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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你觉得完全垮了,你双手捂住脸,想到你宁可去死,去进入天国。你给自己描绘了一幅你自己病榻的形象,所有亲戚都围在你的病榻旁边哭泣,你祝福他们所有的人,尤其是其中又年轻又漂亮的。你告诉自己:你死了以后他们会对你做出评价,而且还会对他们蒙受的损失相知恨晚。你假定他们到你死了以后会尊敬你,而现在他们却对你不恭不敬,两者形成了苦涩的对照。

想到这些,你才觉得稍有快意,但它只是稍纵即逝,因为接下来你马上就想到:你竟会一时糊涂,竟会想到有谁会对你出什么事感到悲伤,你多么傻啊!无论你被炸死还是被绞死,无论你结婚还是被淹死,谁会在乎一丝一毫(无论你这一丝一毫究竟有多少分量)?谁都不会对你感兴趣,你从来就没被人赏识过,从来就没人给你应有的奖励,你回顾过去的全部生活,发现你打从摇篮里就开始受虐待,心中好不痛苦。

你沉缅这些思绪后半个小时就怒火中烧了,你对所有的人和所有的事都怒气冲冲,尤其是对你自己。你没有狠狠踢自己一顿,只是由于你的生理构造使你踢不疼自己。终于捱到了就寝的时候,这才防止了你做出什么不顾后果的轻率举动。你三步并作两步地上了楼,把衣服扔得满地都是。你吹熄蜡烛,跳到床上,仿佛在下一桩很大的赌注,不惜做出一切来与时间作对。你在床上翻来覆去地过了大约两三个钟点,时而脱掉所有的衣服,时而又下床重新穿上衣服,以这种轮换打破单调。你终于入睡了,但睡得很不舒服,时睡时醒,恶梦环生,第二天醒得很晚。

至少,我们这些单身汉在情绪低落时只能如此,结了婚的男人情绪低落时就打老婆,吃饭时怨天怨地,还非要孩子们上床睡觉不可。其实,这一切做法虽然在家里制造了大量骚乱,但如果说吵架是他此时唯一还感兴趣的娱乐形式,那么另外这些做法就肯定会让一个情绪低落的人得到极为痛快的排遣。

在情绪低落的种种表现中,大都存在难以言喻的症状,只是人们对这种苦恼的描述各不相同。诗人们说是“一种悲哀感笼罩了他”。哈里说到自己那颗难以捉摸的心中的块垒时,就让吉姆相信他“心里堵得慌”。你妹妹不知道今晚她究竟哪儿不对劲,只觉得气哼哼的,盼望什么事也不要发生。你每天都碰到的那个年轻人会对你说“老伙计,见到你真是高兴死了”,因为他“今晚实在觉得太不痛快了”。至于我自己呢,我每次总是说“今晚我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不安”,而且“总想发火”。

另外,情绪低落仅仅出现在晚上,光天化日之下的世界欢蹦乱跳,我们无法站下来生气叹息。工作日的喧嚣淹没了淘气的小精灵的声音,那些小精灵总是向我们耳朵里低吟浅唱着哀怨乞怜的旋律。我们在白天生气,懊丧,发怒,但绝不会“情绪低落”,绝不会意气消沉,如果上午10点钟有什么事情出了毛病,我们(或者说你们)就诅咒,还把家具摔得到处都是;然而,若是倒霉事出在晚上10点钟,我们就读诗,或是坐在不点灯的房间里,想着这个世界是何等空虚。

但一般地说,使我们忧郁的并非麻烦本身,精确的事实对于伤感简直太严酷了。我们会在一幅图画前留连啜泣,但我们往往把目光从真实生活上匆匆移开,真正的苦难里没有令人心生怜悯的因素;真正的悲痛中也没有愉悦的情怀。我们不会舞弄利剑,也不会情愿把一只咬人的狐狸紧贴在胸口上,如果一个男人或女人喜欢品味悲哀,而且小心翼翼地让悲哀在记忆里永葆新鲜,你就可以确信那对他们已经不再是痛苦了。尽管最初他们也许尝到过痛苦,但事后对痛苦的回忆已经变成了愉快,许多可敬的老太太每天都要看一眼那双小小的鞋子,它们放在充满熏衣草香的抽屉里,她们一边抽泣一边思忖:那双瞒珊学步的小脚丫已经成了过去。还有好些脸儿俊俏的年轻女郎,她们每天晚上都要将几缕头发压在枕头下面,它们曾卷曲地生在一个男子汉的头上,含盐的波浪曾将它们侵得透湿透湿。她们这些人会说我是一个令人生厌、愤世嫉俗的畜牲,说我这番话全都是胡说八道。尽管如此,我依然相信:假如她们真心地们心自问,如此沉缅自己的悲哀是否当真这么令人不快,她们就不得不回答说“不是”。泪水对一些人就像欢笑一样甜蜜,我们从古代那位编年史家弗瓦萨尔①那里知道:英国的男人喜欢使用谚语,他们悲哀地承受愉快;而英国的女人则走得更远,她们直接从哀中取乐。

①弗瓦萨尔(1337—1410),法国著名编年史家。

我并没有冷嘲热讽。在这个铁石心肠的世界上,我根本不会去嘲笑任何有助于使我们心肠变软的事情。尽管我们男人已经够冷漠,够平庸了,我们还是不愿让女人也变成这个样子。不,不,亲爱的女士们,你们还是像从前一样总是伤感,总是软心肠吧——做我们粗硬干燥的面包上令人快慰的黄油吧。况且,伤感之于女人犹如玩笑之于我们男人。女人并不喜欢我们的幽默,如果再剥夺她们的悲伤,那就不公平了。谁说女人的娱乐方式和我们男人不同?如果说,捧腹大笑,笑得满脸通红,咧开的嘴巴发出一连串裂人耳鼓的尖叫是一种幸福;一只纤纤素手托起一张沉思的脸,一对温柔的眼睛泪水模糊,通过时光这条幽暗的林荫道去回首往事也是幸福。那么,谁会说后者不比前者更富于理智呢?

我愉快地目睹懊悔女神像密友一样与人们相伴——这是由于我知道咸味已被从泪水中清洗出去,在悲哀女神尚未把苍白的双唇紧贴在我们的嘴唇上以前,我们已经拔掉了她秀美面庞上的刺。当我们能够回首曾一度使我们昏厥的痛苦时,时间已经愈合了我们的伤口,此时我们心中已经没有苦涩与绝望了。当我们过去的麻烦只引起我们快乐与怜悯参半的感情时,我们心头的负担已经不再沉重了。我们读到那位平素一副骑士心肠的纽可漠上校临终前回答大钟的轰鸣时说“adsum”(拉丁语:我在这里),就会产生这样感受①。我们读到汤姆和麦姬·塔列维尔穿过他们之间的浓雾,紧握双手,紧紧拥抱着,走进弗洛斯河那吞噬一切的河水中时,也是这种感受②。

①见狄更斯小说《纽可谟上校》最后一章。

②这是英国女作家乔治·爱略特小说《弗洛斯河上的磨坊》最后一章的情节。

提到可怜的汤姆和麦姬·塔列维尔,我想到了乔治·爱略特关于这个感伤主题的一句话,她曾在什么地方说到过“一个夏日傍晚的悲哀”。此言真切惊人,她笔下写出的每一句话都是如此,谁不曾留连夕阳悲哀的迷人景象?那一刻的世界属于忧郁女神。她是一位沉思的、眼睛深陷的少女,她不喜欢白昼的光芒。只是到了“夜色更浓,乌鸦的翅膀在岩石密布的树林上扇动”的时刻,她才悄然走出自己的洞穴。她的宫殿就在昏暗的土地上,她正是在那里和我们谋面。她站在阴影幢幢的大门边,拉起我们的手,陪伴我们穿过她那方神秘的领地。我们看不见任何形状,只依稀听见她翅膀的窸窣声。

即使在那座令人劳苦不堪,充满痛苦呻吟的城里,她的灵魂也来到我们身边,每条昏暗沉闷的长街上都有她朦胧的身影。黑沉沉的河流在黑沉沉的拱桥下面流淌,宛若鬼魂,悄然无声。在它泥泞的波浪底下,仿佛隐藏着一些深邃的奥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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