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剪毛棚和剪毛场里一片忙乱。剪毛棚造得像个难看的大凉亭,——一座又长又窄的建筑,六十英尺长、二三十英尺宽,上面是全质,四周是柱子;没有墙;支撑物是细长、毛糙的柱子,间距大得不能再大,支撑着棚顶,棚顶是用毛糙的板条搭的,稀稀疏疏地搁在一根根横梁上,剪毛棚的三面是羊栏,里面挤满绵羊和羊羔。

几杆路之外有一个个小棚,那是剪毛手的厨房和餐室。这些只是临时设施,顶上仅铺着带叶的柳树枝。在这些小棚子附近,印第安人们已安排好了住地,他们搭起了一两座绿色茅屋,但他们大多数人宁愿蜷缩在毯子里睡在地上。一阵凉爽的风儿吹来,风车那色彩鲜艳的车翼发疯似地一圈又一圈地转着,迅速有力地把一股股河水抽进下面的水槽里,那些剪毛手们围聚在旁边,磨刀霍霍,他们的身上全被溅湿了,感到很快活,彼此推着、挤着,要把对方往水花里推。

紧挨着剪毛棚有一个高高的四柱框架;里面的四个角上吊着一只大麻袋,剪下来的羊毛就要装在这个麻袋里。四根柱子脚下堆着一大叠麻袋。胡安·卡打量着麻袋,吃吃一笑。“这些麻袋天黑前就会用完,费利佩先生,”他说。胡安·卡每到剪羊毛的时候就如鱼得水。这也就是对他一年到头千篇一律、单调乏味的工作的报酬。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能比一长排大包大包的羊毛——捆得紧紧的,打上莫雷诺的印记,准备运到纺织厂去——更使他赏心悦目的了。“现在有件事情很要紧,但愿羊毛市场不出岔子!”

如果一年的产量不错,那么接下来的半年里胡安的高兴是自不待言的。如果收成不好,他会立刻变得虔诚起来,在以后的半年里不停地向圣徒祷告,求他们赐给好运,并且加倍努力地照料羊群。

在剪毛棚的一根柱子上钉着凸出的板条,像个半圆的楼梯。费利佩像个走钢丝演员似的轻巧地跑上楼梯,到了棚顶,站好位于,准备着,只要下面把羊毛扔上来,他就尽快地装进麻袋。卢易戈胸前系了个大皮钱包,里面装满五分钱的票子,站在剪毛棚中央。三十个剪毛手朝最近的羊栏跑去,每人拉着一头羊,拉到剪毛棚里,只一眨眼的工夫,羊儿就被夹到了双膝之间,无能为力,动弹不得,剪毛机刺耳的声音响了起来。剪羊毛开始了。现在将一鼓作气干下去。没有一秒钟的宁静:咩咩、咩咩的羊叫声、剪毛机的开关声、卡塔声、磨刀声,羊毛在空中飞向棚顶,把它们装进麻袋、压实、踩紧;从日出到日落,除了午休外,役有一秒钟的间歇,直到莫雷诺夫人的八千头羊全部剪过。这是一种戏剧性的场景。一头羊剪好了,剪毛手握着羊毛跑到卢易戈跟前,把毛扔到桌上,接过五分钱,塞进口袋里,拉出另一头羊,不出五分钟便拿着第二把羊毛回到卢易戈跟前。被剪过的羊浑身轻松毫无疑问,两条腿上轻了三到五磅的分量,它们被送到另一个羊栏里,它们先是莫名其妙地兜着困于,过一会儿便跷起后腿,欢快地跳跃起来。

这是热气腾腾的工作。空中弥漫着羊毛和踩羊毛的脚扬起的灰尘。日上三竿时,剪毛手们已汗流满面;费利佩站在没有遮荫的棚顶上,很快就感到他根本没有恢复到发烧之前的体力。离正午还有好一段时间,要不是出于强烈的自尊心,要不是记住了胡安·卡尼托的话,他真想退下来,让那位老人来顶替自己了。但他决心不服输,他要继续干下去,尽管他脸色发紫,头疼心悸。麻袋里装了一半羊毛后,装毛手就站在麻袋里,用全身力量在羊毛上跳着,尽可能把毛压紧。费利佩开始跳时,他发现自己确实过高地估计了自己的体力。当第一阵恶心的感觉涌起,使他头胀、呼吸困难时,他突然感到头晕眼花,便无力地叫道,“胡安,我病了,”身子一软,瘫倒在羊毛堆里。他晕了过去。随着胡安·卡尼托一声绝望的叫喊,顿时现场大乱,叫声四起;所有的人立即看出发生了什么事。费利佩的脑袋耷拉在麻袋边上,胡安想到费利佩身边把他抱起来,可是那里却没有足够站脚的地方,任凭他使足力气,全然无济于事。一个又一个人冲上楼梯,最后却一个个无能为力、提心吊胆地站在棚顶上,七嘴八舌乱出主意。只有卢易戈沉得住气,跑回家去求援。夫人不在家。她跟萨尔别德拉神父出门看个朋友去了,得半天工夫呢。但蕾蒙娜在家里。她绞尽脑汁思索救人的办法,和卢易戈一起奔回剪毛棚,后面跟着几个佣人,全在说着、哼着,指手划脚、七嘴八舌,绞着双手——反而把事情弄得不可收拾。

来到剪毛棚,蕾蒙娜抬头望着棚顶,不知所措。“他在哪里?”她叫道。紧跟着她看见了他的头,枕在胡安·卡尼托的怀里,刚刚露出在羊毛袋边上。她呻吟道,“哦,怎样才能把他抱出来呀?”

“我来抱他出来,夫人,”亚历山德罗来到踉前叫道。“我身强力壮。别害怕;我会把他平平安安地抱下来。”他跑下楼梯,迅速跑到寝室,拿了几条毯子又跑了回来。他飞快地上了拥顶,把毯子紧紧扎在一起,绑在自己腰间,把两端扔给他的伙伴,告诉他们紧紧拽住他。他匆忙地做着这一切,嘴里说着印第安话,蕾蒙娜一开始没有弄清他的意图。但当她看见印第安人们从棚顶边上往后退了一点,紧紧地抓着毯子,亚历山德罗则向挂着麻袋的一根窄窄的横梁跨出一步,这时她明白他打算怎么办了。她屏气息声。费利佩是个细长条子;亚历山德罗要沉得多,而且比他高出好几英寸。可是,能有人背着这么个包袱从那么窄的横梁上平安地下来吗!蕾蒙娜把目光移开了,随后干脆闭上了眼睛,接下来是一阵沉默。仅仅几分钟,但好像过了一辈子似的,只听得一片高兴的窃窃私语声,有人告诉她,成功了,她抬头望去,只见费利佩人事不省地躺在棚顶上,脸色煞白,双目紧闭。见到此番情景,所有的佣人又都闹腾开了,一个个哭天抢地的,“他死了!他死了!”

蕾蒙娜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眼睛凝视着费利佩的脸。她也相信他死了;但她想到的是夫人。

“他没有死,”胡安·卡尼托叫道,他刚才把手伸进了费利佩的衬衫里面。“他没有死。他只是昏过去了。”

这下于蕾蒙娜才第一次流下眼泪。她可怜巴巴地上下打量着那梯子,她刚才看见亚历山德罗走这梯子就像走家里的扶梯那么便当。“我要是能上去就好了!”她说,看看这个人又望望那个人。“我想我能上去;”她一只脚踏在了下面的横档上。

“圣母啊!”胡安·卡看见她的举动惊叫了起来。“小姐!小姐!别冒这个险。连个男人走这梯子也不那容易。你会摔断脖子的。他马上就会醒过来。”

亚历山德罗听见了这段话。尽管现场一片混乱、惶恐,他的心却听到了这两个字:“小姐。”蕾蒙娜不是费利佩的妻子,也不是任何人的妻子。但亚历山德罗记得自己曾称她夫人,而她似乎一点也不惊讶。他来到众人面前,朝前一弓腰,“小姐!”声音肯定有点不太对劲,把蕾蒙娜吓了一跳。单单这两个字不至于如此。“小姐,”亚历山德罗说,“把费利佩抱下梯子不费事。他在我怀里充其量不过像那儿的小羊羔一样。他一醒过来我就抱他下来。醒来之前还是让他在这儿好。他马上就会恢复知觉的。只是因为炎热的缘故。”看见蕾蒙娜依然一脸忧虑的神色,他便更加真切地说,“小姐不信我能把他平安地抱下来?”

蕾蒙娜带着满脸泪花,微弱地一笑。“不,”她说,“我相信你。你是亚历山德罗,是不是?”

“是的,小姐,”他答道。大为惊讶,“我是亚历山德罗。”

正文第六章

更新时间:2007-10-1710:16:16本章字数:10782

这年莫雷诺夫人牧场上剪羊毛的事儿出师不利,结果也不理想。一个对罗马天主教教规怀有强烈偏见(就像夫人虔诚地拥护它一样)的人,会有足够的理由相信,事情弄到这个地步,完全应该怪罪于夫人把她家里的一切事务都搁在那里,静等一个老修士的到来。但是,虔诚的夫人却另有看法:既然这些恶运注定要落到她头上,那么有好心的萨尔别德拉神父在她身边,给她宽慰,为她谋划,她感激还感激不过来呢。

第一天还不到正午,费利佩就昏过去,摔倒在羊毛堆里;第三天正午刚过,胡安·卡尼托(他接替了费利佩先生装口袋的位子,暗自得意)又从横梁上摔下,摔坏了右腿——伤在膝盖附近,很厉害;胡安到底是老骨头了,要重新长好没那么容易。他最多只能撑着双拐,拖着残废的右腿一瘸一拐地四处走走。对于这位老人来说,这次打击可够惨的。他不能就此屈服。他不再相信圣徒,暗地里一个劲儿、大为不敬地诅咒、责骂他们。要是夫人知道在她眼皮底下居然有人这么亵读神灵,准会吓得灵魂出窍。

“想当初我在那横梁上不知跨过多少回了!”胡安骂道,“只有魔鬼才会让我摔下去;上个月我还自己掏腰包买了整整一盒蜡烛,在小教堂里点燃了,请求圣徒弗朗西斯保佑这次剪羊毛顺顺当当!我要让他永远坐在黑暗里!他根本不是什么圣徒!我们向他们祈祷,他们却不能为我们消灾,那要他们何用?我再也不祷告了。难怪美国人要笑我们,我相信他们是对的。”可怜的胡安从早到晚、又几乎从晚到早——因为那条腿疼得他无法入睡——一个劲地呻吟,发牢骚,诅咒,诅咒,发牢骚,呻吟。玛加丽塔说,服侍他,就连圣母也会失去耐心的。不管你做什么,他总是一百个不高兴,那条舌头一分钟也不停。对她来说,她相信正如他说的,一定是魔鬼把他推下横梁的,而圣徒们让他听天由命,自然也有他们的理由。所有的佣人们心里都逐渐对他产生怀疑,并冷淡他。他的轻言狂语,加上玛加丽塔传出的话,足以使迷信的人相信,一定有什么地方阴差阳错出了乱子,魔鬼很可能要取他的灵魂,这对老人来说是很难受的,加上他还要忍受别的痛苦。唯一能使他减轻痛苦的就是,他的那些男男女女的佣人伙伴进屋来坐在他的小床边,和他聊天,告诉他发生的事情;可是近来他们渐渐地散去,来的次数越来越少,一块儿来,一个个走掉,那对他更是雪上加霜了;他面壁而卧,不再发牢骚,不到迫不得已,决不说话。

这么一来,玛加丽塔更觉害怕。她心想,眼下那个属于魔鬼的人的默默的恐惧和自责肯定攫住了他,她每天不得不去护理他时,双手都不住颤抖。那位从文图拉来给他接骨的医生说,他至少得静躺三个月,并且需要这样的护理。“三个月哪!”玛加丽塔直叹气,“不等三个月过去,我准要死掉或发疯了,要不这样才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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