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猎人笔记08

T-x-t_小_说天/堂

 

  过了一刻钟,我们已经坐在苏乔克的平底船上了。(我们把狗留在一个小屋里交马车夫叶古季尔照看。)我们感到不大对劲,可我们这些猎人是不好挑剔的。苏乔克站在平头的船尾

 

用篙子“撑”船;我和弗拉季米尔坐在船的横档上;叶尔莫莱坐在前边船头上。尽管船缝已用麻屑塞好,水依然很快在我们脚下渗上来了。还好,没有一丝风,水塘仿佛睡着一般。 

 

  我们的船走得相当之慢。老头费劲地从粘粘的水底烂泥里拔出长篙来,篙子上缠满了一条条绿色的水藻;睡莲的密丛丛的圆叶子也阻碍着我们船的前进。我们终于到了芦苇荡边,

 

这一下可不得了。野鸭由于我们突然光临它们的领地而大为惊慌,叫着喊着地从水塘里腾空而起,枪声也追着它们砰砰地响起,瞧着这些短尾巴的飞禽在空中翻着筋斗,扑通扑通地重

 

重掉到水里,那真教人开心。我们当然无法把射下的鸭子全都弄到手,因为伤轻的已钻到水里去了;有些已被打死的掉进密匝匝的芦苇荡里,即使叶尔莫莱那双山猫般的眼睛也找不到

 

它们;虽然如此,快到中午时候我们的小船已经装满野鸭了。 

 

  让叶尔莫莱大为称心的是,弗拉季米尔的枪法极不高明,他每次射击落空之后,就装出一副惊讶的样子,检查检查枪,吹一吹,表示枪不好使,最后向我们解释他之所以没射中的

 

原因。叶尔莫莱像往常一样,身手不凡,弹无虚发;我吗,枪法依IF]没长劲。苏乔克以从年轻时就侍候老爷的人的那种眼光瞧着我们,不时地喊道:8n 

 

  “那边,那边还有一只鸭子!”他常常在背上搔痒痒——不是用手,而是靠晃动肩胛骨去搔。天气棒极了:我们的头上高高地、徐徐地移动着一团团自云,明晰地倒影在水中;周围

 

响着芦苇的沙沙声:太阳照耀下的水塘处处像钢铁似的闪着亮。我们已准备返回村子,霎时问发生了一件大杀风景的事。 

 

 

  我们早就发现河水一直慢慢地渗进我们的船里。我们让弗拉季米尔负责用水瓢往外舀水,那水瓢还是我的有先见之明的猎伴从一个在打瞌睡的村妇那里偷来以备不时之需的。当弗

 

拉季米尔没有忘记自己的职责时,情况还算不错。可是到了打猎快结束时,那些野鸭仿佛是向我们表示告别似的,一群群地飞了起来,使我们几乎来不及上弹药。我们正在紧张地射击

 

的时候,没有顾得上小船渗水的情况——突然问,由于叶尔奠莱猛的一扑(他竭力想抓住一只被打死的鸭子,全身压向船的一侧),我们的这只破船便随之倾侧,灌进了很多的水,于是

 

也堂而皇之地向塘底下沉,幸亏船不是处在深水的地方。我们惊喊了起来,可是为时已晚:我们已经处在齐脖子的水里了,满船的死鸭子飘浮在我们的周围。如今我一想起我的这几位

 

猎伴当时吓得发白的脸色(当时我大概也不会是容光焕发的),不能不感到好笑;不过在那个时刻,说实话,我是想不到发笑的。我们每个人都把枪举在头上,苏乔克大概因模仿主人惯

 

了,也把篙子高高举起。叶尔奠莱第一个打破了沉默。 

 

  “呸,糟透!”他往水里唾了一一口,嘟哝着说,“真想不到有这样事!都是你的过,老鬼!”他朝苏乔克气忿忿地说,“你这只是什么船呀?” 

 

  “全怪我,”老头喃喃地说。 

 

  “你到好,”我的猎伴掉过头向弗拉季米尔说,“你管什么来着?为什么不舀水?你,你,你……” 

 

  弗拉季米尔已顾不上回驳了,他冷得像树叶似的颤抖着,上下直磕碰着,毫无意义地微笑着,他的伶牙俐齿,他的文雅的礼貌和自尊感不知哪儿去! 

 

  那该死的小船在我们脚下微微晃动着……在小船下沉的那一小会儿,我们感到河水异常之冷,但很快就习惯。最初的恐惧过去之后,我环顾了一下,离我们十来步远的周围全是芦

 

苇;远处,从芦苇上方,可看到塘岸。“坏啦!”我心想。 

 

  “咱们怎么办?”我问叶尔莫莱。 

 

  “看一看再说:总不能在这儿过夜吧,”他回答说。“喏,你把这只枪拿着,”他对弗拉季米尔说。 

 

  弗拉季米尔没有说三道四地服从了。 

 

  “我去探一探浅水的地方,”叶尔莫莱颇有信心地说,仿佛每个水塘里必有可以蹬水过去的浅处,——他拿过苏乔克的篙子,小心地探着塘底,向岸边进发。 

 

  “你会游泳吗?”我问他。 

 

  “不,不会,”他的声音从芦苇的后边传来。 

 

  “哦,那会淹死的,”苏乔克淡然地说,他开先不是怕危险,而是怕我们怨怒,这会儿已全然定下心来了,只是有时大声喘气,似乎不觉得有任何必要去改变自己的处境。 

 

   “定会白自地去送死,”弗拉季米尔抱怨似的说。 

 

  过去一个小时多了,叶尔莫莱还没有回来。这一个小时我们觉得长极了;开头我们跟他频频地相互呼应;后来他对我们的呼喊回应得渐渐少了,最后声息全无了。村子里响起晚祷

 

的钟声。我们也不相互交谈,甚至尽量互不相视。野鸭在我们上空来回飞翔;有一些想停歇在我们的近处,可突然又猛地腾飞起来,叫叫嚷嚷地飞走了。我们的身体开始发僵了。苏乔

 

克眨巴着眼睛,似乎想要睡觉。 

 

  叶尔莫莱终于回来了,我们高兴得无法形容。“喂,怎么样呀?” 

 

  “我到了岸上了;路探到了……咱们动身吧。”, 

 

  我们本想立即就动身,然而他却先从没在水中的口袋里掏出绳子,把一些死鸭子的腿一一系上,用牙齿咬住绳子的两端,然后才缓缓地向前走去;弗拉季米尔跟在他后面,我跟在

 

弗拉季米尔后面,苏乔克走在最后面。离岸边约两百来步了,叶尔莫莱大胆地、不停地走着(他已摸熟了这条道),只是有时喊一声:“靠左边点,右边有坑!”或者喊:“靠右边点,靠

 

左会掉下去的……”有时水深没脖,可怜的苏乔克比我们三人个矮,有两次呛了水,直吐水沫。叶尔奠莱朝他严厉地喊:“喏,喏,喏!,苏乔克竭力往上蹿,乱迈双脚。一蹦一跳地终

 

于踩到较浅的地方,但即使在最危急的关头他也不敢抓住我外衣的衣襟。我们终于爬上岸了,可是已筋疲力尽,一身拷泥,里外湿透。 

 

  大约过了两小时,我们已尽可能把衣服晾干,并一起坐在一间宽敞的干草棚里,准备用晚餐。马车夫叶古季尔是一个动作特别慢而笨的人,是个既审慎而又迷糊的人,他站在大门

 

边,诚心诚意地请苏乔克吸烟。(我发现俄国的马车夫能很快交成朋友。)苏乔克猛吸一阵,以至感到恶心:他又吐痰又咳嗽,看样子相当满足。弗拉季米尔显得懒洋洋的,歪着小脑袋

 

,不大言语。叶尔莫莱擦着我们的枪。那些狗将尾巴摇得更快了,急等着麦粥喝;马在棚檐下又跺脚又嘶鸣……太阳就要下山了;它的余晖射向四处,形成一条条深红色的带子;金黄

 

色的云彩越来越细地在天空上扩散开来,宛如梳洗过的羊毛……村子里响起了阵阵的歌声。 

 

 

  那是一个美好的七月天,只有天气长久稳定的时候,才会出现这样的好日头。.早起便是一片晴朗的天空;早霞没有像火般地燃烧,而是泛着柔媚的红晕。太阳不像酷热的干旱时

 

候那样火烧火燎,也不像暴风雨前那样暗淡发紫,而是显得明亮璀璨——在那狭长的云彩下冉冉上升,放射出鲜丽的光芒,随之又淹没在淡紫色的云雾中。那舒展的云彩上方的细边闪

 

出蛇似的亮光,宛如刚出炉的银子……瞧,又有一些亮闪闪的光芒喷射出来——一个强大的发光体正在欢乐地、庄严地、飞快地升。近中午时分常常出现大量高高的金灰色的圆形云朵

 

,镶着柔和的白边。它们犹如分布在泛滥无边的河中的岛屿,四周环绕着一条条清澈的、碧蓝的支流,它们几乎在原地一动不动;在远处,在靠近天陲处,一些云朵在聚集着、拥挤着

 

,已经看不到云朵之间的蓝天了;但这些云朵本身就如同天空似的蔚蓝:它们也都充溢着光和热。天陲呈现柔和的淡紫色,整天里很少变化,周围也是一样;没有一处在变暗,没有一

 

处像要下雷雨;不过有些地方从上到下伸延着淡蓝色的带子:那是飘洒着难以看清的漾潆小雨。傍晚时这些云朵渐渐消失;它们中最后一批如烟似的黑糊糊的云朵映着夕阳凝成一个个

 

玫瑰色的云团。在太阳像冉冉上升时那样静静地落下的地方,它的通红的余晖仍短暂地照着渐渐暗黑下来的大地的上空,金星就在这儿悄悄地闪烁着,仿佛被人小心地端着的烛灯。在

 

这样的日子里,各种色彩都显得那么柔和、明朗,但不耀眼;一切都印下温柔动人的色调。在这样的日子里,天气有时也极为炎热,坡地上有时甚至热如蒸笼;但是风会把聚积起来的

 

热气驱除,吹散,一阵阵的旋风——那是稳定天气必具的征候——就像一根根高高的白柱,顺着条条道路游荡,穿过一块块耕地。洁净干爽的空气散发着苦艾、割下的黑麦和养麦的气

 

息,即使在午夜前一个来小时。也感觉不到一点点潮气。庄稼人在收割季节里盼的就是这样的天气…… 

 

  有一次我正好在这样的日子里到图拉省契尔恩县去打松鸡。我找到并打到了相当多的野味;装得满满的猎袋勒得我的肩膀非常难受,可是直到晚霞已经消失,寒峭的阴影在那虽没

 

有落日的余晖而仍很明亮的天空中开始变浓并扩散开来的时候,我才决定回家。我快步走过长长的一段灌木丛,费劲地爬上一个山冈,出乎我意料的是,我看到的不是那个我所熟悉的

 

右边有片小橡树林、远处有一座低矮的白色教堂的平原,却是我从不知道的另外地方。我脚下延伸着一条狭窄的山谷,正对面耸立着陡壁似的茂密的白杨树林。我困惑地停下脚步,打

 

量了一下四周……心里想,“哎呀呀!我完全走岔了,太偏右了。”我对自己的走错路感到很惊讶,同时又赶忙走下山冈。我立刻被一股令人不舒服的、凝滞的潮气围上了.仿佛进入了

 

地窖一般;谷底里的又高又密的野草全都湿漉漉的,像铺得平平的自桌布,走在上面感到有些害怕。我连忙转到另一边,往左沿着白杨树林走。蝙蝠在已入睡的树梢上边飞来飞去,在

 

朦胧的天空中盘旋着、颤动着;一只晚归的小鹰敏捷地在高处直飞过去,赶回自己的窝。“只要我走到那一头,”我心里想,‘即可看到归去的路,不过我已白走了近一俄里的弯路!,

 

, 

 

  我终于走到了林子的那一头,可那边还是无路可走:在我眼前是大片大片的未砍伐过的矮灌木丛,再往前,远远地显出一片空旷的田野。我又停下了脚步。“多么奇怪呀?……我这

 

是在那儿呢?”孳便去回想这一天的路是怎么走的,向哪儿走去的。-唉!原来这是帕拉欣灌木林呀!”我终于喊了起来,“就是它!那边大概就是辛杰耶夫小树林了……可我怎么走到这儿

 

来么远?……真怪!眼下又得往右走了。” 

 

  我往右走去,穿过灌木丛。这时候夜色更暗了,更浓了,宛如下雷雨时的乌云;黑暗似乎跟夜气一道从四下升起,甚至从空中洒下来。眼前出现一条高低不平、杂草丛生的小道。

 

我沿着这条小道走去,一边仔细地向前边探视。四周围迅速地黑下来、沉静下来,只有鹌鹑偶尔发出几声啼叫。一只小夜鸟展着轻盈的翅膀悄悄地低飞着,差点撞上了我,便惊恐地避

 

到一边去了。我走出了灌木丛,沿着田野间的一条田埂慢慢地走着。我已很难辨别稍远处的东西了;周围的田野显得白茫茫的;再前边滚动着巨大的气团,升起了阴沉沉的黑幕,我的

 

脚步在凝滞的空气中发出低沉的响声。暗淡下来的天空又变蓝了,但这已是夜晚的蓝空了。星星在那里闪烁起来,颤动起来。 

 

  被我看成是小树林的原来是一个黑黑的圆丘。“我这是来到这 有生以来还没有到过这样荒僻的鬼地方:哪儿都见不到火光。听不到任何声响。尽是一个又一个的斜坡山冈,无穷地

 

伸展着的一片又一片田野,灌木丛仿佛是从地里蓦然冒起在我的鼻尖前。我走着走着,心里正打算在一处歇宿到天明,突然我走到了一个可怕的峭壁旁边,往下望深不见底。 

 

  我赶紧挪回已迈出的一只脚,透过朦胧的夜色,看见下面远处有~片大平地。它的周围绕着一条宽宽的河,呈半状从我脚下向前延伸;河水的银灰色反光偶尔隐约地一闪一闪,显

 

出河水的流道。我所在的山冈几乎成一道峭壁,突然垂直而下;山冈的巨大轮廓显得黑黝黝的,从淡蓝的夜空里突现出来,在我的下边,在这峭壁与平地形成的角落处,在静止的、墨

 

镜般的这段河水旁边,在山冈的陡坡下,有两堆相互靠近的篝火亮着红红的火焰,烟气腾腾。篝火周围有人影在晃动,有时还清楚地照出一个小小的,带鬈发的脑瓜的前半面来…… 

 

  我终于认清了我所来到的地方。这是我们附近一带颇有名气的草地,即人称为“别任草地”……但回家是绝对办不到了,尤其是在这夜间;我的两腿已累得直发软了。我决定到篝

 

火旁边去,去跟那些被我当成牲口贩子的人们待在一起,等待天明。我顺利地往F走着,当我的手还没有松开我所抓住的最后一根树枝,突然有两只毛茸茸的大白狗气势汹汹地叫着向我

 

奔来。火堆旁传来了孩子们清脆的话音;两三个孩子从地上敏捷地站了起来。我回答了他们诘问性的喊话。他们向我跑近,立刻把那两只对我的季安卡的出现特别感到惊奇的狗唤了回

 

去,我随之来到他们那儿。 

 

  我把那些围坐在火堆旁的人当作牲贩子显然是错了。他们不过是从近处村庄来看守马群的几个农家孩子。在酷热的夏天,我们这一带的人都在夜间把马赶到草地上放牧,因为白天

 

里的苍蝇、牛芊亡把马儿叮得无珐安生。傍晚时将马群赶出,到天亮时赶回去,这是农家孩子们的一大乐事。他们不戴帽子,穿着旧的短皮袄,骑上最敏捷的马儿飞快地奔跑,一边快

 

乐地叫着喊着,高高地蹦着跳着,纵声地笑着。轻细的尘土如黄柱子似地耸起,一路飞扬;有节奏的马蹄声远远地传播开去,马儿们竖起耳朵奔跑着;跑在最前头的是一匹棕黄的长毛

 

马,它翘着尾巴,不断倒换着腿,乱蓬蓬的鬃毛粘着牛蒡之类的种子。 

 

  我对孩子们说我迷路了,就挨着他们旁边坐下来。他们问我从哪儿来;接着沉默了一下,向旁边让了让。我们稍稍聊了一会。我躺到一棵被牲口啃光了的灌木下,便打量起周围。

 

这夜景可奇妙了;火堆的近处映着一个淡红色的光圈,它颤动着,仿佛一碰到黑暗便停下来;火熊熊地燃烧着,有时猛一下向光圈外抛去反光;细巧的火舌不时地舐舐光秃的柳枝,转

 

眼就消失了;又尖又长的黑影有时一下闯了进来,扑到火堆旁,这是黑暗同光明的争斗。有时火焰变弱了,光圈缩小了,从进逼过来的黑暗中突然露出一个长着弯弯的白鼻梁的枣红色

 

马头,或一个纯白色马头,呆呆地凝望着我们,一边迅速地嚼着长长的青草,后又低下了头,一下子不见了。只听到那马在继续咀嚼和打响鼻的声音。从亮处很难看清黑暗处发生的情

 

况,因为近处的一切似乎都被一道近乎黑色的幕布遮上了;不过,在远远的天际却隐隐约约地显出山冈和树林的长长的斑影。黑暗而纯洁的天空显出它整个神秘的壮丽,庄严地、高远

 

无比地笼罩在我们的头顶上。呼吸着这种特殊的醉人的新鲜气息——俄罗斯夏天夜晚的气息,胸中畅快地直发紧。周围几乎听不到半点喧闹声……只是近处的河里有时突然响起大鱼的

 

击水声,岸边的芦苇被荡漾过来的水波微微晃动着,发出微弱的沙沙声……只有两堆火轻轻地哔剥作响。 

 

  孩子们在火堆旁围坐着;那两只曾想把我吃掉的狗也蹲在旁边。它们老半天还不能容忍我待在这儿,无精打采地眯起眼睛,斜望着火堆、偶尔怀着异常的自尊感呜噜几声;起初是

 

呜噜着,后来便轻声尖叫,似乎对自己的愿望不得实现而感到遗憾。孩子共有 

 

  R7 五人,即费佳、帕夫卢沙、伊柳沙、科斯佳和瓦尼亚。(我是从他们的谈话里知道他们的名字的,现在我想把他们给读者介绍一下。)第一个是费佳,他们中年岁最大的,看样子

 

约十四五岁。这孩子身材匀称,相貌俊秀,五官有些小巧,一头淡黄色鬈发,一对明亮的眼睛,常常露出半快乐、半不经心的微笑。从各方面看来,他属于富家子弟,到野外来不是由

 

于生计需要,而是为了消遣。他穿一件黄边的印花衬衫,外披一件不大的新外衣,他那窄小的双肩勉强架着它;浅蓝色的腰带上挂着一把小梳子。他脚上穿的那双低统靴子是他自己的

 

,而不是父亲穿用的。第二个孩子帕夫卢沙有一头蓬乱的乌发,一双灰眼睛,宽宽的颧骨,脸色苍白,带点麻斑,嘴巴大而端正,脑袋特大,如常言说的,像个啤酒锅,身材墩实,不

 

大灵巧。这孩子看来虽很平常——这没有好说的——不过他仍令我喜欢:他显得聪明、直爽,声音中露出刚强。他的衣着不能说好,不过是普通的麻布衬衫和打补丁的裤子。第三个是

 

伊柳沙,他的相貌十分平常:鹰钩鼻子,长脸,近视眼,脸上显出某种呆板的病态的忧虑;那紧闭的双唇一动不动,紧锁的双眉也从不舒展——仿佛因为怕火光而老眯着眼睛。他那黄

 

而近白的头发像尖尖的小辫竖在低低的小毡帽下,他常常用双手把帽子往耳朵上拉。他脚穿新的’树皮鞋,裹着新脚布;在腰身缠了三道的粗绳子把那件整洁的黑色长外衫紧紧束住。

 

他和帕夫卢沙看起来都超不过十二岁。第四个是科斯佳,这孩子年约十来岁,他那沉思而忧伤的眼神引起了我的好奇。他的脸不很大,又很瘦,长有雀斑,尖尖的下巴,宛若松鼠:嘴

 

巴小得几乎看不大清;而那双又大又黑的水灵灵的明亮眼睛却给人以奇特的印象;那眼睛似乎要说出舌头(至少他的舌头)所说不出的话。他的个子很小,身体瘦弱,衣着甚为寒伧。最

 

后的一个小鬼蝗瓦尼亚,起初我没有注意到他:他躺在地上,不声不响地蜷缩在一块凹凸不平的席子下面,只是偶尔从席子下露出他那长着淡褐色鬈发的脑袋。这孩子顶多七八岁。我

 

就这样躺在旁边的一丛灌木下观察着这几个小家伙。一堆火上挂着一只不大的铁锅,锅里煮着土豆。帕夫卢沙照看着这锅,跪在旁边用一根木片探进滚开的水里。费佳支着胳膊肘俯卧

 

着,敞着外衣的衣襟。伊柳沙同科斯佳并肩而坐,老是那样使劲地眯着眼睛。科斯佳稍低着头,瞧着远方的某处。瓦尼亚在席子下躺着不动。我装作睡着了。小家伙们渐渐地又聊开了

 

。 

 

  开头他们聊这聊那,聊明天的农活,聊马;突然费佳转向伊柳沙,像是恢复已中断了的话题似的问他: 

 

  “喂,这么说,你真的看见过家神?” 

 

  “不,我没有看见过,他是看不见的,”伊柳沙以嘶哑而微弱的声音回答说,他那声音与他的脸上表情再适合不过了,“可我听到过……而且不止我1人。” 

 

  “”他在你们那边什么地方待着呢?”帕夫卢沙问。“在老的打浆房那边。” 

 

  “怎么,你们常常到造纸厂去?” 

 

  “当然哆,常常去。我和阿夫久什卡哥哥是磨纸工嘛。”“哟,你还是工人呀!……” 

 

  “喂,那你是怎样听见的呢?”费佳问。 

 

  “是这样的。有一回我和阿夫久什卡哥哥,还有米赫耶夫村的费多尔、斜眼伊万什卡,从红冈来的另一个伊万什卡,还有苏霍鲁科夫家的伊万什卡,还有另外一些伙计都在那儿;

 

我们总共有十来个人,也就是全班的人;那天我们还得在打浆房里过夜,本来用不到在那边过夜,是那个姓纳扎罗夫的监工不许我们回家,他说,‘伙{+们千Ⅱ酉晌同家妻呢.明天活

 

儿很多,伙计们,你们就别回家了。’ 

 

   这样我们都留下来了,大家躺在一起,阿夫久什卡开头说起话来,他说:‘伙计们,家神来了怎么办呢?’……阿夫杰伊话还没亨来及说完,突然就有人在我们上边走动;我们是

 

躺在下边,他就在上边,在那水轮旁边走动。我们听见:他在走来走去,把木板踩得一弯一弯的,还嘎吱嘎吱地直响;他就是从我们头顶上走过去的;突然间水往水轮上哗哗地流,把

 

永轮撞得响呀,响呀,转了起来;那水宫的闸门原是关着的。我们感到很奇怪,是谁把闸门打开,让水流的呢;可是水轮转了几转就停住了。那家伙又走到上面叩一扇门边,顺着梯子

 

下来了,下梯子时走得好像不慌不忙;梯板被踩得响着呢……瞧,他来到我们的门IZl,待了一会,待了一会——突然整扇门就打开了。我们吓了一大跳,一看,什么也没有……突然问

 

看见一只桶里的格子动了起来,升上去,浸浸水,到了’空中,在空中摇来摇去,好像有人在涮洗它,后来又回到了原来地方。后来另一桶上的挂钩从钉子上脱了下来,又挂了上去:

 

后来好像有个人向门口走去,忽然大声地咳嗽起来,像一只羊似的,芦首司响啦……我们吓得挤成了一团,互相往别人身底下钻……那时候我们真吓得不得了!” 

 

  “有这样的事!”帕韦尔说,“他为什么咳嗽呢?” 

 

  “不清楚,可能是潮湿的缘故呗。” 

 

  大家沉默了片刻。 

 

  “怎么样,”费佳问,“土豆煮熟了吗?”帕夫卢沙尝。 

 

  “没有,还没熟呢……听,有鱼在拍水呢,”他说,把脸转过去,朝着河。“没准是梭鱼……瞧,那边有颗小流星滚下去了。” 

 

  “喂,哥们,我来给你们讲一件事儿吧,”科斯佳用尖细的嗓音说起来,“你们听昕吧,前几天我听见我爹说的。” 

 

  “好,说出来我们听听,”费佳带点鼓励的神情说。“你们都知道镇上的那个木匠格夫里拉吧?” 

 

  “你们知不知道他为什么老是这样不开心,老是不哼不哈吗?他不开心的原因是这样的:听我爹说,有一次他到林子里去采胡桃,哥们。他到林里采胡桃迷了路;天知道他走到了什

 

么地方。他走呀,走呀,哥们——这下糟了!他找不到路了;那会儿已经是深更半夜。他就在一棵树下坐下来,准备等到天亮再说——一坐F来后,就打起盹来。他打着盹,冷不防听见

 

有人在喊他。他瞧了瞧——什么人也没有。他又打起盹来,又有人他。他又东瞧西瞧:便看见他前面的树枝上坐着一个人鱼,晃着身子,在唤他过去,那人鱼在笑着,笑得死去活来。

 

……月亮亮晃晃地照着,月亮把什么都照得清清楚楚的,哥们。人鱼在喊他,人鱼自己坐在树枝上,全身白白亮亮,活像一条鳊鱼或鲍鱼什么的,要么就像一条鲫鱼,也是那样白花花

 

的、银光闪闪的……木匠加夫里拉给吓懵了,可是那人鱼还在那里哈哈大笑。,向他招手,要他过去。加夫里拉已经站起来,本想听人鱼的话了,可是哥们,说不定是上帝指点了他:

 

他终于在身上画了十字……然而,他画十字已经很困难了;他说他的手变得简直像石头,动不了啦……唉,真够他呛!……他好不容易画了十字以后,那人鱼就不笑了,猛地哭了起来…

 

…她哭着哭着,用头发去擦眼睛,她的头发是绿色的,像大麻似的。加夫里拉对她瞧着、瞧着,就开口问她:‘林妖,你哭什么呀?’人鱼就对他说:‘你这人呀。不该画十字,你本可

 

以跟我一起快快活活地活一辈子;可是由于你画了十字,我哭了,我伤心极了,不光是我独自伤心,你也会伤心一辈子的。,说完这句话,哥们,她就消失了,加夫里拉立即就明白怎

 

样从林子里走出来……不过从那时候起,他就老是不快活了。 

 

 

  “咳!”沉默了一会儿之后,费佳说,“这个林妖怎么能伤害一个基督徒的灵魂呢?他不是没有听她的话吗?” 

 

  “你得了吧!”科斯佳说,“加夫里拉也说了,她的声音那么尖细,那么悲哀,就像癞蛤蟆叫似的。” 

 

  “是你爹亲口说的吗?”费佳又问。 

 

  “是他亲口说的。我躺在高板床上,全都听见了。” 

 

  “真怪呀!他为什么不快活呢?……没准,她喜欢他,所以喊他。” 

 

  “是呀,喜欢他!”伊柳沙接过话说,“可不是!她想呵他痒痒,她就想这样。那些人鱼就爱干这种事。” 

 

  “这儿没准也有人鱼吧。”费佳说。 

 

  “不,”科斯佳回答说,“这地方干净、宽广。只不过河离得太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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