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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者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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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在他前面走得那样轻捷,挺拔,使他很想不声不响地追上她,抓住她的肩膀,在她耳边说点什么傻气的、充满深情的话。在他看来,他是那样地脆弱,他渴望能够保护他不受任何东西的侵犯,并且和她单独在一起。他俩私生活的一些片段突然像星星一样在他的记忆中亮起来。一只紫红色信封放在他早餐杯子旁,他正在用手抚摸着它。鸟儿在常春藤上鸣啭,他幸福得东西也吃不下,他俩站在挤满人的月台上,他正把一张票塞进她手套的暖和的掌心里。他和她一块儿站在冷风中,从一扇有隔栅的窗子外面望进去,看一个男子在呼呼响的熔炉前做瓶子。那天冷极了。她的脸,在冰冷的空气中发出芬芳,和他的脸那么贴近,突然他向那个熔炉前的人叫道: 

  “那火很旺吗?” 

  可是那人因为炉子的响声而没有听见。也好。他很可能回答得相当粗鲁呢。 

  一阵更为温柔的快乐从他心底迸出,随同温暖的血液,在他的动脉里流着。如同星星的柔和的光,他们共同生活中的一些瞬间,没有人知道,也永远不会有人知道的瞬间,突然出现了,照亮了他的记忆。他急于想要让她回想起那些瞬间,让她忘记那些他俩沉闷地共同活着的年月。而只记住他们这些心醉神迷的瞬间。因为他觉得,岁月并没有能熄灭他或她的心灵。他们的孩子、他的写作、她的家务操劳,都没有能熄灭他们心灵的柔情之火。在他那时写给她的一封信中,他说:“为什么这些词句让我觉得好像是那么迟钝而冰冷?是不是因为世界上没有一个词温柔得足以用来称呼你呢?” 

  像远处的音乐声一般,这些他多年前写过的字句,从过去向他驶来。他非常想能跟她两人单独在一起。等别人都走开了,等他和她到了他们所住的旅馆房间里,他们就单独在一起了。他要温柔地喊她一声: 

  “格莉塔!” 

  也许她不会马上听见;她可能在换衣裳。后来他的声音里某种东西引起她的注意。她转过身来,瞧着他…… 

  在酒店街的转角上,他们遇上一辆出租马车。辚辚的车轮声让他高兴,因为这就省得他去参加谈话了。她向车窗外望着,显得困倦。其他人只说过三两句话,指出到了某幢建筑或街道。马儿疲乏地疾驰在早晨阴霾的天空下,拖着格格作响的旧车厢,加布里埃尔又跟她坐在一辆马车中,赶去乘船,赶去度蜜月。 

  当马车驰过奥康内尔桥时,奥卡拉汉小姐说: 

  “人家说,你每回过奥康内尔桥都会看见一辆白色的马。” 

  “这回我看见了一个白色的人,”加布里埃尔说。 

  “在哪儿?”巴特尔•达西先生问。 

  加布里埃尔指指雕像,它身上盖着一片片的雪。他像同熟人打招呼似的向他点点头,挥挥手。 

  “晚安,丹,”他快活地说。 

  当马车来到旅馆前,加布里埃尔跳下车,不顾巴特尔•达西先生的抗议,付了车钱。他多给了车夫一个先令。车夫敬个礼,并且说: 

  “祝您新年如意,先生。” 

  “也祝您新年如意,”加布里埃尔衷心地说。 

  她下车时,站立在路边镶砌的石块上向其他人告别时,在他手臂上靠了一会儿。她那么轻轻地靠在他的手臂上,轻得像几个钟头之前他搂着她跳舞时似的。那时他感到骄傲和幸福,幸福,因为她是他的,骄傲,因为她的美和她那做妻子的仪态。然而此刻,在那许多记忆重新激起之后,一接触到她的身体,这音乐般的、奇异的、方向的身体,他立刻周身感到一种强烈的情欲。趁她默默无声时,他把她的手臂拉过来紧贴着自己,他俩站在旅馆的门前,他感到他俩逃脱了他们的生活和责任,逃脱了家和朋友,两人一块,怀着两颗狂乱的、光芒四射的心跑开了,要去从事一次新的冒险。 

  门厅里,一位老人在一只椅背顶端突出的大椅子上打瞌睡。他在柜台间点燃一支蜡烛,领他俩上楼去。他俩一声不响地跟着他。脚步在铺了厚地毯的楼梯上发出轻轻的声音,她在看守人的身后登楼,她的头在向上走时垂着,她娇弱的两肩弓起,好像有东西压在背上,她的一群紧紧贴着她身体。他本来要伸出两只手臂去拥住她的臀部,抱着她的身体,只是他手指甲使劲抵在手掌心上才止住了他身体的这种狂热的冲动。看守人在楼梯上停了一下,收拾他淌泪的蜡烛。他俩也停在他身后的下一步梯级上。寂静中,加布里埃尔能够听见融化的蜡油滴进烛盘里的声音,和他自己的心脏撞在肋骨上的声音。 

  看守人领他俩经过一道走廊,打开一扇门。然后他把摇摇晃晃的蜡烛放在梳妆台上,问早上几点钟喊醒他们。 

  “八点,”加布里埃尔说。 

  看守人指指电灯开关,咕哝着道歉起来,但是加布里埃尔打断了他。 

  “我们不需要灯。街上照进来的光就足够了。我说,”他指指蜡烛,又添了一句,“您不妨把这个漂亮的玩意儿拿走吧,求求您。” 

  看守人又把蜡烛拿在手里,但是动作很缓慢,因为他对这样一个新鲜的念头感到惊奇。然后他嘟哝了一声晚安就走了。加布里埃尔锁上门。 

  一道长长的苍白的街灯光照进屋来,从一个窗口直照到房门,加布里埃尔把长大衣和帽子甩在一只长沙发上,穿过房间走回窗前。他向下面的街道上望望,想使自己的情绪平静一点儿。然后他转过身,靠在一只五斗橱上,背向光。她已经除掉帽子和披风,正立在一面很大的转动穿衣镜前,解开她腰上的搭扣。加布里埃尔踌躇了一会儿,望着她,然后说: 

  “格莉塔!” 

  她慢慢地从镜子前转过身来,沿着那道光向他走过来。他的脸显得那么严肃而疲倦,使得加布里埃尔没法开口说话。不,还没到时间。 

  “你好像累了,”他说。 

  “我是有点儿累,”她回答道。 

  “你不觉得不舒服或是虚弱吗?” 

  “不,是累了;就是这个。” 

  她继续向前走到窗下,立在那儿,向外望。加布里埃尔又等了一会儿,后来,生怕羞怯会战胜自己,他就突然一下子说: 

  “听我说,格莉塔!” 

  “什么事儿?” 

  “你认识那个可怜人儿,马林斯吗?”他急速地问。 

  “认识呀,他怎么啦?” 

  “哎,可怜的家伙,不过说到底,他还是正派人,”加布里埃尔用一种不自然的嗓音继续说道,“他把我借给他的一英镑硬币还了我,而我并没有想要他还,说真的。可惜他不肯躲开那个布朗,因为他也不是个坏人,说真的。” 

  他这时烦恼得浑身颤抖。为什么她看起来那么心不在焉?他不知道怎么开头才好。她也因为什么事在烦恼吗?她要是能转身向着他或是自个儿上他这儿来该多好!像她现在这样去搂她是粗鲁的。不,他必须现在她眼睛里看见一点儿热烈的感情才行。他急于掌握住她的奇特的情绪。 

  “你什么时候借给他那个英镑的?”她在片刻的无言之后说。 

  加布里埃尔极力控制自己,不要猛烈间对酒鬼马林斯和他的一个英镑这件事说出粗鲁的话。他急于想从灵魂深处对她发出呼喊,急于把她的身体紧紧搂抱在自己的怀里,急于要制服她。然而他说: 

  “哦,圣诞节时候,他开了那个小贺年片商店,在亨利街上。” 

  他正处在冲动和情欲的狂热之中,连她从窗前走过来也没听见。她在他面前站了一会儿,目光奇异地瞧着他。然后,她忽然踮起脚尖来,两只手轻轻地搭在他的肩头,吻了吻他。 

  “你是个很大方的人,加布里埃尔,”她说。 

  加布里埃尔在颤栗,因为她突然的一吻和她说这句时的仪态让他欣喜,他把两手放在她的头发上,把它向后抚平,手指几乎没有接触到头发。这头发洗得又美又光亮。他心里的幸福已经满得溢出来了。正在他想要的时候,她自己走到他这儿来了。也许她的思想跟他的不谋而合吧。也许他感觉到了他心中急切的情欲吧,所以她就有了一种顺从的心情。现在,她这样轻易地自己迎上来,他倒奇怪他方才怎么会那样胆怯。 

  他站着,两手抱着她的头。然后,一条手臂急速滑过她的身体,把她搂向自己,柔情地说: 

  “格莉塔,亲爱的,你想要什么?” 

  她没有回答,也没有完全顺从他的手臂。他又柔情地说: 

  “告诉我,格莉塔。我觉得我知道你在想些什么。我知道吗?” 

  她没有马上回答。然后她说话了,眼泪夺眶而出。 

  “噢,我在想那支歌,《奥格里姆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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