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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在韩国人开的日本餐厅里做中国厨师

  >>去年今日此门中

  从内皮尔到北帕默斯顿,开车需要3个小时,我搭上的第一辆车便直奔北帕默斯顿而去。车上是一对年轻夫妇,丈夫朱诺开车。他和妻子斯坦娜来自英国,这次回新西兰度假,顺便看望朋友。一路上晴雨交替,这一点多年未变,朱诺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开始回忆当年的新西兰。

  “我以前就在北帕默斯顿念书,梅西大学,你听说过吧。”

  “嗯。”

  “如果你喜欢的城市是内皮尔这样的,可能北帕默斯顿就不适合你了。”

  “哦?”

  “因为北帕默斯顿有很多的学校,年轻人多,一到晚上就很热闹,可不像冬天的内皮尔,晚上静悄悄的。”

  啊……难道是个有很多酒吧的城市吗?我心里嘀咕,那可不是我的菜呢。当时我怎么也没想到在北帕默斯顿的一个月,成了我在新西兰的饮酒节。

  车辆在狭窄的山路上逶迤而行,快接近北帕默斯顿的时候,右手边的峡谷越来越深,隐约可以看见黄色的激流在谷底奔腾。

  “北帕默斯顿经常下雨,前些年马纳瓦图(Manawatu)河还发水灾,你看路边的这些铁丝网,都是为了防止落石搭建的。”

  中午时分,我们到达了北帕默斯顿,雨已经停了,天空依然阴霾,朱诺开车载我去一间“国王”青年旅社,但是旧址上已经建起了新的建筑。他无奈地耸耸肩:“这地方变了。”

  我们在税务局前分手后,我直奔信息问讯处,取得了北帕默斯顿的劳动中介公司列表,接着花了一个下午扫荡了列表上的各家公司。这份资料有些过时,其中有很多公司都已经关门大吉,我给两家公司填写了求职信息,从对方的反应来看,应该是没太大希望。

  好在新西兰的城市都很小,熟悉一个城市的街头巷尾只需要半天时间。北帕默斯顿的城市布局相当简明,市中心有一个战争纪念广场,四条路由此发端,分别通向东南西北。我快速地走访了北帕默斯顿的大部分餐饮小吃店,留学生的假期要到11月开始,所以现在几乎没有职位空缺。和奥克兰相比,这里的华人比较少,但华人餐厅和超市并不鲜见。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觉得在餐厅或者果园工作是很自然的事,如同走了漫长的路看到一把椅子就坐下。可生活是个万花筒,再怎么努力向前,都预料不到下一站的风景。

  >>自身难保泥菩萨

  整个北帕默斯顿只有一家叫辣椒树的廉价旅馆,老板正在和一个住客聊天,见我进门,就说:“等一下,我帮这个日本人办好入住再说。”

  我在新西兰多次被误认为是日本人,起初我觉得莫名其妙,想了想,大概是亚洲面孔的背包客多来自日本的缘故吧。但这些年,中国背包客也越来越多地走出了国门,我认为这意味着会改变世界对我们的看法。

  房间里有人,我们握手寒暄,他叫米尔肯,当地人,一打听,哥们儿正环岛旅行呢。

  “看你挺年轻的,不工作吗?”

  “不啊,我背上受伤了,现在领政府的补贴,一周200多新西兰元。”

  “抱歉。”

  “没事,这样到处走走也挺开心的。你来北帕默斯顿找工作?”

  “对,打工度假。”

  然后我背书般介绍了自己在新西兰不到4个月的经历,米尔肯听到我在黑斯廷斯被欠薪的事,便问我:“要不要我借钱给你?”

  他表情认真,不像开玩笑的样子。看来他不知道什么叫泥菩萨过河,我也不打算解释,笑笑就算婉拒了。

  >>邮局车间大作战

  邮局的面试时间是第二天早晨,说来也怪,每个有面试的早晨,天气都好得超乎想象。我散步到达了巨大的信件处理中心大楼。作为中国人,我对于国企的好处有着根深蒂固的认知,邮局是新西兰为数不多的国企,对这个机会,我给予了极高的期待。我和另外一个来自斐济的黑脸壮汉一同进入轰鸣的车间,座位上已经有另外两名应聘者在等待。

  首先是模拟测试。

  第一项,阅读测试,测试短时间内辨别寄件地址的正误,我得了满分。

  第二项,信件整理测试,在尽可能短的时间内,将所有的信件按照同一个方向排列。

  第三项,信件分类测试,在尽可能短的时间内,将七种信件归入对应的七个窗口。

  第四项,举重测试,两大麻袋的信件,对我来说不在话下。

  最后一项,拆包测试,在尽可能短的时间内,完成拆封和包装。

  整个测试持续了半个小时左右,我们被告知只有通过测试,才能进入面试阶段。等待测试结果的同时,我们参观了信件中心的车间,高度自动化的信件自动分拣系统令我大开眼界。

  很快,我被带到面试的房间,这意味着我通过了刚才的测试。面试官对我印象深刻,因为我在自我介绍里说,我的绰号是鸽子,正是中国古代的信使。她笑着问我,你就是那自称是“鸽子”的家伙?

  这个面试的开局是完美的,结局是悲惨的,整个逆转只用了短短的2分钟,在看了我的工作签证的特殊限制后,山德斯小姐不无遗憾地说:“我想我们可以不用面试了。这个职位要求至少工作到圣诞节,可你只能做3个月。”

  我早已不是第一次因为签证而被拒了,心里早有准备,我微笑着收起护照,礼貌地与两位面试官握手告别。

  邮局外天蓝草绿,总之完全没有可以让我沮丧的环境,我迈开大步,朝市区的方向前进。辛辛苦苦到了北帕默斯顿,可不能这样被打倒,我又不是第一天到新西兰。如果就这样落荒而逃,一定会被昨天的自己嘲笑的。我下决心,无论怎样,都要在北帕默斯顿找到工作。

  >>山穷水尽疑无路

  我去了一些昨天来不及登门的餐厅,主街上有家大型商场,底楼有不少餐厅,一家寿司店吸引了我的目光。一个老板模样的男人正在擦拭橱窗,他个子不高,发型很有时尚感。刚一搭讪,我就听出对方的日本口音。于是我改用日语,这似乎拉近了彼此的距离。

  “你还会说日文?”

  “以前在日本公司上班。”

  “做过寿司吗?”

  “做过,不过您店里的这种好像挺少见的……”(其实就在奥克兰干过一个早上)

  “那没问题,方法差不多哟。”

  “那我有机会吗?”

  “我们确实在招人,你有没有简历?把简历给我,我推荐给我岳父,他是老板。”

  “那我有机会吗?”我居然又问了一遍相同的问题,大概是乐傻了。

  “面试,面试,明白吗?要面试的,我先给你推荐上去,你等我老爸电话。”

  这个男人对我好像印象不错。

  结果这天晚上6点,我便接到了一位老人的电话,约我后天中午在北帕默斯顿美食广场见面聊聊。

  “听我儿子说你是个很不错的小伙子,他连着给我打了两个电话推荐你,说你好得不得了,我倒是好奇,很想见见你哦。”

  我对此表示压力很大。

  看来这事儿十有八九能成,昂贵的辣椒树不是久留之地,既然这份工作大有希望,我也该找个地方安顿下来了。

  在北帕默斯顿的一家中国人开的服务性公司内,我正询问租房事宜,旁边突然有人说:“我家刚好有空房间,你要不要去看看?房间很不错,价钱也便宜,一直都是租给梅西大学的学生的。”

  Tips

  在新西兰找房:

  大城市(如奥克兰,北帕默斯顿),城市中心地带,普通装修,150新西兰元(约740元人民币)\/每周(合租),包含水电煤气等费用。小镇(如奥波蒂基),不超过100新西兰元(约493元人民币)\/每周。

  纯粹看花费,在大城市住青年旅社未必不划算。但到了小镇,因为背包客相对较少,青年旅社价格反而更高,因此如何快速找到便宜的住房对预算紧张的游客就是当务之急。

  我常使用以下途径:

  1.报纸,如马纳瓦图标准日报,每天会有找室友和求租的广告;

  2.布告栏,各大超市(Countdown, PAK'n Save, New World)的布告栏;

  3.Trademe,新西兰最大的综合性服务网站,找工作,找房子,物品交易,功能齐全,有不少便宜的合租信息;

  4.路人,新西兰华人比较多,在华人饭店、超市或是其他营业机构,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5.朋友介绍。

  我扭头一看,是个50多岁的阿姨。

  第二天晚上,我去看房。房东是那位阿姨的儿子,国内重点本科大学毕业后移民到了新西兰,目前在梅西大学工作,谈吐颇有知识分子的气息。我们没有太多讨价还价,当晚我就搬入了新居。我有个属于自己的房间,平时做饭和生活都和房东一起,这让我想起了在朱莉家换宿的快乐时光。

  房东家有两个小孩,3岁的小男孩和5岁的小女孩。有时候房东要出门,就请我代为照看。男孩子眼巴巴地望着落地门外,泪水流个不停,嘴巴里一直念叨,要和妈妈一起出去。看到我后他止住哭,我抱着他看了一会儿动画片,他就笑了。可是,他很快又跑到门口去哭了。小女孩一直很听话,不哭也不闹。其实她也很爱哭——总是被弟弟弄哭。怕孤单的小男孩和总受委屈的小女孩,即使在一起,还是一个怕孤单,一个受委屈。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才能明白兄弟姐妹的珍贵情意呢。我其实挺羡慕他们的,80后的独生子女大多觉得童年有一点儿小小的遗憾——渴望有个兄弟姐妹做伴。

  >>柳暗花明又一村

  在新家住了两天就到了面试的日子。寿司店老板姓李,是个韩国老人,胡子花白。他脸上的每一条皱纹都在微笑,眼神却锐利得像把刀子。让人感到亲切,又不敢亲近。

  他拿着我的简历,一条一条地询问。

  “去过的国家不少哦。”

  “有些是出差……”

  “你跑过马拉松?”

  “对,去年在上海,不过成绩很烂就是了,呵呵。”我有点尴尬。

  “你还翻译过书?是中文翻译成英文吗?”

  “不,英文翻译成中文。都是推理小说,我最喜欢的类型。”

  “版权代理又是怎么回事?”

  “刚好认识一些国外作家,我在为他们寻找中国的出版商。”

  我有点奇怪,他怎么净问些和做寿司无关的问题呢?昨天准备好的烹饪知识真是完全无用武之地啊!仿佛读懂了我的疑问似的,他说:“我并不要求你有很多的经验,因为厨房的活儿都可以学,重要的是能够和我们的团队愉快相处。你看上去是个有趣的人,如果你愿意,请加入我们吧。”

  他向我伸出手,他的手温暖有力,完全不像个老者。

  我问他:“我只能干3个月,没关系吧?”

  “你可以干4个月,第一个月不打税,圣诞节忙得很,留学生又回家了,到时候准缺人。”

  我只好硬着头皮答应了。

  让我做这个决定的另一个原因是,葡萄园的工资仍然未发。微笑的印度人维卡斯自从许下铁石般的诺言后,就去度假了。我打了很多通电话,回答永远是语音留言。最后我联系上了公司的大老板,劈头盖脸地把威胁丢过去,大多数恶人都有点欺软怕硬。说实话,为了这几百块工资折腾,真让我觉得累,我大概是没有精力跑回内皮尔劳工局投诉的。蓝道尔大叔的话言犹在耳:这个世界上没有容易的事。是啊,连很多本该属于自己的东西都要靠苦苦争取才有可能得到,我们还有多少情怀去拥有理想这样的奢侈品呢?

  8月24日,到达北帕默斯顿的一周后,我开始了寿司店的打工生活。上班的路有点远,我跟房东借了单车,一路逆风行驶,半个小时后我到了美食广场时,已是一身汗。

  一楼大厅已经迎来了新的一天,早起的人们常常是忙碌的。入口处的赛百威店员正在整理桌椅,我从他们的地盘经过,左手边依次是中餐馆、印度餐馆,柜台后的印度厨师笑着和我打招呼。第三家便是奥吉寿司。

  换上制服,我有点紧张地进了厨房。厨房中央是一个操作台,一老一小两个姑娘停下手中的寿司,回头问我早安,操作台四周围绕着灶台、冰箱、水槽和各种机器,厨房里好像没有什么香味。我们绕到操作台的另一侧。

  “这位是前田师傅,从今天起他就是你的老师。”李老伯将我介绍给一个中年男人,他正忙着捣鼓一台奇怪的机器。

  “我是吴非,初次见面,请您多多关照。”我低下头,复诵了一句过去5年说过千百遍的日语。

  “抱歉,我的手是湿的。”他转过身来,露出一张胖嘟嘟的鹅蛋脸,茂密的胡楂让鹅蛋的下半部分变了颜色。

  “也请你多关照。”他的笑容开朗极了,眼睛弯成两道小月牙,完全没有大厨的架子。

  李老伯将我交给前田,去了前台。我无所适从地站在狭小的厨房里,生怕成为多余的人。没想到前田竟然说:“今天你什么都不用干,只要看就可以了。”

  这时我才知道那台奇怪的圆筒形机器原来是搅拌机,前田把煮好的米饭倒进去,淋上醋,快速地用饭勺搅拌后,重新合上盖子。按下启动键后,圆筒便自行翻滚起来,发出嗡嗡的声音。

  “这是做寿司的那帮家伙要用的米饭,我们餐厅有两个部,寿司和热食,以后你跟着我混,咱们俩只负责热食就可以了。”

  “这是Teriyaki,照烧鸡,那些洋人根本不懂什么是照烧,最重要的就是这个‘照’字,在日语里,照是明亮的意思,成功的照烧鸡表面一定要有光泽,像这样。”他用刷子蘸了一些酱,举到高处,黏稠的照烧酱顿时汇成一条晶亮的细线,垂落在容器里。

  “这些腌好的鸡肉条是前一天晚上准备好的,寿司部一早要用。我现在切的是鸡胸肉,一会儿下锅煮熟,刚才你看到的腌鸡肉是鸡胸肉,照烧鸡得用鸡大腿。洋葱、胡萝卜、西蓝花是最常用的配菜,没有库存的话要提前准备好。”

  前田从8点半到10点完全没有停过手,不光是他,其他两个寿司工也一刻不停地埋首在寿司里,真没想到厨房从一大早就开始忙碌了。

  “咱们出去透透气。”前田忽然对我说。

  我们从员工通道出了美食广场的后门,前田卷了一支烟,开始抽起来。

  “别担心,在厨房工作的员工是可以休息的,”他安慰我,“你来寿司店打工是为了念书吗?”

  “我是辞职打工度假来的。”

  “哦,家在哪儿?”

  “中国上海。”

  “我去过北京,一直也很想去上海呢。”

  “前田老师呢?家乡在日本哪里呀?”

  “我是京都人,来新西兰8年了。”

  “好久啊。”

  “其实,我当年也是拿着打工度假签证来的哦。没想到就这么留下来了。”

  “你家人没意见?”

  “我父母都过世了,现在只有一个妹妹在日本。”

  “抱歉。”

  “没事。”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前田抽完一支烟。

  “非,你也是背包客吧?”

  “算是吧……”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只好给了一个暧昧不明的答案。

  “真是怀念那些背包的日子啊,我来新西兰之前,在东南亚晃荡了好一阵子。嘿,我觉得啊,没去过印度,根本不能算是背包客!你去过印度吗?”

  “没有。”

  “有机会一定得去。”

  “前田老师,你打算一直留在新西兰吗?”

  “当然不会,我还要上路的,我想去南美洲。我打算新西兰结束了,存够钱就去阿根廷和智利,我想去巴塔哥尼亚。真遗憾啊,”他装模作样地拉长音调,让我好奇他接下来要说什么,哪知他接着说,“你要比我领先一步了。”

  这顽皮的老小子!我开始有种感觉,他不仅是我的老师,我们也许有机会成为朋友。我们意犹未尽地回到厨房,约定有时间一起吃饭。

  从10点半开始,前田似乎更加忙碌了。

  “中午永远是最忙碌的。”他一边晃动平底锅,一边告诉我。11点之前,热食部要准备好足够数量的便当、炸虾,因为你永远不知道第一位客人什么时候光临。如果碰上堂吃的客人,有时候还得放下手中其他的活儿。

  果不其然,随着中午的临近,前台跑厨房的频率越来越高了。

  “炸鸡块便当,堂吃,一份!”

  “鸡肉乌冬面,外带,两份!”

  “炸虾不够了!”

  前田此时展现的风采,配得上绝世高手四个字。不论多么紧急的状况,他总能在闲庭信步之间,随手化解。犹如歌者之于舞台,将军之于战场,那种气定神闲的淡定足以震慑每一位旁观者,使其钦佩之感油然而生。我一直相信每一份职业都有最绚丽的时刻,在电视上看过很多的烹饪节目,那些大厨翻动炒锅的英姿深深地印在我脑海里,但站在真正的厨房里,被滚热的油烟包围,令人印象深刻的反而是那些最简单的动作。那是与高温、嘈杂、繁忙格格不入的冷静、沉稳与坚决。

  这样的男人真是酷毙了。

  奥吉寿司店的午餐十分简单,我本以为员工每餐至少得享用一份便当,但没想到只有几个临时手作的寿司而已。前田三两下就做了一个大的寿司卷,往里面塞满了鸡肉和牛油果。

  “这是特别版,年轻人,多吃点儿。”

  牛油果的醇美厚重和微咸的鸡肉混合着酸甜清新的米饭,产生了难以言喻的魅力,我的味蕾感到了切实满足的幸福。

  午后,客人渐渐减少,我本以为厨房会稍微空闲下来。事与愿违,除了零星的前台订单外,热食部还有大量各种前置作业,例如食材的加工,酱料的制作,每当我以为终于可以喘口气了吧,前田又给我分配了新的任务。

  直到下午3点多,一天的繁忙终于进入了尾声,前田开始清扫房间和使用完毕的各种工具,不时回头盯着监视器上前台的客流状况。

  “我们在厨房工作的,不能等前台通知了才开始行动,很多时候得在第一时间做出反应,我们的敌人,就是时间,”他解释道,“从明天开始,我会慢慢教你各种技术。”

  “希望能尽快帮上忙!”我用力点点头。

  下班时,李老伯给了我一天的工钱。回家的路上,马纳瓦图河自左手流过,太阳刚好落山,我揣着久违的工资,几十块钱,心里很愉快。望着连绵的路灯,我想象这就是学校北区的那条星光大道。愉快回忆正如同宇宙星光,当你看到的时候,它们已经不存在了。然而我们还是会回望那些充满力量的年华,并且感激内心深处的柔软。

  >>苦练基本功

  前田说到做到,从第二天开始,他便让我从最基础的一些活干起。他从仓库里取来几大袋冷冻的鸡胸肉,泡在水槽里,待解冻后,他给我做刀切的示范。

  “鸡胸肉比较厚,没办法直接煮,要像这样从中间一分为二。”他在一大堆鸡肉里翻找了一块特别厚的,补充说:“这样的,得切两刀,分成三块。”

  我睁大眼睛,想努力记住他的每一个动作。

  轮到我了,我摊平鸡肉,瞄准了鸡肉的中缝下刀。我不敢切得太快,生怕两瓣鸡肉厚薄不均。即便如此,刀锋还是不知不觉偏了。我颇为费力地切了几块鸡胸肉,前田放下手上的活儿,接过我的刀,在磨刀石上刷刷刷擦了几下。

  “我忘了,你是新手,锋利的刀好用一些。”

  重新切鸡肉时,我发现果然省力了不少,手上使的力小了之后,就更加容易控制手腕和刀的方向了。我花了一个多小时才处理完10公斤鸡肉,速度之慢可真是令人不敢恭维。

  “来帮忙拌一下寿司米饭。”前田把饭勺交给我。

  我连忙冲干净手上的油污,拿着饭勺就往搅拌机里伸,结果滚烫的蒸汽把我烫得嗷嗷大叫。

  “先加醋,用那个塑料壶满上。”

  我按照吩咐,把醋倒入热气腾腾的米饭,一阵强烈的刺鼻酸味熏得我连连后退。我只能伸长胳膊,努力地“排剁”和搅拌,手上的动作可不能停。在完成初步的混合之后,剩下的工作就交给机器了。这是一台轮式搅拌机,腔体从圆心处一分为二,平时可以揭开上半部分的半圆柱形盖,搅拌时,盖上盖子,上锁通电即可。

  机器正正反反来回翻滚了几次,回复到最初的状态,前田打开盖子,将充分混合了白醋的米饭倒入一个大的塑料托盘内。

  “等米凉了再装进箱子,方便寿司部的伙计们取用。每天需要的数量都不一样,这里最忙的是星期四,广场营业到晚上9点,所以要准备至少10箱米饭,周末也不少,星期一和星期二最轻松,只要准备5箱就够了。你得记住每天需要的饭量,煮饭的时候心里才有数。另外,你看到那边的寿司切割机了吗?上面有个计数器,根据计数器的数字可以计算每天需要的大致饭量。我们每天都需要准备好第二天的寿司饭。”

  “煮一锅饭的时间大概是50分钟,一锅饭大概可以装一箱多一点儿,这里有3个锅,忙的时候同时煮饭,煮三轮,你最好用笔在白板上记下每一锅开始的时间,这个时间如果记错就麻烦了,米饭是寿司成败的关键哦。”

  “没想到在厨房还得要记住这么多数字……”漫长的考验才刚刚开始,我已经有些筋疲力尽了。

  和前一天一样,到了中午,前田明显忙了起来,而我也更多地参与了制作便当。我还没有学习如何制作照烧鸡,因此前田给我的任务都是比较简单的盛饭和打包饭菜。

  “喂,你盛饭的方法不对,我们要用最少的饭盛出最饱满的外观。像这样,尽可能地把米饭捣鼓得蓬松一点儿,看,是不是觉得这一盒满满当当的?其实比你刚才的饭量要少哦。可别小看这些细节,这就是餐饮行业的生存之道!”

  我把装好米饭的便当盒放在操作台上,前田的照烧鸡已经完成了。

  “看着,把照烧鸡切成这样大小的条,均匀地铺在米饭上。尺寸小的就多摆一些,每个便当的鸡肉看上去要尽可能一样多。”

  摆完鸡肉,再撒上芝麻和青豆,照烧鸡肉便当就完成了!鸡肉的光泽无比诱人,可惜我只能干瞪眼,咽咽口水,继续生产下一份便当。

  人们都以为厨房里最低级的工作是洗碗,在奥波蒂基的时候,阿华跟我讲当初他找工作的经历。

  “当时我去餐馆,人家招洗碗工,我想洗碗有什么难的,于是就去试工,结果才洗了没几分钟,人家就说,你以前没干过吧?”

  “干过啊。”阿华撒谎。

  “少来了,干过可不是这样的,你太慢了。”

  “我只是想洗得干净一点儿。”

  “我们不需要你。”

  阿华说到这里,自嘲地笑了。

  “然后我就学乖了,后来又有一次我去应聘洗碗工,根本不管有没有洗干净,哗啦啦风卷残云就洗完了。结果就被录用了。”

  我记得阿华的话,但真的换自己上场,还是很难用那样的理由来说服自己,好让速度快一点儿。结果自然被老板娘给数落了。

  “洗碗不是这样的,统统用洗碗剂抹好,然后放水冲。大的东西放下面,小的放在上面……”

  在给前田师傅帮忙的间隙,我还负责清洗各种厨房器具,比如用完的寿司模具,盛完酱汁的容器,前台送进来的碗筷。因为是寿司餐厅的关系,自然有很多工具沾满了米粒,清洗并不容易。连洗碗都有学问,要又快又好地完成厨房里的每一件事,根本不是短短的几个月就可以学会的。前田虽然是大厨,但很多时候,他也洗碗和打扫卫生,干很多帮厨的活儿。

  “我在日本学习厨师的时候,就是从这些小事开始的,碰上我算是你的运气好啦!我那时候,天天被敲脑袋的。”他顽皮地用手在脑袋上比划一下。

  和前田在一起学习烹饪,完全没有压力。一来他似乎并不着急让我学会所有的技艺,二来他是个喜欢耍宝的大男孩,总是时不时地拿人开玩笑,大家也都喜欢开他的玩笑。

  比如“大师傅,再这样下去要没有老婆啦”诸如此类的玩笑话,前田唯一的反应只是呵呵一笑,不以为意。

  可我的好日子没过多久,有一天前田忽然跟我说:“非,你也知道,在你来之前,这里只有我一个厨师,每周要上7天班,没有休息。你瞧我这样,其实累得很,你来了,我可算是解放了。以后每个星期二,我就在家休息,你替我。”

  我有点儿慌:“您是说,您那天就不来了?”

  “怎么着?不行?”

  “也不是不行,就是我现在这水平,准把奥吉寿司的招牌给砸了……”

  “不是下周,我还会教你一段时间。总之,如果不那样的话,你存在的价值就没办法体现了吧?”

  我有什么好说的呢,能够代替前田站在厨师的位置,想来是一件无上光荣的事,这是一种宝贵的信任,也是证明自己的好机会。真的可以办到的话,试用期提前结束也不一定。

  想到这里,我又充满了斗志。

  “好的,一定努力!请前田老师多多指教。”

  自从宣布了这个消息之后,我心里时刻都有一种危机感和使命感,学习的热情和专心程度也有了很大提高,甚至在每天下班后,还要在家将当天所学的内容记录下来,以便随时温习。即便如此,我还是常常搞混炸鸡便当和照烧鸡便当的调料,有时是多加了蛋黄酱,有时又忘了照烧酱。还有,做乌冬面的时候,也总是忘记放葱的时机,炸虾乌冬的最后一道工序是面包屑,我也常常想不起来。好几次要端给前台的姑娘时,前田在我身后冷冷地丢过来一句:“面包屑加了吗?”

  我立刻一头黑线。

  无论如何,我犯错的频率是越来越低了。就在我有点自满的时候,一天上班,前田老师拿了一块切菜板,说:“你看一下,很多的伤痕,刀伤。”我心想,这很正常啊,这就是切菜板存在的意义——伤痕是它的勋章。结果前田又说:“都是你切的哦。”我仔细一看,那些切口果然很深,很新鲜,我顿时备感受挫。

  我一直卖力活着,就连切肉也是,也许这并没有错,因为生命的玄妙藏在生活深处。不过伤痕作为勋章存在的意义,在刚勇的躯体上,是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人说大智大勇,有大智慧的人也必有大勇敢。像我这样,为了证明什么而去跑马拉松,最后落下膑腱劳损,实在是很愚蠢的勇敢啊。不错,人的谦卑犹如变色龙的皮肤,在需要自我保护的时候摆出一副低姿态是安全的,可是大部分时候,我们不知道危险在哪里。

  奥吉寿司店的工作时间通常是早上11点到下午3点,工作之余,我就在家翻译爱德华·霍克的新书。他是美国推理作家协会前会长,协会终生成就奖得主,短篇推理小说之王,这些光环不应该是平易近人的,不过他是。我们4年前开始联系,从一开始的读者和作家关系,到以后的合作伙伴,可惜没有等到我们成为更进一步的朋友,他便溘然辞世。他走的那天是星期四,星期一我们还在谈工作,饱满的未来像秋天的麦穗,谁能料想这么快成泡影。因此看到悼念爱德华·霍克的标题,我起初很吃惊,大脑随即一片空白。越来越多哀悼者的加入,才让我开始相信这一切。

  我打了电话,把消息告诉一个朋友。

  电话那头,友人说:“不会吧?”有点惊讶的语气,像坠落的天体,多少会在世人眼里映下流星的涟漪,然后归于平静。过一阵子,我也平静了。只是每当想起那些未完成的采访和策划,总会有黏糊糊的遗憾在心里一角纠葛。在我来新西兰之前,动摇的日子里,这些遗憾便成了警醒我的梁锥。

  9月4日,新西兰第二大城市基督城(Christchurch)遭里氏7.4级地震袭击,全城断水断电。我刚起床,就从房东口中得知了这个消息。因为北帕默斯顿在北岛,这里倒是完全没有一丝震感。国内还是凌晨,所以下班后我才打电话回家报平安。

  “喂,妈?新西兰地震了,你知道吧?”

  “知道,中午的新闻看过了。你没事儿吧?”

  “我在北岛,没事。而且这次地震也没有人员伤亡,新西兰的抗震水平太牛了。”

  “没事就好,那边冷吗?”

  “不冷,9月份已经是春天了,不用担心。”

  “上海现在还是很热,秋老虎哟!”

  “真爽,逃离了上海最难挨的季节,哈哈哈哈……”

  我们很快就结束了这次谈话。随着来新西兰的时间越来越长,我和家里通话的时间越来越短,通话的频率也从头一个月的一周一次,变成了一个月一次……令我欣慰的是,电话那头的声音正在一次又一次地趋于平静。

  泰戈尔在飞鸟集中写:by touching you may kill, by keeping away you may possess(接触着,你许会杀害,远离着,你许会占有).

  此刻我想起这句诗。藤蔓与老墙彼此告别,前者爬上新的高杆,后者拥抱久违的阳光,那些本来交错的生命,各自开放出新的意义。

  间隔年隔开了昨天和明天,也隔开了两代人,每一代都有自己的生活,我忽然觉得这似乎更加重要。

  >>独挑大梁做厨师

  在厨房工作两周之后,怀着各种忐忑,我迎来了人生中第一次独挑大梁的日子。星期一下班前,前田把各项注意事项写在一张小白纸上,并置于显眼的位置。

  “你明天有啥忘记的,就看看这张纸。重要的东西都在这里了。有什么问题打我电话,我随时可以赶过来。”

  他这是在安慰我,不过我可不希望事态严重到需要动用电话求救。

  星期一晚上,我反复地背诵菜谱。

  鸡肉乌冬是最简单的,酱两汤勺,清水一汤勺……

  然后是难度中等的炸鸡便当。酱汁,清水,碎洋葱,大火烧开,鸡蛋一枚,加入适量清水搅拌,倒入烧开的汤汁,小火,适当翻滚……鸡胸肉由内而外依次包裹面粉、鸡蛋面粉糊状物、面包屑,放入170℃的油中炸至气泡变大,颜色金黄微焦……切条……米饭装碗,淋汤汁,将鸡肉条整齐装碗,浇照烧酱和蛋黄酱,用西蓝花和胡萝卜片各一枚点缀……

  难度最大的是照烧鸡,不过因为寿司部门每天一早都要用两锅,所以这反而成了我最熟练的一项。

  第二天,我比往常更早到达了厨房,做寿司的伙计已经忙开了。因为没有看到熟悉的前田师傅,我心里反而平静下来。就算是死,也没有人来救,只能靠自己了。

  我看了一下钟,8点半,深呼吸,一个日本餐厅厨师的普通一天开始了。

  我把两种不同的米按照固定比例混合,淘洗后扔进大块头电饭煲,水量已经演习过多次,不过真到自己一个人的时候,还是有点儿不安。我反复用手腕测了几次水位,然后按下开关。

  “每一次的水位都要用手腕测量,不能光看。”前田老师说过。

  接着,我把各种一会儿需要使用的器具整理好,给热油机通电,温度设定在170℃。对了,一会儿要切鸡胸肉,我连忙跑进仓库,取来两袋5公斤的鸡胸肉扔进水槽解冻。然后该干点儿什么呢,我愣了一秒,猛然想起寿司部门正在等我的照烧鸡。连忙开火,把油热到十成,将切好的鸡腿肉两面沾面粉,轻轻抖干净表面的面粉后,下油锅煎,记得刚开始学习这道菜的时候,我总是搞混鸡肉正反面,虽然反面也可以做出很有光泽的感觉,但和正面相比,就显得稍逊一筹了。前田虽然是个开心大王,但在工作中,他总是严于律己,也以严格的态度要求我,对他来说,一丝不苟的精神是成为一名合格厨师的根本。

  “顾客也许分不出来,但是做厨师的尊严绝对不允许我们犯这样的错误!”

  现在我终于可以清楚地分辨鸡大腿的正反面,并且牢记油煎的先后顺序了,待鸡肉边缘呈金黄色后,嗞嗞的油爆也渐渐变少,我夹起鸡肉翻了个面,稍微炸一下,倒出油。

  “这些油最多只能用3次,然后就要换新的。”

  我在锅里加入照烧酱汁,用大火煮,泡沫渐渐地浓密起来,我把鸡肉翻了个面,稍微煮一下之前已经煎熟的正面,然后出锅切成条!

  我把完成的照烧鸡交给操作台对面的寿司伙计,他们露出一副安心的表情。这也难怪,我可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新手啊!天知道李老伯和前田为什么如此信任我。

  我觉得时间已经过了很久,抬眼一望时钟,竟然才9点。天哪,这漫长的一天才刚刚开始,真正的考验还在后面呢。

  我闭上眼睛,努力回忆前田老师的工作内容。有了,该准备便当的普通米饭了,又一个电饭煲的电源亮了起来,水槽里的肉已经可以切了,我熄了火,从灶台转移到砧板,开始切鸡胸肉,大概过了半小时,两锅寿司米饭已经熟了,我放下刀,把米饭倒入机器,和醋一起快速搅拌,然后启动电源,趁搅拌机运转的当口,我又起了两锅新的寿司米饭……

  “厨房里是没有办法停手的,如果你有时间停下来,那一定有问题,你需要想想还有什么事在等着你。”前田老师的话不时在耳边回响。

  对了,忘记烧开水了,鸡胸肉切完要立即下锅煮。我倒了两大锅水,继续猛切鸡胸肉,终于在水开前,完成了切鸡胸肉的工作。

  10点左右,普通米饭熟了,是时候为中午光临的客人们制作照烧鸡便当了!我回到灶台,这时的灶台处在火力全开状态,两锅鸡胸肉在开水里翻腾不已,剩下的两口平底锅内的油也冒出了青烟。

  10点半,照烧鸡已经出锅,我正准备制作便当呢,前台的日本小胖妞跑进厨房。

  “鸡肉乌冬一份!堂吃!拜托了!”

  “了解!”

  我等了这么久,就是为了这一刻。我可以用自己的厨艺为客人服务了。他吃完这碗面也许会心满意足地打个饱嗝,摸摸肚子。如果味道足够好,他说不定还会舔舔嘴唇,回味好一阵子这碗面条带来的小小幸福。

  我飞快地从冰箱里取出专门的乌冬面酱油,以2∶1的比例兑水,然后倒入一口小锅内,加碎洋葱一把,乌冬面一包,火开到最大。

  “开乌冬面的包装袋前要先掰一掰,否则面条和袋子贴得很紧。”

  “乌冬面下锅后,用筷子拌一拌。”

  前田的每一个动作,伴随着每一句指导,历历浮现在我眼前。

  锅里的液体扑通扑通地沸腾了,我放入西蓝花和胡萝卜片各一枚,然后用筷子作引导,小心翼翼地装碗。

  “别忘了装碗前,一定要尝尝汤的味道。”我好像看到前田用勺轻轻一舀,放到唇边。

  汤水一碰到滚烫的金属锅壁,就会发出嘶嘶的响声。

  我在淡黄色的面汤里,撒一些细葱丝,油炸面粉碎若干,腌鸡胸肉若干,最后撒上芝麻。

  完成!

  眼前这碗东西忽然神圣起来,与其说是传递,倒不如说是托付。我把它托付给日本小妞,请她帮忙转交主人——那位付钱的客人。自己创造出来的东西,通常有感情在里面。你甚至会觉得它们是有生命的。如果这些生命不能有一个好的归宿,我们想必会遗憾和伤心吧!要是那位客人觉得这碗面条的味道不堪入口,我这个厨师该是多么情何以堪呢。

  幸运的是,那碗面条的命运似乎颇为平顺。几分钟后,我正在炸虾时,前台端着空碗回到厨房:“拜托了!”

  我长出了一口气。

  从11点半开始,越来越多的订单蜂拥而入,成功的处女秀对我鼓舞很大,我倒也勉强能够一一应付,心下窃喜。

  下午3点,临近下班的时候,前田晃晃悠悠地出现了。他不工作的时候总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仿佛什么都不在乎。

  “怎么样,今天还不错吧?”

  “不错,他可以的。”我没说话呢,其他员工帮我回答了。

  “还好没出什么太大的问题。”我说道。

  “太好了,以后我每周二就可以放心休息了。”他高兴地说。

  同事和客人的认可,让我无比欣慰。加上前两天终于收到了葡萄园拖欠的工资,许多的愉快一时间让我觉得北帕默斯顿真是个福地。

  身为厨师的第一天就要过去了,除了最开始的半个小时外,我并未觉得时间漫长。也许是因为太忙碌的缘故吧,不仅连厕所都来不及上,午餐也是一手忙着烹饪,一手往嘴里塞饭。

  理想的生活应该是色香味俱全,而厨房正是一个色香味俱全的场所,所以有追求的人都应该去厨房闻一闻理想的味道。

  当我站在这一片小小的方圆内,才明白过来,以为色香味很美妙的人,多半忘了还有血泪汗,餐桌才是真正可以去享受食物美妙的地方。这段日子,我没少被烧开的汤水烫伤过,手上的皮肤也变得粗糙和黯淡。一顿光鲜午餐的背后,有多少看不见的付出啊。曾经觉得单手打蛋是个潇洒的姿势,当我经过每天的练习,也能够完成这个动作的时候,却并没有多大的成就感,我只是想起了我的爸爸妈妈。他们实在是太了不起了,在厨房里一站几十年,到底需要多少爱才能够支撑那不断的飘香呢?

  父母的爱是真正的爱,那不是一份礼物或者一间房子可以衡量的,而是展现在节制、榜样和牺牲之上……

  和前田熟稔了之后,我们常常在下班后一起去吃饭或者喝酒,他的身体并不是很好,咳嗽得厉害。

  我说你吃药吗?

  他说酒精就是他的药。

  在北帕默斯顿的一间爱尔兰酒吧里,有一块金属制成的名人榜,几年来在这里熙来攘往的酒徒们把声名累计成为榜单上的一个个名字。前田骄傲地对我说:“你看,这上面也有我的名字哦。我们这些背包客啊,以前只是单纯地被这个世界改变,现在我们也能够渐渐地在这个世界上留下一些自己的痕迹,也能或多或少地改变这个世界的某些风景了呢。”

  “是啊……”爱尔兰啤酒的气泡很少,是前田最喜欢的啤酒类型。我喝了一大口,附和他的说法。

  刻字的金属铭牌在酒吧的灯光下,反射出柔和的光泽,这是种平易近人的骄傲。

  “说起来,这个寿司店其实根本不算日本料理。你可别以为日本料理都是这种水准的。”

  “啊?为什么?”

  “因为真正的日本料理是靠人脑完成的,我们现在的工作完全可以由机器人取代。再说,韩国人怎么可能懂得日本料理呢?李老板以前是建筑师,根本没有餐饮行业的经验,他是个商人,根本不关心味道,只要赚钱就可以了。厨房里的很多东西都很不合理……”他滔滔不绝地说了很多。

  “前田大哥,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要在这里工作啊?干脆找个别的日本餐厅工作吧。”

  “我啊,在积累经验呢,我要尝试各种不同的餐厅,以后自己单干。”

  我想起曾经问过他的梦想。当时他告诉我,要开一家不大的餐厅,制作出无国界的美食。

  “日本料理也不是最完美的,如果可以结合法国料理、意大利料理或者中国料理,说不定能够做出更加吸引人的美味!”他这么说话的时候,那个吊儿郎当的老男孩不见了。

  酒吧里不时有当地人和前田打招呼,看来他是这里的熟客。

  “北帕默斯顿基本上没我不认识的人。”他得意洋洋地说。

  “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前田问我。

  “李老伯让我在这里干至少4个月。”

  “那么久,你干不了吧?”

  “我也觉得太久了。”

  “别管他,你又不是在北帕默斯顿念书或者工作,你有自己的生活,想走的时候就走吧,不用顾虑。”

  “那就没有人给你帮手啦。”我半开玩笑地说。

  “那无所谓,到时候说不定我的助手就回来了,他是个篮球运动员,现在回日本打篮球去了。总之,别考虑别人太多,做人首先要对得起自己。”

  前田就是这样一个可以和我称兄道弟的人。

  厨房里的大部分员工都是韩国人,我和前田常常用日语交谈,这是一种默契,每当我们谈到敏感话题,比如说老板坏话的时候,就将语言模式调至日语,登时有一种披上隐身衣干坏事的快感。

  “我才不要一直给他当机器人呢。”

  “工作时间的事情我会努力帮你争取的,你有什么事情也可以直接和老李谈,没关系。”

  我一边饮酒,一边回忆他的直率。

  在奥吉寿司店工作了3周,我已经证明了自己能够独力完成厨师的大部分工作。我的工作时间依然是每周20个小时,没有任何增加,自然薪水也未见涨。这样下去,可存不到什么钱啊,虽然已经有了吃苦一年的觉悟,可一想到要和游山玩水绝缘,当然会心有不甘。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决定找第二份工作。

  >>独在异乡为异客

  几天下来,我去过台球厅、烤肉店、饺子馆,终于在美食广场附近的一家泰国餐厅得到一个试工的机会,送外卖。虽然有驾照,但我从没上过路,最后心一横,拼了。当晚回到家,请房东补课,教我如何驾驶右侧驾驶座的车辆。折腾了一番,不知不觉泄了气,各种担忧越聚越多,最后我告诉自己,保命要紧,这么危险的工作还是不碰为妙。第二天晚上,我回到泰国餐厅厨房,以打工度假签证不宜久留为由,婉拒了这次机会。出了店门,竟有如释重负的感觉。起初我也说不上来这到底是为什么,只好边走边想,我推着车,沿熟悉的街道漫步,北帕默斯顿的夜晚并没有我担心的过分热闹,三三两两的行人错身而过。

  这事儿至少说明,自己对打工赚钱没多大兴趣,但是纯粹的度假我也没兴趣。

  在菲兹洛伊街和广场相接处,我站在红灯下,等待绿灯亮起。

  到了市中心广场,风渐渐地大了起来,牛仔裤逆风传来冬天的温度,特别冷。在那个瞬间,对温暖友情的渴望让我鼻子发酸,举目四望,没有人可以倾诉。对孤独的人来说,夜晚通明的灯火是很可怕的景象,因为他明知道这样的温暖是不属于自己的,却又害怕更黑的暗夜,只好不远不近地这么站着,偶尔抬眼一瞥,告诉自己这不是蜃楼,是绿洲。

  我求救般地开始打电话给国内的朋友,只为了听一下他们的声音。于是给3个人连着打了6通电话,竟无一人接听。这时我的手机也没电了,没办法再给别的朋友打电话了。我失望透了,一个人哆哆嗦嗦地坐在单车后座,听广场的钟声每隔15分钟响起。那是栋白色钟楼,地灯是紫色和绿色的冷色调,整个建筑让我不寒而栗。不知是因为钟声还是别的什么,和朋友说话的企图落空后,忽然之间我就茫然了。

  在路上久了,很多人都会茫然,会质疑自己为什么此时会出现在此地,为什么在做这样那样的事。其实过着循规蹈矩生活的人也很难逃离相同的困惑,茫然是人生强制停泊的站台。只是在国内工作的时候,进站可能用了几年。打工度假,4个月就扛不住了。如果一个人生活节奏特别快,生活压力特别大,倾听内心呼唤的时间就比较少,对思维遇到的障碍回应也比较迟钝。这就是一个恶性循环,等到你想要停下来解决问题的时候,列车已经开过站,过期不候。而急刹车的代价很高,一般人都不愿意尝试。

  >>校园里的夜猫子

  没想到第二份工作很快就有了着落。我接到新西兰最大的清洁公司打来的电话,请我去面试。他们正在为梅西大学招清洁工,工作时间是每天早上4点到8点。虽然辛苦,但和我在厨房的工作时间没有冲突,而且我觉得清晨的校园一定很美。

  面试几分钟就通过了,我一个人在校园里漫步。春天已经降落在这座新西兰最大的学府里,嫩绿色的新芽爬满了各种树木的枝梢,被阳光照得透亮。各色的花骨朵点缀了每一个意想不到的角落,大学生们悠闲地走向教学楼和图书馆,我是如此沉醉。我也说不上来自己为什么对校园会如此眷恋。

  房东因为在梅西大学工作的缘故,总是建议我有时间去梅西大学旁听感兴趣的课程。说实在的,当我走在校园里,真的有种冲动,想要学点什么。但想到国内的种种压力,只好打消这样的念头。对我来说,重新回学校念书已经是难以企及的梦想了。

  也许正是因为这样的原因,我才喜欢在校园里散步,那是我最接近梦想的时候。

  9月的第三个星期一,我开始在梅西大学工作了。我生怕迟到,足足早起了一个小时,3点,整栋屋子还在一片黑暗中,我窸窸窣窣地穿衣,下床,洗漱,做早餐,厨房里的灯是昏暗的,可仍让呵欠连天的我感到刺眼。窗畔挂着一枚大大的月亮,哦,原来就要到中秋了。好想吃椰蓉馅的月饼啊,不过大概今年什么月饼都吃不上了。

  从房东家骑车去梅西大学,路况有些危险。沿着马纳瓦图河骑行10分钟后,进入一个假日公园,公园没有特别划分出步道和车道,林间小径相当狭窄,奔腾的河水就在一手之隔,我不得不减速。离开公园,进入主干道,面前是一座跨河大桥,风从桥上的铁栏之间穿过,发出巨大的呜咽。自从有一次被风吹得连人带车歪倒在路边后,我开始害怕北帕默斯顿的每一个丁字路口。我用力踩着脚踏板,想尽快过桥,脚底漆黑的湍流让人心生恐惧。

  过桥后是一段长长的下坡,单车不断加速,迅猛地冲入一个桥洞下的弯道,我微微用力握住手刹,好在另一方向并没有来车。最后一段是上升的山路,陡坡与巨树夹道,狂风四起,头顶的树叶在痛苦地叹息,哗啦哗啦,沙沙沙沙……我一鼓作气,发起冲锋。远远的前方出现一盏轻摆的暗红色灯志,灯光闪烁,映照出一位白发老人若隐若现的沧桑,他举着灯棒,不住挥舞。我放下脚,把车停在他面前。

  “前面有树被风吹倒了,请绕道马路对面。”风声响彻耳畔,他说了两遍我才听清楚。

  我推车走了一阵,经过事发地,那棵倒下的树可真粗。我摸摸脑袋下面的细小脖子,一溜烟地跑了。

  北帕默斯顿真是个危险的城市。

  凌晨4点,校园里还黑着,在办公室签到之后,我跟随一个尼泊尔小伙子去了科学楼。

  “你在这里念书吗?”我问他。

  “是啊。”

  “你来新西兰多久了?”

  “好几年了,我和我爸爸一起过来的。”

  “想家吗?我是说尼泊尔。”

  “不会。”

  这个答案让我有点意外,于是问道:“为什么?”

  “这里生活好,比在尼泊尔挣得多。”

  “你是说这个工作?”我随便指了指校园里的某栋楼。

  “对啊,尼泊尔很穷的。”

  科学楼是栋五层楼的建筑,我负责走廊上的窗户和其中的几个化学实验室。

  清洁的工具都放在三楼的一个小房间内,这栋楼有4个工人,除我和尼泊尔兄弟外,还有一个斐济男生,一个泰国女生。我们各自取了真空吸尘器、拖把、抹布,便分头忙碌起来。

  走廊的墙壁上张贴了各种学术文章,我想起了念书的时代,有点走神,四周是如此安静,我的3个同事也不知道去了哪里,突然某支青白色的日光灯在头顶嗡嗡作响。我开启吸尘器的电源,巨大的噪音顿时充满了整个空间,我仿佛获得了某种安全感。

  我忍受着不断袭来的睡意,完成了楼上的工作,好几次我甚至靠在厕所的墙上,闭着眼睛,想要睡5分钟。待我回到一楼打扫大厅的时候,天已经亮了,我期待中的清晨的校园一点儿也不美,因为我现在只想有张床,柔软、温暖的床。

  好容易到了8点,我飞一般地回到家,一头栽倒在床上,很快昏睡。两小时后,我好容易挣扎起床,该出发去厨房上班了。

  待到厨房工作结束,回家已是5点,我倒头便睡……

  7点起床做晚餐,吃饭,9点再次上床入睡……

  过了几天这样毫无规律的生活后,我放弃了梅西大学的工作,回到一周20个小时的工作状态。

  >>钢枪伴我去战斗

  也许是时间多了,临近10月的一个周末,我在网上瞎逛,无意中发现环保署的志愿者项目。于是便给北帕默斯顿的环保署写了邮件,询问项目情况,没想到对方很快就回信了,并且相当认真地答复了我的问题。

  环保署在北帕莫斯顿的志愿者项目非常少,一般每个项目一个月只有一次活动,主要为户外工作。典型的工作内容包括:除草、植树、探路、物种监视。要成为志愿者很简单,只需要上网填写基本信息即可,一旦有合适的项目,负责人会以电子邮件方式通知。环保署同时还会协助一些其他组织机构进行环保项目。例如环保署在北帕默斯顿就和一家国际基督教自然保护组织合作,进行一个社区粮食储备项目,志愿者的工作内容为植物灌溉,每个月一次会议。又如和猎鹿协会(Deerstalker)联手的山蓝鸭(Blue Duck)保护项目。最终,我告诉环保署办公室的凯丽小姐,我打算参加两个项目,一是清理海滩有害植物粉红千里光(Pink Ragwort);二是山蓝鸭的保护项目。凯利小姐告诉我,粉红千里光要到10月初才开始,而山蓝鸭的项目也许9月底就可以启动,让我直接联系猎鹿协会的斯图尔特老人。

  Tips

  环保署(Department of Conservation)又称DOC,为新西兰政府机构,负责管理和保护新西兰独有的物种和土地资源。全岛大约30%的国土都处于环保署管理范围。至于动植物的保护,这是个大工程,因为不同区域有不同的保护对象,也有不同的优先级,因此环保署按照地区划分职能,不同的地区有不同的志愿者项目。志愿者对于环保署是非常重要的财富。在一些户外徒步路线的起点,也可以看到DOC办公室,工作人员会负责向游客介绍野外安全知识,提供近期的天气预报、徒步路线地图及出行建议。

  海滩项目如期结束后,山蓝鸭项目却因为天气原因,一推再推,从9月底,到10月初,然后到10月中旬,北帕默斯顿的天气真是我见过脾气最坏的孩子。

  这时候,国内的出版业务有了新进展,我必须立即回国一次,我买了机票,向李老伯提出了辞职。

  “你小子不是说好干到圣诞节的吗?”他还是满脸堆笑,笑里藏刀,我特别不自在。

  “这……是个意外……”我尴尬地说。

  “太可惜了,你才刚刚熟练,就要走了。”

  我在奥吉寿司店的最后一天是周五。每周五下午4点到7点是爱尔兰酒吧的特惠时段,酒水便宜。下班后,老板和同事给我饯行。

  我们的话题并没有围绕着分离,送别简直是一种最跑题的仪式,每个人都想表现得开心和无所谓。

  席间,老板问了我一个耐人寻味的问题:“非,你是喜欢白天还是黑夜?”

  我想了想说:“白天吧。”

  他追问我为什么。

  我说:“也许是白天吧,看得更加清楚,更有种一切尽在掌握的感觉。”

  他听了我的回答哈哈大笑。

  “真还是个孩子啊。”他止住笑说道。

  他送了我一个制作寿司的竹卷作纪念。

  一同参与送行的还有寿司工匠朱。这个曾经的珠宝鉴定师现在正为了在新西兰扎根而努力地卷寿司,也许寿司里拥有比珠宝更璀璨的未来;当然少不了我的师傅前田——曾经的背包客,9年前打工度假来到新西兰,当然他现在仍然是个背包客,世界在脚下,背包在心里。我闭上耳朵,看着他们开开合合的嘴巴,想起生命里相遇然后离开的各色人等,世界就这样从我面前走过,怎么也看不厌。

  胸口有那么一瞬间的伤感,像吉尼斯黑啤酒的淡淡苦涩。

  “这种爱尔兰啤酒富含矿物质,维生素,可以畅饮哦。”李老伯举杯敬我。

  “真的吗?”

  第一次听说啤酒也有营养,想必那些能够用来干杯的往事,也富含各种滋养我们精神的养分吧。

  我们碰了一下杯,玻璃发出清脆的响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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