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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哦,美丽的女王,

天堂的公主。”没等他把第二句唱完,就有五六条嗓子跟着唱起来——住在走廊西头、花园后面房间里的夫人,旁边房间里的费利佩;再旁边房间里的蕾蒙娜;还有已经开始在两边厢房里忙活的玛加丽塔和其他佣人。高吭的歌声唤醒了金丝雀、燕雀和走廊屋顶里的朱顶雀。这屋顶的瓦片铺在一捆捆的锐点草上,朱顶雀就喜欢把窝筑在那里面。屋顶里充满它们的生机——几十个,不,几百个,像小鸡一样温顺;它们那细小、颤抖的喊喳声就像无数小提琴的琴弦声。

“黎明时的歌手

来自高高的天堂

在一切地区的人类之上,

我们也高兴地歌唱,”

歌声延荡,一个段落结束了,乌鸣连续。随后男人的声音加人进来——胡安和卢易戈,还有其他十来个人,慢慢地从羊栏那里走来。这是一首人人熟悉、个个喜爱的颂歌。

“来吧,哦,罪人,

来吧,我们要唱

温柔的颂歌

唱给我们的庇护人,”

这是合唱部分,这首颂歌共有五段,每一段之后就要重复一遍合唱。

亚历山德罗也很熟悉这首颂歌。他的父亲,巴勃罗酋长,在圣路易斯雷伊传教区兴旺期的最后几年里,曾担任过合唱队的头,并且随身带走了许多旧的合唱曲。其中有些曲子是他亲手写在羊皮纸上的。他不仅歌唱得好,而且拉得一手好提琴。任何一个传教区里都没有圣路易斯雷伊这样一个优秀的弦乐队。佩雷神父由衷地喜欢音乐,对于他管理下的新入教者,只要在音乐方面有那么一点儿特殊才能,他都不遗余力地加以培养。自从传教区解散后,巴勃罗酋长带着他的一小队印第安人,在坦墨库拉定居,并且尽其力所能及地保持往日的宗教仪式。坦墨库拉印第安人小教堂里的乐曲声使所有听到的人惊讶。

亚历山德罗继承了乃父对音乐的爱好和才能,熟记所有往日的传教区音乐。这首唱给

“美丽的女王,

天堂的公主。”的颂歌是他特别喜欢的一首;他听着一段又一段的歌声响起,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歌喉。

一听到这陌生、雄浑的嗓音,蕾蒙娜的歌声戛然而止,她惊讶地一把推开窗子,探出身去,急切地朝四处打量,想看看唱歌的人到底是谁。亚历山德罗看见了她,不唱了。

“这是怎么回事?我是在做梦吗?”蕾蒙娜心想,缩回头去,又唱了起来。

在这首合唱曲的下一段里,那雄浑的男中音又响了起来。他的歌声似乎在所有其他的声音下面漂浮,承受着其他的声音,就像巨浪载着一条船似的。蕾蒙娜从来没有听到过这样的声音。费利佩有一个优美的男高音,她喜欢跟他一起唱,或听他唱;但这——这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声音。蕾蒙娜感觉到它的音符里有一种近乎痛苦的尖利的震撼人心的力量直刺她的心房。这首歌唱完后,她热切地倾听着,希望萨尔别德拉神父会像往常一样,唱起第二首颂歌,但今天早上他却没这么做;该做的事情太多了;每个人都急着准备干活:窗子关上,房门打开;四面八方开始传来各种各样的声音、命令、询问、回答。太阳升起了,阳光洒满整个牧场,一个繁忙的工作日开始了。

玛加丽塔跑去打开小教堂上的门锁,只见雪白的圣坛罩布已经放好,至少从门口看上去跟新的一样,玛加丽塔打心底里感激圣徒弗朗西斯和蕾蒙娜小姐。

印第安人和牧羊人,以及各色劳力,都来到了小教堂。夫人头上紧紧地扎着她最好的黑色绸手帕,两端垂在脸颊两边,青上去就像亚西利亚女祭司,一步步走下走廊台阶,费利佩在她旁边;蕾蒙娜出现之前萨尔别德拉神父已进了教堂,随后亚历山德罗来到柳树林他的优越的观察所,坐立不安。

蕾蒙如手捧一只装满截子的高银坛走出房门。她花了好多天来采集和收藏这些东西。只有在一条岩石峡谷的某个地方才生长这些东西,因此很难找到。

她从走廊台阶下来,刚踏到地面上,亚历山德罗便慢慢地踏上花园小径,面对着她。她看着他的眼睛,不知为什么,心里想道,“这一定是那个唱歌的印第安人。”她向右转弯,进了小教堂,亚历山德罗匆匆跟着她,在教堂门口的石板上跪了下来。这样她从教堂出来时,他就会离她很近。他在门口朝里望去,只见她在教堂走廊里轻快地走到读经桌前,把藏于放上去,然后与费利佩并肩在圣坛前跪下。费利佩转向她,面露微笑,好像给她递了个神秘的眼色。

“啊,费利佩先生结婚了。她是他的妻子,”亚历山德罗心想,一种奇怪的痛苦感攫住了他。他没去细究,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才二十一岁。他从没过多考虑女人的事。坦墨库拉村里他的乡亲们说,他是个冷漠的小伙子,他们认为,这是由于他念书识字造成的,念书识字一向就是坏事。巴勃罗酋长一心想把他的儿子培养成白人一样,这对他丝毫没有好处。要是神父们能留下来,传教区的生活能继续下去,哦,那么亚历山德罗就会像他父亲从前一样为神父们效劳。巴勃罗是佩雷神父在传教区的左右手;负责保管所有牧牛经营上的帐目;付工资;每月经手好几千块金币。不过那是在“太平盛世”里,现在情况大不相同了。美国人除了让印第安人耕地、播种、牧牛外,别的什么也不会让他们干。而干那些活,根本用不着能读会写。

甚至巴勃罗有时候也怀疑,他把自己所知道的一切教给亚历山德罗是否明智。在他的种族里,巴勃罗是个聪明的、有远见的人。他预见到来自各方的对他的人民的威胁。佩雷神父在出国前曾对他说:“巴勃罗,你的人民会被像羊群一样赶进屠宰场,除非你让他们团结在一起。让他们紧紧抱成团;把他们组织成一个个村庄;让他们干活,最要紧的是,要与白人和睦相处。这是你唯一的出路。”

巴勃罗尽了最大的力量遵从佩雷神父的嘱咐。他为他的人民树立了一个克勤克俭的榜样,他在田里辛勤劳作,细心照料牛群。他在自己的小村子里造了个小教堂,在那里保持着种种宗教仪式。每逢与白人发生纠葛,或听到有关他们的传言,他都要挨家挨户地上门敦促、劝说、命令他的人保持和睦。有一回南部有个印第安部落暴乱,有那么几天形势看上去就像整个印第安人要爆发一场战争似的,他把他的大多数人,男女老幼,赶着牛羊,迁移到了洛杉矶,在那里安营扎寨,住了几天,这样万一白人动起怒来,他们就可以为自己辩白。

但是他的苦心没有得到酬报。他的人与白人的接触日趋频繁,他看见白人赢了土地,肯定是他的人输的,他的忧虑加深了。坦墨库拉山谷的墨西哥主人,佩雷神父的朋友,也是巴勃罗的好朋友,因为看不惯加利福尼亚的情景,回墨西哥去了,听说已经奄奄一息。这人曾向巴勃罗许诺,说他和他的人可以永远不受侵扰地住在这山谷里,这个诺言便是巴勃罗所拥有的唯一关于山谷土地的地契。在那人许诺的那些日子里,有这个诺言就足够了。印第安人士地的界线勘察过了,并被标上了地产图。任何一个墨西哥大地主都是这么划定印第安人家庭或村庄的土地的,谁也没有失信过。

但是巴勃罗听到了传说,使他深感不安,传说他们这样的口头诺言和划定的地界就要被视为无效了,对于收买转让权的人没有束缚作用。他聪明得很,知道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他和他的人就都完了。他把这一切困惑和担心都告诉了亚历山德罗;父子俩忧心忡忡地在一起度过了好几个小时,在村子里来口转悠,或者坐在他们那小屋子的前面,商量着对策。商量的结果总是一样的:长叹一声,说,“我们一定得等待,我们毫无办法。”

难怪在村子里那些更无知、没头脑的小伙子和女人们眼里,亚历山德罗似乎是个冷漠的孩子。他变得少年老成了。他心底里承受了别人不知道的重担。只要麦田长势良好,没有旱灾,马和羊在山上有丰裕的好牧场,坦墨库拉村民们就会高兴,一天天干着他们简单的日常活儿,日落时玩耍,整夜高枕无忧。但亚历山德罗和他父亲看得远,在很大程度上就是为了这个,亚历山德罗才至今没想过女人和关于恋爱的事;这是一个原因,还有一个事实,即使他受的教育再少,但也足以在他和村里的姑娘们之间筑起一道屏障,这点他不知不觉地意识到了。如果她们中的任何一位在他神经里激起一阵迅速、温暖的幻觉,他发现自己就会,而且也不知道怎么搞的,马上将它除掉。要说跳舞、游戏、或友好交谈、或进山捡株果,或到沼泽地里割草、割芦苇,他都是她们的好伙伴,她们也是他的好伙伴;但他从没想过娶她们中的任何一位做他的妻子。对他来说,对未来的展望已被各种各样的思虑塞满,根本没有梦想爱情的余地一种意图和一种担心充溢了他的脑子——这意图是做他父亲的好继承人,因为现在巴勃罗已经老了,而且很虚弱;担心的是,流亡和毁灭正等着他们大伙。

那天晚上,就是他第一次看见蕾蒙娜跪在溪边的时候,他一个人走在他的伙伴们前面,一直在想着这些事情。亚历山德罗似乎觉得,在昨天那个时候和现在这个时候之间对他来说,一定发生了什么奇迹。那些意图和担心全都消失了。一张脸庞代替了它们;一种隐隐约约的奇异的感觉、痛苦、欣喜、他不知道是什么,充溢了他的脑子,使他困惑不解。如果他是个世俗所谓的文明人,他立刻就会明白,并会悠闲地权衡、分析、反思他的感觉。但他不是个文明人;他只能用他纯朴、原始、没有受过教育的本能和冲动来承受目前的处境。如果蕾蒙娜是他的亲人或他的种族中的姑娘,他就会像铁碰到磁铁那样快地接近她。但现在,即使他只是把她想象成那样的人,在他看来,她也会像晨星那样远离他,早晨他就是在那星光下守候着,希望能在她的窗口一睹她的丰采。然而,他并没有这么去想她。就连那样也是不可能的。他只是跪在小教堂门外的石板上,机械地和别人一起重复着祷词,等待她的重新出现。现在,他已毫不怀疑她是费利佩先生的妻子;但他仍然希望跪在那里,直到她出来,这样他能再看看她的脸庞。他的意图、担心、希望,这一切现在都缩小到了这样的地步——只要再见她一面。开化到这样的程度,他从没这样崇拜过一个女人。他觉得这场弥撒好像没完没了似的。到后来,他几乎忘了唱歌;随后,在最后一段颂歌快结束时,他突然想了起来,那清澈深沉的男低音雷鸣般响了起来,像以前一样,犹如滚滚向前的巨浪低沉的涛声。

蕾蒙娜听见第一个音符,又感到先前一样的震颤。她跟亚历山德罗一样是个天生的音乐家。她站了起来,俏悄地对费利佩说:“费利佩,去找一找那个嗓音优美的印第安人,他是谁呀,我从没听过这样的声音。”

“哦,那是亚历山德罗,”费利佩答道,“老巴勃罗的儿子。他是个了不起的人。两年前他唱过歌你不记得了吗?”

“那时我不在这儿,”蕾蒙娜答道,“你忘了。”

“啊,对,那时你出门去了;我真忘了,”费利佩说。“嗯,那时他在这里。大家选他当了剪毛队队长,虽说他只有二十一岁,他把手下人管理得妥贴极了。他们几乎把所有的钱都省下来,带回家去,以前我可从不知道他们做过这种事。那时萨尔别德拉神父也在这里,这事也许跟他有点关系;但我想跟亚历山德罗同样有关。他小提琴拉得好极了。但愿他这次随身把琴带来了。他拉的是圣路易斯雷伊旧时的乐曲。他父亲是他们的乐队指挥。”

蕾蒙娜高兴得眼睛发亮。“你母亲喜欢让他拉琴吗?”她问道。

费利佩点点头。“我们今天晚上就请他到走廊上来拉琴,”他说。

就在他们这么小声交谈的时候,教堂里的人已经走空,印第安人和墨西哥人全都急匆匆出去忙这天的活儿了。亚历山德罗大着胆子倚在门口,尽量拖延着时间,这时胡安·卡尼托回头一看,失声叫了起来:“你在那里呆看什么呀,你,亚历山德罗!快,让你的人开始干活。这次剪羊毛已经等了快一个仲夏了,我们要尽量加快工作。你有没有把你最好的剪毛手带来?”

“噢,我带来了,”亚历山德罗答道;“他们每个人一天都能剪一百头羊。整个圣迭戈找不出我们这样的剪毛队;而且我们剪起来羊身上不带出血的;你等着瞧吧,羊身两边连个擦伤都看不见。”

“哼,”胡安·卡反驳道。“要是连血都会剪出来,那样的剪毛手也太可怜了。我年轻的时候剪过上千头羊儿,羊身上连个红印于也不带见的。不过墨西哥人向来是以出好剪毛手出名的。”

胡安在说到“墨西哥人”这几个字时引人反感的加重语气没有逃过亚历山德罗的耳朵。“我们印第安人也一样,”他回答说,心平气和,没有露出丝毫生气的样子;“但是说到这些美国人么,那天我看见一个美国人在干活,那个叫洛马克斯的人,他住在坦墨库拉附近,我敢打赌,胡安·卡,那儿不是个剪羊毛的地方,简直就是个屠宰场。那些可怜的小羊羔儿满身流血,走起来一瘸一拐。”

亚历山德罗这么偏傲不恭,认为在剪毛术上,印第安人和墨西哥人一样高明,而胡安一时却无言以对,于是他大为恼火地又”哼”了一声,走开了,他走得很快,没有注意到亚历山德罗脸上露出的笑容,要不他准会更加恼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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