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死者10

(/T/xt|小/说天|堂)

  她从他手中挣脱,跑向床边,两条手臂伸过床架的栏杆,把脸埋起来。加布里埃尔惊讶地立了一会儿,一动也不动,然后跟在她后面走过去。当他经过转动穿衣镜的时候,他看见自己的整个身影,看见他宽阔的、填得好好的硬衬胸,看见自己的脸孔,每当他在镜子中看见它的表情时总不免感到惑然,看见他亮闪闪的金丝眼镜,他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停下来,说: 

  “那支歌怎么啦?怎么会让你哭起来?” 

  她从臂弯里抬起头来,像个孩子似的用手臂擦干眼泪。他的声音里渗入了一种他本来不曾想有的更亲切的调子、 

  “怎么啦,格莉塔?”他问。 

  “我想起一个很久以前的人,他老是唱这支歌的。” 

  “这位很久以前的人是谁?”加布里埃尔微笑着问。 

  “是我在高尔韦住的时候认识的,那时候我跟我奶奶住在一块儿,”她说。 

  笑容从加布里埃尔脸上消逝了。已故阴沉的怒气开始在他思想深处聚集,而他那股阴沉的情欲的烈火也开始在他血管中愤怒地燃烧。 

  “是一个你爱过的人吧?”他讥笑地说。 

  “是一个我从前认识的年轻人,”她回答说,“名字叫迈克尔•富里。他老是唱那支歌的。《奥格里姆的姑娘》。他很不俗气。” 

  加布里埃尔一声不响。他不希望她认为,他对这个不俗气的年轻人感到兴趣。 

  “我可以那么清楚地看见他,”过了一会儿,她说。“他有那么一双眼睛,大大的、黑黑的眼睛!眼睛里还有那么一种表情——那么一种表情!” 

  “哦,这么说,你那时候爱他了?”加布里埃尔说。 

  “我常跟他出去散步,”她说,“我住在高尔韦的时候。” 

  一个思想从加布里埃尔头脑中闪过。 

  “也许就因为这个,你想跟那个叫艾弗丝的姑娘行高尔韦去吧?”他冷冰冰地说。 

  “去干嘛?” 

  她的眼光让加布里埃尔感到尴尬。他耸耸肩头说: 

  “我怎么知道?去见他呗,也许。” 

  她把眼光从他身上移开,沿着地上那道光,默不做声地向窗口望去。 

  “他死了,”她终于说,“他十七岁就死了。难道这么年轻就死,不可怕吗?” 

  “他是干什么的?”加布里埃尔问,还是讥诮的口气。 

  “他在煤气厂工作,”她说。 

  加布里埃尔感到丢脸,因为讽刺落了空,又因为从死者当众扯出这么个人来,一个在煤气厂干活的年轻人。他正满心都是他俩私生活的回忆,满心都是柔情、欢乐和欲望的时候,她却一直在心里拿他跟另一个人做比较。一阵对自身感到羞惭的意识袭击着他。他看见自己是一个滑稽人物,一个给姨妈们跑个腿儿,赚上一两个便士的小孩子,一个神经质的、好心没好报的感伤派,在一群俗人面前大言不惭地讲演,把自己乡巴佬的情欲当作美好的理想,他看见自己是他刚才在镜子里瞟到一眼的那个可怜又可鄙的愚蠢的家伙。他本能地把脊背更转过去一些,更多地挡住那道光,别让她看见自己羞得发烧的额头。 

  他试图仍然用他那冷冰冰的盘问语气讲话,可是开起口来,他的声音却是谦卑的、淡漠的。 

  “我想你跟这个迈克尔•富里谈过恋爱吧,格莉塔,”他说。 

  “我那时候跟他很亲密,”她说。 

  她的声音是含糊而悲伤的。加布里埃尔感觉到,现在如果想把她引到他原先打算的方向上去,会是多么徒劳,他抚摸着她的一只手,也很哀伤地说: 

  “那么他怎么那样年轻就死了呢,格莉塔?痨病吧,是吗?” 

  “我想他是为我死的,”她回答。 

  一听到这个回答,加布里埃尔感到一阵朦胧的恐惧,似乎是在他渴望达到目的的时刻里,有某个难以捉摸的、惩罚性的东西正出来跟他作对,正在它那个朦胧的世界里聚集力量反对他。然而他依靠理性努力甩开了这种恐惧,继续抚摸她的手。他没有再问她,因为他觉得她会自己告诉他的。她的手温暖而潮湿:这手对他的抚摸不作反应,但是他继续抚摸着它,恰像他在那个春天的早晨抚摸她的第一封来信一样。 

  “那是个冬天,”她说,“大约是冬天开始的时候,我正要离开奶奶家,上这儿的修道院来。那时候他正在高尔韦他的住处生病,不能出门,人家已经给他在奥特拉尔德的亲人们写信去了。他生的是肺结核,人家说,或者这一类的病。我一直不清楚。” 

  她沉默了一会,叹了一口气。 

  “可怜的人儿,”她说。“他非常喜欢我,他又是那么个文雅的年轻人。我们时常一块出去,散散步,你知道,加布里埃尔,在乡下人家都是这样的。要不是因为他的健康,他就去学唱歌了。他嗓子非常之好,可怜的迈克尔•富里。” 

  “那么,后来呢?”加布里埃尔问。 

  “后来我从高尔韦到修道院来的时候,他病得更厉害了,人家不让我见他。我就给他写封信,说我要去都柏林了,到夏天回来,希望他到时候会好起来。” 

  她停了一会儿,为了控制自己的声音,然后又说下去:“后来我动身的前一天夜里,我在尼古岛上我奶奶家里,正收拾着东西,我听见有小石块掷上来打在我窗上的声音。窗子湿得很,我看不见,我就跑下楼,我从房后溜出去,到了花园里,看见这可怜的人正立在花园的一头,浑身发抖。” 

  “你没让他回去吗?”加布里埃尔问。 

  “我求他马上回家去,告诉他,这样立在雨地里会要他命的。可是他说,他不想活了。我现在能清清楚楚、清清楚楚看见他的眼睛!他站在围墙尽头,那地方有一棵树。” 

  “那么他回家了吗?”加布里埃尔问。 

  “嗯,他回家了。等我到修道院还没一礼拜,他就死了,埋在奥特拉尔德,那儿是他老家。噢,那一天,我听说他死了的那一天!” 

  她停止了,她抽噎得说不出话来,她无法克制激动,脸朝下扑倒在床上,脸埋在被子里呜咽,加布里埃尔把她的手又握了一阵,不知如何是好,后来,不敢在她的悲痛的时候打扰她,他轻轻放下她的手,静悄悄地走向窗前。 

   

  她睡熟了。 

  加布里埃尔斜靠在臂肘上,心平气和地对她乱蓬蓬的头发和半开半闭的嘴唇望了一会儿,倾听着她深沉的呼吸。这么说,在她一生中曾有过那段恋爱史。一个人曾经为她而死去。此刻想起他,她的丈夫,在她一生中扮演了一个多么可怜的角色,他几乎不太觉得痛苦了。她安睡着。他在一旁观望,仿佛他和她从没象夫妻那样一块生活过。他好奇的眼光长久地停留在她的面庞上,她的头发上:他想着,在她有着最初少女美好的那个时候,她该是什么模样,这时,一种奇异的、友爱的、对她的怜悯进入他的心灵。甚至对自己,他也不想说她的面孔如今已不再漂亮了,然而他知道,这张面孔已不再是那张迈克尔•富里不惜为之而死的面孔。 

  也许她没把事情全告诉他。他的眼光移向那把椅子,那上面她撂了几件衣服。衬裙上的一条带子垂在地板上。一只靴子直立着,柔软的鞋帮已经塌下去了;另一只躺在它的旁边。他奇怪自己在一小时前怎么会那样感情激荡。是什么引起的?是他姨妈家的晚餐,是他那篇愚蠢的讲演,是酒和跳舞,在过道里告别时的说笑,沿着河在雪地里走时的快乐心情,是这些引起的。可怜的朱莉娅姨妈!她自己不久后也要变成跟帕特里克•莫坎的幽灵和他的马在一道的幽灵了。当她唱着《打扮新娘子》的时候,他在刹那间从她面孔上发现了那种形容枯槁的样子,不久以后,也许他会坐在那同一间客厅里,穿了丧服,绸帽子放在膝盖上。百叶窗关着,凯特姨妈坐在他身边,哭着,擤着鼻涕,告诉他朱莉娅是怎么死的。他搜索枯肠,想找出一些可以安慰她的话,而却只找到一些笨拙的、用不上的话。是的,是的:这不要多久就会发生了。 

  屋里的空气使他两肩感到寒冷。他小心地钻进被子,躺在他妻子身边。一个接一个,他们全都将变成幽灵。顶好是正当某种热情的全盛时刻勇敢地走到那个世界去,而不要随着年华凋残,凄凉地枯萎消亡。他想到,躺在他身边的她,怎样多少年来在自己心头珍藏着她情人告诉她说他不想活的时候那一双眼睛的形象。 

  泪水大量地涌进加布里埃尔的眼睛。他自己从来不曾对任何一个女人有过那样的感情,然而他知道,这种感情一定是爱。泪水在他眼睛里积得更满了,在半明半暗的微光里,他在想象中看见一个年轻人在一棵滴着水珠的树下的身形。其他一些身形也渐渐走近。他的灵魂已接近那个住着大批死者的领域。他意识到,但却不能理解他们变幻无常、时隐时现的存在。他自己本身正在消逝到一个灰色的无法捉摸的世界里去:这牢固的世界,这些死者一度在这儿养育、生活过的世界,正在溶解和化为乌有。 

  玻璃上几下轻轻的响声吸引他把脸转向窗户,又开始下雪了。他睡眼迷蒙地望着雪花,银色的、暗暗的雪花,迎着灯光在斜斜地飘落。该是他动身去西方旅行的时候了。是的,报纸说得对:整个爱尔兰都在下雪。它落在阴郁的中部平原的每一片土地上,落在光秃秃的小山上,轻轻地落进艾伦沼泽,再往西,又轻轻地落在香农河黑沉沉的、奔腾澎湃的浪潮中。它也落在山坡上安葬着迈克尔•富里的孤独的教堂墓地的每一块泥土上。它纷纷飘落,厚厚积压在歪歪斜斜的十字架上和墓石上,落在一扇扇小墓门的尖顶上,落在荒芜的荆棘丛中。他的灵魂缓缓地昏睡了,当他听着雪花微微地穿过宇宙在飘落,微微地,如同他们最终的结局那样,飘落到所有的生者和死者身上。

www.xiaOShuOtxT.Net

同类推荐 马克·吐温小说全集 牧羊少年奇幻之旅 一个人的朝圣 安娜·卡列尼娜 道林格雷的画像 艺妓回忆录 仲夏夜之梦 悲惨世界 失乐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