情,谁也不知道这一个月会不会白干。蓝大侠还指望用打工赚的钱游遍南岛呢,这样下去大概要直接打道回府了吧?

  早就在网上听说了诸多发生在蒂普基(Te Puke)的欠薪传闻,甚至有的工头索性卷了工人的工资跑了。但我始终没想到这样的悲剧会发生在自己身上,一时难以接受,也不知道除了打电话还能怎么办。工作5年,早已对按时收到工资习以为常。事到如今,才惊觉世界上依然有很多黑暗的角落和无声的哭泣。如果不是在新西兰做农民,恐怕一辈子都没有这样切肤体验的体会。

  “内皮尔有劳工局,咱们可以去告他们。”小洪义愤填膺地说。

  “我再等一周,如果工资还是没进来,就回黑斯廷斯,直接上他们公司去。”我说。

  我们依然白天剪枝,轻松说笑;晚上打电话,愤怒质问。终于有一天,公司财务说,钱已经付了。我以为事情终于告一段落。

  8月5日,我回到黑斯廷斯,迫不及待地去银行查工资,令我吃惊的是,不仅还有一个片区没有支付,已经支付的部分工资也被克扣了。修剪果树9毛一棵的,被改为8毛5分。而6毛的则改为5毛。

  我彻底愤怒了。

  我打电话给公司财务,说这事儿如果不解决,我就住在黑斯廷斯,跟你们没完。财务叫维卡斯,印度人。我是后来才知道,麦克是为一家印度公司工作。在新西兰工作,当地的工头和公司通常较守信用,出问题较多的是印度和马来西亚工头。如果早点知道这些,也许后面的故事都会不一样了。

  挂了电话,我转手写了两封信。一封寄给蓝道尔大叔,请他将之前在果园工作的作业纪录和薪资标准发给我。一封寄给鲁迪和朱莉,询问遇到类似问题的解决办法。蓝道尔大叔很快就给我回信了。

  非,以下是具体的数量和单价,我和中介公司谈好的,希望你尽快解决这个问题。这是个残酷的世界,大部分都是不如意的事情。果园的工作就要结束了,然后我和宝拉会去度假。祝你在新西兰的剩余旅程一切顺利。

  从一个看上去豪放、开朗的大叔口中,听到有关“残酷世界”的论调,令我动容不已。蓝道尔大叔说的话一定没错,他是在和这个世界的屡次交手中,得出这个结论的吧。我不明白,世界如此残酷,我们如此渺小,究竟要靠什么才能生存下来呢?

  朱莉也很快回信了。

  这真是令人失望透顶,非。读了你的邮件之后,我找到了这个网站,你可以看看上面的这个链接,我也不确定这和你的状况是否相同。

  鲁迪明天会去和工会代表咨询,如果有进一步的消息,我再写邮件跟你讲。

  同时,你还有两个选择可以尝试:

  市民建议办公室(CAB,Citizen's Advice Bureau),他们是一个国家性的志愿者组织,帮助解决很多各方面的问题。你可以上门或打电话,他们或许可以给你提供帮助。在内皮尔的办公室联络方式如下:

  Napier CAB phone 06 835 9664

  PO Box 1078 fax 06 835 1146

  Community Rooms email cab.napier@xtra.co.nz

  Memorial Square

  另外的一个选择是劳工局,这是个政府机构,专门处理和工作有关的问题。他们的网站是http:\/\/www.dol.govt.nz\/,或者打800免费电话。

  祝你好运,朋友。保持联系。如果实在混不下去了就回来法卡塔尼,这里永远为你保留一个温暖的卧室。照顾好自己。

  我感受到眼眶传来的温度,我可以回答几分钟前那个关于残酷世界的问题了。

  >>谈判成功

  我回到之前的语言学校,付了一个星期房租,做好长期抗战的准备。维卡斯也许是意识到了什么,在电话里,他的态度相当友善。他表示,一定是哪里搞错了,请我将正确的数字提供给他,公司会补上差额和剩余的部分工资。

  我说:“咱们见个面吧,你把上次的工资单给我,顺便我把正确的数字告诉你。”我当时还没决定是否要待满15个月,因此工资单都留着。

  维卡斯白天也在果园打工,所以我们只能约在晚上见面。某晚8点,夜幕低垂,街上少有行人,我下楼,拐过一个街角,朝着地震纪念钟楼的方向走去。站在十字路口,我左顾右盼,没有发现他的车。下一刻,我听到有人喊我的名字,右前方路灯下停着一辆车,一个人影站在驾驶座一侧的车门旁。我快步迎了上去。

  维卡斯给我的第一印象不错,他有温和的笑容和声音。

  Tips

  打工度假签证的有效期为12个月,但若有3个月在农场或包装厂工作的工资单,便可申请3个月的延签。因此请打工度假者妥善保管每一份工资单。

  2012年最新申请延签所需材料:

  工资单或IRD打税记录或雇主的证明信,任选其一

  140新西兰元支票

  1153表格

  机票或银行存款证明(证明你有足够资金购买返程机票,2000新西兰元以上为宜)

  一般签证到期前两周申请即可。

  “我们上车谈吧。”他说这话的时候,笑嘻嘻的。我心想,好熟悉的台词,难道有诈?

  我钻进副驾驶座,还没坐稳呢,眼前寒光一闪,紧接着颈上传来寒冷的金属触感。维卡斯依旧笑嘻嘻的样子,命令我老实听话。然后车辆发动,城市的灯光很快就被远远地抛在脑后,在一条不知名的山道上,维卡斯命令我下车,狭窄的山道下就是悬崖。他将工资单交给我,冷笑着说,拿着你的工资单去跟上帝喊冤吧!接着一把将我推了下去。

  以上一切当然并没有发生,我上了车,维卡斯从公文包里取出工资单,请我检查。我快速地扫了一遍,告诉他单价和数量都算错了。

  “我会把果园经理提供的数据发给你,请立即安排。”

  “好的,没问题。本周四搞定。”维卡斯答应道。

  “你来新西兰多久了?”正事办完,我和他聊天。

  “十几年了,生活不容易,家里有老有小要照顾的。”

  我觉得他不是个坏人,至少看起来不像。我决定相信他。

  “那工资的事情就拜托你了。”说完,我下了车,心里踏实了不少。

  蓝大侠依然按照计划踏上了周游南岛的旅行,我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她,请她玩得开心,玩得放心,后方有我。

  既然工资的问题已经解决,我也该考虑考虑自己的下一站了。连续一个多月的体力劳动之后,我想要给自己放个假,于是又开始找换宿的机会。在BBH网站的讨论区,常常有换宿的消息。很快我就发现一个有趣的换宿机会,内皮尔监狱正在招募导游和音效工程师等职位。

  我立即拨打了网站上的联系电话。

  “请问是内皮尔监狱吗?”

  “没错,我是马瓦卡。”

  “您好,我叫吴非,来自中国,请问监狱还在招导游吗?”

  “这个……导游已经有人了……”

  “那还有其他的换宿机会吗?”

  “你会什么?”

  “我以前是个销售,干了5年。”

  “哦,那挺好的,你过来吧。”

  我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过来?”

  “对,你也许可以给我们公司做个培训,我们现在销售有点问题……”

  “但是……”

  “有两个网站,你先看一看,如果决定过来,再打电话给我。”

  过了一会儿,她给我发了短消息,我按照网址登录网站,了解到内皮尔监狱的真面目。这其实是一家销售语音导览系统的旅游公司,内皮尔监狱是他们的景点之一,也是办公所在地。好吧,不管能不能帮上忙,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我决定去监狱换宿了。

  Tips

  非法公司在工资上主要玩以下一些花样:

  1.克扣:小时数、每棵树单价、总剪枝数量;

  2.收入所得税:以现金转账方式支付工资,然后提供一张虚假的工资单,表明税已经扣除,但实际上这部分钱进了公司的口袋;

  3.Holiday Pay:背包客持打工度假签证在新西兰工作,符合新西兰劳工局制定的Holiday Act 2003里提到的8%假期补贴要求,而有的公司会告诉你这部分已经包含在工资里面,我手头拿到的工资单上没有假期补贴这一条,但查过法案后得知,这一条是不能少的;

  4.拖延:以种种理由拖延工资支付。

  规避风险的手段:

  1.签署合同;

  2.勤查账(我们因为没有网络和手机信号,直到很晚才查到工资欠发);

  3.签合同前调查公司背景和口碑(通过网络,或其他背包客等);

  4.要有维权意识,大多数拖延工资的公司会在你的再三催促下,支付工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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