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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蕾蒙娜!”神父惊叫道,他那瘦削的双额高兴得泛起红光。“有福的孩子!”随着他的话音,她的脸蛋出现在一片飘摇的花丛里,她用双手轻轻地把花儿朝左右两边分开,打开一条小小的通道,她又像爬又像跳似地从那儿穿过。萨尔别德拉神父尽管年过八十,但看到这副情景,不由得加快了脚步。面对这种情景而无动于衷的人,无异于行尸走向。一片摇摆不定的金色衬托着蕾蒙娜的脸,更使她那美丽的容颜流光溢彩。她的皮肤是橄榄色的,深浅恰到好处,有了这样的肤色打底,皮肤很丰润而又不显得黝黑。她的头发像她的印第安母亲;浓密乌黑,而她的眼睛则像她父亲一样湛蓝。只有离蕾蒙娜很近的人才知道她的眼睛是蓝色的,因为乌黑的眉毛和又长又黑的睫毛把眼睛遮得密密实实,使它们看起来像黑夜一样黑。就在萨尔别德拉神父看见蕾蒙娜的脸蛋的一刹那间,蕾蒙娜也看见了他,并高兴地叫了起来,“啊,神父,我知道你会打这条路来,有迹象告诉我你近在眼前!”她朝前跳跃,在他面前跪了下来,低下头来请他祝福。他默默地把手放在她的前额上。一时间他不知该对她说什么好。她一直依赖着这位虔诚的老修士,她从那一大片金色花丛中向前跳跃时,阳光照射着她光裸的脑袋,她双颊鲜红,眼睛闪光,与其说她像小时候被他抱过的肉体凡胎的小丫头,倒不如说更像天使或圣徒的幻象。

“我们一直在等你,等你,哦,等得好久哟,神父!”她说,站了起来。“我们开始担心你也许生病了呢。已经去叫剪毛手了,今天晚上就到,所以我很有把握地感觉到你就要来了。我知道圣母会及时地带你来,在小教堂里主持第一个早晨的弥撒。”

修士苦笑笑。“闺女,像你这么虔诚的人多几个就好了,”他说。“家里一切都好吗?”

“是的,神父,一切都好,”她回答说。“费利佩在发烧;但现在已经起床了,这十天来,一直在焦急地等待——等待你的到来。”

蕾蒙娜真想说出实话——“焦急地等着剪羊毛,”但及时纠正了自己。

“夫人呢?”神父问道。

“她很好,”蕾蒙娜温和地说,但声音略有改变——非常轻微,几乎难以察觉;但是一个精明的旁观者总会发现,每当她提到莫雷诺夫人时声音就会两样。“那你呢——你自己好吗,神父?”她深情地问道,那双敏锐、爱抚的眼睛看出这老人走路时多虚弱,而且他手里拿着她以前从没见他拿过的东西——一根结实的棍子,为了使自己步子稳健……“你徒步走这么长的路,肯定非常累了。”

“噢,蕾蒙娜,我是累了,”他咎道。“年龄不饶人啊,这地方我是来一回少一回了。”

“哦,别这么说,神父,"蕾蒙娜叫道;“如果你走路太累,可以骑马呀。那天夫人还说,她想送给你一匹马,但愿你能接受;让你徒步走这么长的路太不应该了。你知道我们有几百匹马。一匹马算不了什么,”她又说,看见神父在慢慢地摇头。

“不,”他说,“不是这回事。我不能拒绝夫人手里的任何东西,但徒步走路是我们的教规。我们必须劳动筋骨。看看我们这个地区可敬的大师,胡尼佩罗神父,他在年过八十之后,还徒步从圣迭戈走到蒙特里,而且自始至终脚上还带着出脓的溃疡,大多数人都会为了这溃疡而躺在床上,让人来为他们治疗。现在有一种时尚,修士们都舒舒服服地完成上帝托付的使命,这可是一种罪过。我再也不能轻快地走路了,但我一定要走得更勤。”

他们边说边慢慢往前走,蕾蒙娜稍微在前面一点,优雅地按倒芥子枝桠,把它们按得很低,直到神父跟上她的脚步。他们走出芥子丛时,她笑呵呵地叫道,“费利佩在那边的柳树林里。我告诉过他,我来接你,他还笑我呐。现在他该知道我是对的了。”

费利佩听见了说话的声音,颇感惊奇地抬起头来,看见了蕾蒙娜和神父迎面而来。他扔掉了正在割柳枝的刀子,急切地朝他们奔去,像蕾蒙娜刚才一样,在神父面前跪下,接受他的祝福。他跪在那里,风吹乱了他额上的头发,他抬起褐色的大眼睛,带着温柔的敬意,以真挚的表示欢迎的神情,望着神父的脸,蕾蒙娜暗自思忖——她自从成为大姑娘以来好几百次地这么思忖过——“费利佩多漂亮啊!怪不得夫人那么爱他!要是我有他那么漂亮,她会更爱我的。”从来没有一个孩子会像蕾蒙娜似的到现在还没意识到自己有多美丽。随便什么人用语言或神色向她表示倾慕。她都只当是人家的好心和善意。她在镜子里看见自己的脸,很不喜欢。她拿自己笔直、乌黑、浓密的眉毛跟费利佩那弯曲的、精心描画的眉毛相比,觉得自己的丑陋不堪。她的润静、温和的表情,在她看来似乎是一种傻相。“费利佩看上去那么聪明!”她想,她注意到他的脸上的表情千变万化,在相连的两个瞬间里永远不会一个样。“没有谁比得上费利佩。”当他那褐色的眼睛凝视她——它们时常这样——目光久久不移开时,她也坚定地回视着他,目光射进他那天鹅绒似的眼睛深处,那目光强烈而又显得心不在焉,使费利佩大惑不解。两年来,正是这神色,远远超过任何别的东西,使费利佩舌头打结,无论怎样也不敢向蕾蒙娜倾吐从他记事起就已萌生的满腹爱慕之情。做孩子时他曾毫不迟疑、毫无意识地倾述过;但成年后却发现自己突然害怕起来。“当她的目光这样射进我的眼睛时,她在想什么呢?”他不得其解。要是他知道她通常想的事情只不过是:“褐色眼睛要比蓝眼睛漂亮多少啊!要是我的眼睛颜色跟费利佩一样多好啊!”要是费利佩知道她想的只不过是这个的话,他也许会觉察到某种使他避免伤心的东西,如果他知道的话,那么一个姑娘这样看一个男人,这个男人就很难使这姑娘像个情人一样来看他。但是作为一个情人,费利佩看不到这一点。他看见的只是使他困惑、使他踌躇。

他们走近屋子时,蕾蒙娜看见玛加丽塔站在花园大门前。她手里拿着一件白色的东西,低头看着它,可怜巴巴地哭着。她发现了蕾蒙娜,急切地跳上前来,随后又退了回去,无声地跟蕾蒙娜作着伤心的手势。她的整个儿神态是悲伤的,在向蕾蒙娜发出哀求。在所有的女们人中,玛加丽塔是蕾蒙娜最喜爱的一个。尽管她们年龄相仿,却是玛加丽塔第一个照料管蒙娜的;保姆和她的看护对象一块儿玩耍,一块儿长大,一块儿成为大姑娘,现在,尽管玛加丽塔从不利用这层关系,对蕾蒙娜也是育必称小姐,但她们还是像朋友而不像主仆。

“对不起,神父,”蕾蒙娜说。“我看玛加丽塔在那里遇上麻烦了。我让费利佩陪你进屋里去。过一会儿我再来陪你。”吻了他的手,飞也似地越过大田,到花园那儿去。

役等她赶到,玛加丽塔已将东酉扔到了地上,双手捂着脸。她脚边是一块脏不拉卿、皱巴巴的亚麻布。

“这是什么?出什么事了,玛加丽塔?”蕾蒙娜用带感情的西班牙语叫道。玛加丽塔的回答是把捂着眼睛的一只湿手拿下来,绝望地指着那块皱巴巴的亚麻布。她抽噎得说不出话来,又用双手捂住了脸。

蕾蒙娜弯下腰去,拎起亚麻布一角。她不由自主地惊叫了一声,玛加丽塔一听抽噎得更厉害了,她喘着气儿说,“是的,小姐,这块布彻底毁了!再也没法补了,明天早上做弥撒时就要用呢。我看见神父和你并肩而来时,我向圣母祷告,让我死掉算了。夫人决不会放过我。”

这情景确实够惨的。那块白色的圣坛罩布,莫雷诺夫人亲手将它坚固的正面做成墨西哥式的漂亮的镂空织物,她将正面的一部分线抽掉,把剩下的部分缝成精致的图形,从玛加丽塔和蕾蒙娜记事起,每逢做弥撒时,这块布就罩在圣坛上。现在这块布扔在地上,撕了个口子,脏不拉卿的,好像在泥泞的荆棘地里拖过似的!蕾蒙娜吓呆了,她默默地把布打开,举起来。“怎么搞的,玛加丽塔?”她悄悄地问,胆战心惊地朝房子那儿瞥了一眼。

“哦,没有比这再糟的了,小姐!”姑娘抽噎着说。“没有比这再糟的了!要不是为了这,我不会这么害怕。如果是由任何别的原因而造成这样的事,夫人也许还会放过我;但她现在决不会放过我。我就是死也不愿去告诉她,”她浑身都在发抖。

“别哭了,玛加丽塔!”蕾蒙娜板着脸说,“把一切都告诉我。看来事情还不太糟。我想我能把它补好。”

“哦,圣徒保佑你,”玛加丽塔叫道,第一次抬起头来。“你真的认为你能补好吗,小姐?如果你能把镂空图案补好,我这后半辈子永远跪着为你祈祷!”

蕾蒙娜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你还是站着能更好地服侍我,”她欢快地说;玛加丽塔也破涕而笑。她们毕竟都还年轻。

“哦,可是小姐,”玛加丽塔又露出了哭腔,泪水重新流了下来,“没有时间了!一定得在今天晚上洗好、烫平,明天早上做弥撒要用呢,可我还得去帮着做晚饭。阿尼塔和罗莎都病倒在床上,你知道,玛丽娅出门去了,一个星期才能回来。夫人说要是神父今天晚上来,我一定得帮妈妈的忙,并且得伺候神父吃饭。这事情没办法。我这会儿正准备把圣坛罩布拿去熨一下,结果就发现——这么——是在洋药地里,上尉,那畜生,把这罩布在去年割掉的洋蓟地的尖茬儿上拖来拖去。”

“在洋蓟地里!”蕾蒙娜叫道。“罩布怎么会到那儿去的呀?”

“哦,小姐,所以我才说夫人绝对不会放过我。她警告过我好多口,不准我把任何东西晾在那里的栅栏上;要是她两天前第一次吩咐我洗罩布的时候,我马上就去洗,那就没事了。但我当时忘记了,直到今天下午才想起来,院子里没有太阳,晒不干,你知道洋蓟地里太阳多好,我在栅栏上挂了一根结实的绳子,这样木片就不会戳碎罩布;我一直守在那里,只离开了不到半小时,跟卢易戈讲了几句话,那里又没有风;我想肯定是圣徒惩罚我不忠于职守,才招它弄到了地上。”

这当儿蕾蒙娜一直在小心翼翼地抚平被撕碎的地方。“看来还不太糟,”她说;“要不是时间急促,补起来是不成问题的。不过我要尽力而为,明天不至于露出破绽,等神父走后,我再从从容容地重新补过,把它整治得跟新的一样。我想我能在天黑前把它补好、洗净,”她看了一眼太阳。“哦,不错,离天黑还有整整三小时呢。我能办到。你把熨铁放在火上,烧热了,等罩布稍微有点干后就熨起来。你瞧吧,保证看不出一丁点儿出过事的样子。”

“夫人会知道吗?”可怜的玛加丽塔问道,现在她总算平静、放心了,但仍旧怕得要命。

蕾蒙娜沉着的目光直视着玛加丽塔的脸。“要是骗过了她,你不会感到丝毫的高兴吧,你是不是这么认为?”她严肃地问道。

“哦,小姐,是不是等它补好之后?是不是真的一点也看不出补过的痕迹?”姑娘恳求道。

“我会亲自告诉她,补好之后再说,”蕾蒙娜说;但她没有笑。

“啊,小姐,”玛加丽塔哀求道,“你不知道要是夫人生起什么人的气来是什么滋味。”

“没有比自己得罪自己的本性更糟了,”蕾蒙娜反驳道,她把罩布卷起来夹在腋下迅速朝自己的房间走去。也算玛加丽塔走运蕾蒙娜一路上没有碰到任何人。夫人在走廊石阶下欢迎萨尔别德拉神父,随后立即将自己和神父关在了房间里。她有许多话要对他说——关于她要他帮忙、请他出主意的事情,她还想向他打听教会乃至全地区的事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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