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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这辈子第一次进监狱

  >>第一次入狱

  8月13日,在黑斯廷斯的租期已满。我清楚地记得那个冬天的早晨,空气清冽,呼出的水汽瞬间凝白,又因为灿烂的朝阳,转眼呈现出淡淡的金色,我搭上鹰嘴湾的地区性巴士,前往内皮尔。这一幕像极了3个月前,我从奥克兰前往北岸的那个清晨,有点儿困,有点儿兴奋,不同的是,没了忐忑不安。

  巴士停在内皮尔图书馆旁,我在馆门外的石椅上坐着,等待马瓦卡女士的车。第一次发现内皮尔居然有那么多的海鸟,它们在我头顶盘旋,鸣叫,带来海的气息。能够在自己喜欢的城市生活,本身就是一种幸福。闭上眼睛,仿佛可以感到整座城市拥有了生命,呼吸的节奏、出汗的力度、做梦的姿势,就像是无数个自己的影子叠加而成的实体。

  有人喊我,我回过神来,一辆小型面包车靠在路边,一个中年女人从车窗探出头来,再看那车身上写着内皮尔监狱的英文。

  我上了车,发现马瓦卡身旁还有一个女生,看上去和我年龄差不多大。

  “这是凯瑟琳,是我们的市场分析师。”

  “幸会幸会。”

  沿滨海大道往北,再往西转入通往布拉夫(Bluff)山顶的车道,不久眼前就出现内皮尔监狱的石墙,墙顶依然保留着一圈电网,但大概已经没有通电了。我这辈子还没进过监狱呢,不知道这面高墙背后到底是怎样的。

  马瓦卡在路上向我介绍,内皮尔监狱是新西兰最古老的监狱,在1995年关闭,目前当地的监狱位于黑斯廷斯。内皮尔监狱停用后,被改造为一个旅游景点,但内部的结构基本保留。

  城墙上有一扇看上去破旧的小木门,不过已经换上了现代化的密码锁。我跟在马瓦卡后进入监狱。

  “这是犯人吃饭的地方。”她指着进门右手边的一扇门。

  “那是厕所,那是办公室……”因为天气晴好,监狱的高墙内也洒满了和煦的阳光,完全没有想象中的阴森恐怖。

  我们进了一间会客室,马瓦卡应我的要求,为我介绍公司的业务。公司以提供语音导览服务为主,在新西兰的各大旅游城市设点,下游的客户通常是博物馆之类的机构。

  我跟马瓦卡说给我两天时间,我把意见书写出来。然后,马瓦卡带我去了我的房间,准确地说,是我的牢房。这儿所有的卧室前身都是牢房,厚实的铁门泛着寒光。我推门而入,小小的牢房里摆了一张上下铺的床,一个垃圾桶,一个柜子,连半扇窗户都没有,颇适合冤魂栖息。

  “明后两晚是我们监狱每周的固定活动,恐怖惊魂夜,你要不要来玩玩?”马瓦卡问我。

  我在上海玩过一次鬼屋,那次的舞台在一个旧仓库,令人印象深刻。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你愿意的话,还可以扮鬼吓人,我们有足够的服装和道具。”

  好吧,先玩一次被人吓的,再玩一次吓别人的,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

  >>闹鬼的夜晚

  第二天我就泡在办公室制作幻灯片,心里盼着夜晚快些到来。到了傍晚,我终于完成了初稿的改善方案。马瓦卡读毕大为震惊,对我的专业素养刮目相看。

  她热切地说:“非,你太牛了。正好我们现在碰到一件麻烦事,我看你也许能帮我们一把。明早我让凯瑟琳把情况和你说明一下,现在没时间了,晚上7点钟活动就要开始,待会儿你和弗瓦德到门口排队,这是票。”

  弗瓦德是个法国小伙儿,留着寸头,两眼炯炯有神。他今天才到,也是换宿来的,职位是电脑工程师。我俩从6点半开始就在监狱外闲逛,期间不断地有游客到达,在门外等候今晚的活动开始。当木门开启,迎客入内时,天已经完全黑了。监狱的外墙上有一盏小灯,把墙体的粗糙外皮照得分明。收取门票的是一个壮硕无比的怪汉,他的形象令人联想到海盗船长。我和弗瓦德伪装成普通游客,递上了门票,混在人群里鱼贯而入。

  高墙内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这就是新西兰的夜空,或者充满璀璨的星光,或者浓墨般吞噬一切光明。我们眼前突然出现一道光,有人用手电筒照亮了自己的脸,同样是个彪形大汉,他自我介绍,是这个监狱的管理员。

  接下来,他命令我们按照他的指示迈步或者转向,我们被带到犯人用餐的小房间,他用夸张的语气和表情恐吓众人,但我和弗瓦德早已对监狱的布局烂熟于心,因此不为所动。我知道这大概是热身活动,接下来才算正式进入鬼屋。

  根据我的经验,鬼屋活动成功的关键并非是道具的精巧或化装的逼真,而是意外性。只要能击中参与者的思维盲点,即便是相当普通的招数,也能制造出极具冲击力的惊悚。我一边参与这场黑暗中的游行,一边思考明天轮到自己登场,要如何一击致命。期间弗瓦德多次戏弄了张牙舞爪的临时演员,那些可怜的高中生,被法国大男孩弄得不知所措,若不是涂抹了厚厚的妆,一定是满脸哭相了吧!

  我们有说有笑地完成了这次短暂的鬼屋之旅,一道去市区散步,走着走着,弗瓦德说:“晚餐去吃麦当劳得了,我没多少钱了。”

  我顿时想起了我和内皮尔的第一次亲密接触,也是从夜幕下的麦当劳开始的。呵,这真是一个轮回。不知道本杰明兄弟现在如何了,大概还在葡萄园与那些顽强的枝条搏命吧?

  “你打算在这里待多久?”我问他。

  “找到工作就走。”他说。

  “冬天工作不好找呢……”

  “是啊。不过我们法语有一句话叫‘La Roue Tourne’,车轮子会转,人不可能一直走霉运的!”他乐呵呵地说。

  我也开心地笑了:“那我教你句中文吧,‘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意思是two poor men, happy together.”

  不过我心里清楚得很,他就是花一天时间也没办法记住这句话。

  第二天,凯瑟琳把马瓦卡提到的麻烦向我做了说明,原来是公司和台湾供应商沟通上有点不顺畅,导致目前有一笔几千美元的货款无法回收。我仔细阅读了双方往来的邮件和交易合同,又询问了凯瑟琳一些细节,心里有底了。

  “我起草一封邮件,请马瓦卡直接转发对方总经理,这件事和业务联系没用的。”

  “嗯……”凯瑟琳似乎不知道该说什么。

  “因为对方是台湾人,我会先用中文写,然后翻译成英文。”

  “辛苦了!”

  “对了,你们有没有对方总经理的联系方式?”

  “没有……”

  我被雷到了,都说新西兰人的商业文化极度保守,原来不仅是指产品,还包括与人打交道的风格。看来我只好自己想办法了。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捷”

  因为要化装参加第二次的惊魂夜活动,我早早地来到道具室,弗瓦德去酒吧寻欢作乐,今晚监狱的临时演员只有我一个。道具室很狭小,大概是以前的小牢房。正对门的一面墙上挂满了各种骇人的面具,右手衣架上是一溜的白衣。化妆师正在为两个姑娘化妆,见我进门,她们俩扮了个鬼脸。厚厚的白色颜料像一坨融化的奶油,衬出乌黑的眼眶和血红的嘴唇。轮到我了,我对化妆师说:“我皮肤过敏,不能化妆。”

  就这样,我只穿了一件白色的连体服,就算是化身为鬼了。

  监狱里的最后一盏灯也已经熄灭,四周陷入死一般的寂静,我潜伏在某个双人牢房的床底,等待猎物进门。刚才还聒噪不已的两个姑娘此刻也不知道躲在哪个阴暗的角落里。屏住呼吸,时间在等待中一分一秒过去,我在冰冷的地面上不断地调整姿势,好让身体不那么难受。

  这漫长的黑暗到底持续了多久呢?总之,在我快要睡着之前,远处传来了脚步声,我一下子惊醒。登上舞台的时刻即将到来!

  牢房外传来监狱管理员厉声的训斥:“你们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混蛋,快滚进我们的闹鬼牢房去!”

  紧接着,走廊上的红色警示灯闪烁起来,借着微弱的光,我看到八只脚先后涌入牢房。铁门在他们身后发出巨大的响声,砰地关上。四周再次陷入短暂的寂静,但这种状态即刻被打破了。有人开始说话,很快四人便进入闲话家常的状态。我竖起耳朵,发现他们在聊的话题无非是最近发生的新闻啦,下周有什么聚会的安排啦……

  什么时候爬出来合适呢?我开始想这个问题,现在显然不合适,因为他们正防着我呢,否则也用不着故作轻松地聊天了。

  我就这么犹豫不决地趴在床底,过了大约5分钟,隔壁传来一声尖叫,紧跟着,另一侧回声般地响起惊恐的吼声。看来是我的两名队友发威了。受到她们的鼓舞,我打算采取行动了,但铁门却忽然打开,管理员就站在外面,示意众人离开。

  “我靠,这也太无聊了吧!”

  “是啊,鬼屋居然没有鬼。”

  他们一边走,一边抱怨,也不知道是遗憾还是庆幸。人真是矛盾的动物。我为自己的懦弱感到懊恼不已。

  红色的警示灯熄灭了,四周再次陷入安静和漆黑,我告诉自己,这一次无论如何要出手了。没有等太久,第二队人马来了。管理员故伎重演,把他们赶进了我镇守的房间。从声音和下半身的着装来判断,这次有三男一女,都是中年人,他们照例有说有笑地面对眼前的黑暗,忽然有人坐在床上,吓了我一跳。我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动不动地侧躺着。也许是等得不耐烦了,有人开始大声嚷嚷着要出去——结果自然被管理员无视了。

  就是现在!我迅速爬出床底,抓住了一个男人的脚……我现在的样子一定像是一只巨大的白色蜘蛛。

  啊啊啊啊啊!对方顿时发出惊天动地的叫喊,接着,剩下的七只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我身上招呼。我听到肋骨折断时发出的清脆响声,在阵阵剧痛之后,我的神志渐渐模糊,没想到扮鬼吓人的效果如此成功,我嘴角挂着一抹胜利的笑容,坠入了永恒的黑暗……

  我又睁开了眼睛,周围静悄悄的,我的手仍然抓着男人的脚踝,奇怪,身体上的疼痛也完全消失了,原来刚才的一切都是我的想象。现实总是太残忍,对于我的出现,对方无动于衷。

  “哈哈哈,我早就知道床底下有人,你们看,被我料到了吧!”男人得意洋洋地跟他的同伴们说。

  “唉,真是太没创意了。”

  “就是,就不能玩点儿新花样吗?”

  真是太耻辱了。我振作精神,嗖地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在四人当中转悠。

  喂,我可是货真价实的僵尸啊!你们这群白痴倒是快给我抱头鼠窜啊!我的心在呐喊。

  但我再一次被打击了。他们一副研究史前生物的表情,好奇地盯着我。

  “这真是我见过最差劲的鬼了!”说完,男人哈哈大笑。

  “喂,你吃晚饭了吗?”

  “辛苦了啊,演员同志。”

  我当时的心情只能用羞愧万分来形容,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我该重新钻回床底下去吗?不行啊,我现在是一个吓人的鬼,那样的话,更会被嘲笑吧!可是就这样,勉强演出,忍受着观众的嘲笑,这种滋味真是要多难受有多难受。原来扮鬼是这么无聊的游戏啊,早知道就和弗瓦德去喝酒了。

  终于,这无比漫长的几分钟过去了,管理员打开铁门,四人吱溜一下从我身边离开。我长出了一口气。

  重新回到床底,我仍然未能从沮丧里恢复,只盼着这个夜晚早点儿过去。

  第三批游客进门了。

  此刻的我,宛如置身巨大的幻觉旋涡,是既视感吗?为何眼前发生的事一而再、再而三地重演?有时候,我走在某条路上,或者和某好友说着话,就莫名地产生似曾相识的感觉,仿佛自己曾经在同样的时间走过同样的路,或者和同样的好友说过同样的话。

  但都比不上这一次那么强烈。

  我终于清醒过来,这根本不是什么既视感,而是短暂时间内重复上演的节目罢了。我感到自己真是太幸运了,竟然拥有三次机会可以练习失败。事不过三,这一次我绝对可以成功。奇怪,心情说平静就立刻平静下来。

  第三批游客已经站在房间里。

  原来人和人真的都差不多,开始小心翼翼,渐渐放松警惕,最后无所顾忌。我冷冷地看着他们,有种偷窥的快感。但我知道现在要做的就是忍耐,因为他们再怎么放松,周围仍然一片漆黑,他们不会忘记身陷鬼屋的事实。

  我幻想自己是个杀手,静静地等待着出手的机会。我希望可以一击即中,然后全身而退。

  红灯又开始闪烁起来,地面上泛着诡异的光,这预示着牢门即将打开。果然,一阵金属的碰撞声后,管理员打开了门,四人有些失望地朝门口走去。

  就是现在了。

  我缓缓地从床底挪出身体,悄无声息地站了起来,走到其中一个人背后,伸出手,在她肩上轻轻拍了一下。

  她回过头。

  啊啊啊啊啊!对方顿时发出惊天动地的尖叫,接着,剩下的3个人同时回过头,啊啊啊啊啊!四人相互推搡着,争先恐后地朝门外移动。望着他们落荒而逃的背影,我有种复仇成功的快感。

  以前做业务时,前辈常常告诫我,最接近成功的时候,就是最危险的时候。

  歌里也唱道:高兴会忘形。

  我亲手完成了一场实验,证明确实如此。

  当晚,我将起草完毕的邮件发送给凯瑟琳,她的回复很简单:Perfect!我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发呆,我真的不知道自己留在这里还能干什么了。关于公司的发展,我能想到的意见都已经提过,至于销售的培训,销售人员大都在海外,马瓦卡对我倒是青睐有加,甚至劝说我成为公司的股东,留在这儿工作,可我正是不想干业务才来到新西兰的,自然不想坠入同一个深渊,和台湾供应商的交涉从来都是一件劳神的事,连想起那些往事都觉得累。

  在内皮尔监狱里,我并不是唯一的住客。其他换宿者都有很多日常性的工作,智利的丹尼尔,每天一早负责整个监狱的清洁工作;德国的阿尔姆特负责接待游客;还有英国的马克负责网站的维护;相比较而言,我显得有些无所事事。这样下去,我大概会变成好吃懒做的典型,得赶紧找到下一份工作才行。在内皮尔监狱的几天,我也跑了许多当地的人力中介,但都没有任何进展。我打开地图,向南搜索,距离内皮尔最近的大城市是北帕默斯顿(Palmerston North),很少有打工度假的人提到这个城市,似乎是个有点神秘的地方呢!好吧,就是它了!背上包,去这个新城市找工作吧!

  我通过招聘网站TRADEME检索北帕默斯顿的工作,没想到临时工还真不少,我挑选了几份较适合自己的,投了简历,其中包括邮局信件处理中心的临时工,我在申请理由里写道:要为小说取材。没想到邮局很快就回复了,请我参加面试。

  我的打工度假又翻开了新的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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