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猎人笔记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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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走到马头旁,抓住马笼头,把马从泥泞里拉了出来。马车起动了。我的车子宛如“大海中一叶扁舟”,摇摇晃晃,我抓住车子的座垫,一边吆喝着狗。我那可怜的母马费劲地走

 

在烂泥地里。四腿时而打滑,时而磕绊;护林人在车辕前边东摇西晃,像个鬼影。我们走/-一大阵子;我的带路人终于停下脚步。“我们到家老爷,”他语调平和地说道。篱笆门嘎地

 

一声推开了,几只小狗齐声叫喊起来。我抬起头,借着闪电的亮光,看到围着篱笆的宽敞院落中间有一座小房子。从一扇小窗里透出暗淡的灯光。护林人把马牵到台阶旁,便敲起门来

 

。“马上来,马上来!”响起一个尖细的童声,又听到光脚丫的踩步声,门闩砰一声拨开了,一个穿着小衬衫。腰问束着布带子的十一二岁的小姑娘举着提灯,出现在门。 

 

  “给老爷照路,”他对她说。“我把您的车子推到棚子里。”小姑娘瞥了我一眼,便往屋里走去。我跟着她走了进去。护林人住的只有一间屋子,薰得黑黑的,而且很低矮,屋里

 

空荡荡的,没有高板床,也没有隔墙。墙上挂着一件破皮袄。长凳上搁着了支单筒猎枪,屋角里放着一堆破烂;炉子旁摆着两只大瓦罐。桌上燃着松明,悲愁地爆燃一阵,又慢慢地暗

 

下来。房子的正中有一根长竿,一端挂着一个摇篮。小姑娘熄灭了提灯,坐到小板凳上,用右手摇起摇篮,用左手整了整松明。我瞧了瞧周围,心里感到很不好受:夜晚走进农家的屋

 

子真是很不愉快的事。摇篮里的婴儿不安而急促地呼吸着。 

 

  “你是一个人在家吗?”我问小姑娘。“一个人。”她说得几乎听不清楚。“你是护林人的闺女?” 

 

  “是护林人的。”她低声地回答。 

 

  门咯吱一声响了,护林人低着头,跨进门来。他从地上拿起提灯,走到桌子旁,把提灯点上了。 

 

  “点松明您兴许不习惯吧?”他说,抖了抖鬈发。 

 

  我瞅了瞅他。我很少看到有这样帅气的汉子。他身材魁梧,宽肩膀,体形健美。从那淋湿的麻布衬衫里突露出结实的肌肉。黑黑的鬈曲的大胡子把他那严肃而刚毅的脸盘遮住了一

 

半;两道相挨着的阔眉毛下闪动着一对无畏的不很大的褐色眼睛。他的两手轻轻地叉着腰,站在我的面前。 

 

  我向他道了谢,并问了他的名字。 

 

  “我叫福马,”他回答说,“而外号叫孤狼∞。”“你就是孤狼呀?” 

 

  我倍感好奇地打量了’他。我常常听到我的叶尔莫莱和其他人谈论护林人孤狼的事,附近的庄稼人都像怕火似的‘lfl他。听他们说,世上还不曾有过像他那样尽心尽责的护林人:

 

“连一捆枯枝都不让人拿走;要是你拿走林中的东西,无论在什么时候,哪在深更半夜,他会像雪一样从天而降,突然出现在你的面前,你休想抗拒,因为他力大无比,又像魔鬼那样

 

灵活……没有任何东西能收买他,无论金钱美酒都不管用;他不受任何诱惑。有些人多次想干掉他,都干不成。” 

 

  附近的庄稼人就是这样评说孤狼的。 

 

  “原来你就是孤狼呀,”我重复了一句,“伙计,我听人说起壶你。人家说你是什么人都不放过的。” 

 

  “我是尽自己的职责,”他阴郁地回答说,“总不能白吃主人荔的饭呀。” 

 

  他从腰后取出斧子,蹲在地上削起松明来。“怎么,你没有内当家的吗?”我问他。 

 

  “没有,”他回答说,使劲地挥一下斧子。“是不是去世了?” 

 

  “不,……是的,……去世了,”他说着,一边转开脸去。我不做声了;他抬起眼睛看了看我。 

 

  “跟一个过路的城里人私奔啦,”他带着苦笑说。小姑娘低下;婴孩醒来了,哭喊起来;小姑娘走到摇篮旁。“拿着,给他吃吧,”孤狼说,一边把一个脏兮兮的奶瓶塞到小姑娘

 

手里。“把他给丢下啦,”他指指婴孩又低声地说。他走到门口停下步,转过身来。“老爷,您兴许,”他说,“不要吃我家的这种面包吧,可是我这儿除了面包……” 

 

  “我不饿。” 

 

  “哦,那算了。我本应给您烧上茶炊,可是我没有茶叶……我去看看您的马怎么样了。” 

 

  他走出去,砰一声带上门。我再次打量了四周。我感到这屋里比原先更显凄凉了。冷却的烟气散发着一股不好闻的苦味,使我呼吸得很难受。小姑娘坐在原地一动不动,也不抬一

 

下眼睛;她有时晃几下摇篮,羞涩地把滑下的衬衫往肩上拉一拉;她那光着的两腿一动不动垂着。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 

 

  “乌莉塔,”她轻声回答,把愁苦的小脸垂得更低了。护林人进来了,坐在板凳上。 

 

  “雷雨快过去了,”沉默了一会儿之后,他说,“要是您想回去,我送您出林子。” 

 

  我站起身来。孤狼取过枪,检查了一下火药池。“拿这枪干什么呀?”我问。 

 

  “林子里有人捣乱……在母马山沟那边有人在砍树。”他补充了一句,作为对我的疑问眼光的回答。 

 

  “从这儿能听得见?”“在院子里听得见。”我们一起走出来。雨已经停了。远处还聚集着一大团一大团的浓云,有时还闪着长长的电光,但在我们的上边有些地方已露出深蓝的天

 

空,星星透过疾飞着的薄云闪烁着。从黑暗中开始呈现出那些沾满雨水、被风刮得东摇西晃的树木的轮廓。我们倾听起来。护林人摘下帽,低下头。“喏……喏,”他突然说,伸手指

 

了指,“瞧,就拣这样的夜晚来偷。”除了树叶的喧哗声外,我什么也听不出来。孤狼把马从棚子下牵了出来。“我这样前去,”他低声说,“也许会让他溜掉的。…‘我跟你一起走

 

着去……可以吗?”“好吧,”他回答,把马牵了回去,“咱们把他一下抓住,然后我送你回去。咱们走吧。” 

 

  我们走着:孤狼在前面走,我跟着他。天知道他是怎么认得出路的,他只是偶尔停下脚步,那是为了听一听斧子的砍树声。“瞧,”他低声地说,“听见吗?听见吗?”“哪儿呀?”

 

孤狼耸了耸肩膀。我们下到山沟里,风稍静了片刻,斧子的均匀响声清晰地传人了我的耳朵。孤狼瞧了我-,摇摇头。我们踩着湿淋淋的野草和荨麻继续向前。传来一阵低沉的持续的轰

 

响声…… 

 

  “砍倒了……”孤狼喃喃地说。 

 

  这时候天空越来越明净了;林子里也有点亮了。我们终于走出了山沟。“请在这儿等一下,”护林人轻声地对我说,他弯下腰,举起枪,消失在丛林中。我专注地去听。透过喧闹

 

不已的风声,我隐约听到从不远处传来的轻微声响:斧子小心地砍树枝声、车轱辘的轧轧声,马儿的响鼻声……“往哪儿跑?站住!”骤然响起孤狼铁一般的喊声。另外还响起了一种像

 

兔子般的哀叫声……出现了一阵打斗声。“瞎说,瞎说,”孤狼气喘吁吁地嚷着,“你跑不了……”我朝那吵闹的方向奔去,一步一绊地跑到那打斗的地方。护林人在砍倒的树旁地上

 

动来动去;他按住那个偷树的人,用腰带反绑那个人的双手。我走上前去。孤狼站起来,把那个人也拉了起来。我看到的是一个庄稼人,他浑身都湿透了,衣服破破烂烂的,长长的大

 

胡子乱蓬蓬的。那里站着一匹瘦弱的马,一张凹凸不平的草席遮着它的半身,马的旁边还停有一辆小货车。护林人不吱一声,那庄稼人也默默无言,只是摇动着脑袋。 

 

  “放了他吧,”我对着孤狼的耳朵轻声地说,“这棵树我来赔。”孤狼不声不响地用左手抓住马鬃,用右手抓住偷树贼的腰带。“喂,快点,狡猾的家伙!”他厉声说。“斧子在那

 

里,您拿上吧,”庄稼人喃喃地说。“干吗把斧子丢掉呢?”护林人说,一边捡起那把斧子。我们便往回走。我走在最后边……又开始稀稀拉拉地掉起小雨点,不多一会儿便变成瓢泼大

 

雨。我们好不容易才回到那座小屋。孤狼把抓来的那匹马赶进院子中间,把那庄稼人带进屋里,把绑他的腰带结子松开一些,让他坐在屋角里。那小姑娘本来已经在炉边睡着了,此时

 

猛地跳了起来,带着惊惶的神色默默地打量着我们。我在板凳上坐下来。 

 

  “咳,好凶的雨呀,”护林人说,“只好再等等了。您要不要躺一会儿?” 

 

  “谢谢。” 

 

  “因为您在这儿,我本来想把他关到贮藏室里去,”他指了指庄稼人继续说,“可是那门闩……” 

 

  “让他待在这儿吧,别折腾他了,”我打断孤狼的话说。 

 

  那庄稼人蹙着眉头看了看我。我在心里发誓,无论怎么得想 

 

  法子放走这个可怜的人。我在板凳上坐着不动。在灯光下我可以看清他那干枯的皱巴:巴的脸,倒挂的黄眉毛、惶惶不安的眼睛,瘦骨嶙嶙的肢体……小姑娘躺在他脚边的地板上

 

又睡着了。孤狼在桌子旁坐着,两手托着脑袋。蝈蝈在屋角里叫着……雨还在敲打着房顶,顺着窗子直往下流;我们都没有吭声。 

 

  “福马.库济米奇,”庄稼人猝然用低沉而衰弱的声音说,“哎,福马?库济米奇。” 

 

  “你要干什么?”“放了我吧。”孤狼不回答。“放了我吧……是饿得没法呀……放我走吧。” 

 

  “我可知道你们这种人,”护林人沉着脸回答说,“你们整个村子就是贼窝——尽是贼。” 

 

  “放了我吧,”庄稼人一再哀求说,“管家……我家给毁了,行行好……放了我吧!” 

 

  “毁了!……不管谁都不该去偷嘛。” 

 

  “放了我吧,福马?库济米奇……别毁了我。你知道,你那东家会要我的命的。” 

 

  孤狼转过脸去。庄稼人打起颤来,仿佛患了热病。他的头摇晃起来,呼吸也快慢不均了。 

 

  “放了我吧,”他又沮丧又绝望地一再哀求说,“放了我吧,求求你,放了我吧!我会赔钱的,真的。实在是饿得没法……你知道,孩子们哭着要吃。真的没法子。” 

 

  “那你还是不该去偷嘛。” 

 

  “就让那匹马,”庄稼人继续说,“就让那匹马留下作抵押吧……我只剩下这头牲El了……放了我吧!” 

 

  “我说了,不行。我也是做不了主的,东家会追究我的。再说也不该放纵你们。” 

 

 

  “放了我吧!是穷得没法呀,福马?库济米奇,实在是穷得没基……放了我吧!” 

 

  “我可知道你们这种人!”“就放了我吧!” 

 

  “哼,跟你有什么可讲的,老实地待着吧,要不我就……知道吗?你没看见有位老爷在这儿吗?’, 

 

  这个可怜的人垂下了头……孤狼打了一个呵欠,把头靠在桌子上。雨仍然下个不停。我等着看事情如何了结。 

 

  庄稼人猛然挺起身子。他那双眼睛冒出怒火,脸都涨红了。“那你就吃了我吧,你就掐死我吧,”他眯上眼睛,挂下嘴角,说了起来,“你这该死的凶手,你就喝基督徒的血吧,

 

喝吧……,, 

 

  护林人转过身去。 

 

  “我对你说话呢,你这野蛮的家伙,你这吸血鬼,我说你呢!”“你喝醉了,还怎么的?怎么骂人呢?”护林人惊诧地说,“你疯了,是吗?” 

 

  “喝醉了!……那是花了你的钱吗,你这该死的凶手,野兽,野兽,野兽!” 

 

  “你这家伙……我要治治你!……,, 

 

  “我有什么好怕的呀?反正都得死;没有了马,我还有什么活路?你打死我,是死,饿死,也是死,反正一样。一切全得完蛋:老婆、孩子,让他们全去死……可你呢,等着吧,会

 

有受报应的时候!”孤狼站了起来。 

 

  “打吧,打吧,”庄稼人以狂怒的声音说,“打吧,来,来,打呀……(小姑娘急忙从地上蹦了起来,盯着他看。)打呀!打呀!”“闭嘴!”护林人大喊一声,跨前两步。 

 

  算了,算了,福马,”我喊了起来,“放开他……由他说吧。” 

 

  “我偏不闭嘴,”这个不幸的人继续说,“反正一样得完蛋。你这凶手,野兽,你怎么不死呀……等着吧,你作威作福长久不了有人会掐死你,等着吧!” 

 

  孤狼抓住他的肩膀……我扑过去救助那庄稼人……“您别动,老爷!”护林人朝我喊了一声。 

 

  我并不怕他威吓,已经伸过手去;然而令我极为惊诧的是,孤狼一下子把绑着庄稼人胳膊肘的腰带扯掉了,抓住他的衣领,把他的帽子扣到他眼睛上,打开门,把他推了出去。 

 

  “带着你的马滚蛋吧!”他朝庄稼人的背后喊道,“你当心点,下一次我可……” 

 

  他回到屋里,在屋角里翻寻起什么。 

 

  “咳,孤狼,”我终于说,“你真让我惊奇呀,我看你是个好人哪。” 

 

  “唉,得了,老爷,”他苦恼地打断我的话说,“只求您别说出去。现在最好还是由我送您走吧,”他接着说,“您一时等不到雨停的……” 

 

  院子里响起那庄稼人的马车轱辘的响声。 

 

  “听,他走了!”他咕哝说,“下回我就不饶他!……”半个小时之后,他便与我在林边上告了别。 

 

 

  知音的读者们,我曾荣幸地向你们介绍过我的几位地主乡邻;现在请让我顺便(对于我们这些当作家的人来说,什么都是顺便说的)再向你们介绍两位地主,我常在他们那边行猎,

 

与他们相识,他们都是极可敬、极善良的人,在附近几个县里深受普遍的尊敬。我先来为你们描述一下退伍陆军少将维亚切斯拉夫.伊拉里奥诺维奇‘赫瓦伦斯基吧。论外表吗,他是

 

个高个子,早年时身材非常挺拔,如今皮肤略有些松弛了,但决没有老态,甚至不能说是年岁已老,还处于成熟的年龄呢,也可以说,正值大好年华呢。的确,从前端庄的,至今依然

 

悦目的脸形已有了些变化,脸皮有点下垂,眼角密布亮闪闪的皱纹,一部分牙齿,正如普希金援引萨迪的话㈣所说的那样,已经不在了;淡褐色的头发,至少那些还保全下来的头发,

 

由于用了一种护发剂而变成淡紫色的了,那种护发剂是在罗姆内马市上从一个装成亚美尼亚人的犹太佬那儿买来的。话说回来,维亚切斯拉夫?伊拉里奥诺维奇步履矫健,笑声宏亮,走

 

起路来踢马刺碰得郎直响;他常捻着小胡子,还自称为老骑士,可大家都清楚,真正的老年人是决不以老头子自称的。平日里他老穿一件双排扣上衣,纽扣直扣到顶,领带结得老高,

 

衣领浆得挺挺的,下穿带花点的军式灰裤子;帽子直扣到额头,却让后脑勺整个暴露在外。他是个很善良的人,可是有着怪得出奇的见解和习惯。比如说吧,对于贵族中一些既没钱也

 

没有权势的人,他决不肯平等相待。跟他们说话时,总是把脸紧贴在浆硬的白衣领上,斜眼瞪着他们,或者猛然用明亮而呆板的目光扫他们一眼,不言不语.动一动头发下面的整个头

 

皮。连话语的发音也变了,比如,他不说:“多谢啦,帕韦尔?瓦西利伊奇,”或者“请到这儿来,米海洛。伊万内奇,”而是说成:“谢,帕尔?阿西利奇,”或者“请这来,米哈尔-

 

瓦丙奇”。对待社会地位卑微的人,他那副态度就更怪了:对他们不瞧一眼,在说明自己的意愿或吩咐之前,便带着忧心和思索的神情,接二连三地反复问:“你叫什么呀?……你叫什

 

么呀?”他把“什么”这个词说得特别重,而其它几个词说得溜快,这样一来,他那话音就变得像公鹌鹑的叫唤声了。他整天里忙这忙那,而且吝啬得可怕,但又不是一个好当家:竟起

 

用一个退伍的骑兵司务长,一个愚不可及的小俄罗斯人当管家。不过,在管理家业方面,我们这里还没有什么人能比得上彼得堡的一位达官贵人,他从自己的管家的报告里得知,他庄

 

园里的烤禾房时常失火,粮食损失严重,于是他便下了一道极严厉的禁令:从今以后,在火没有彻底熄灭之前,不准把禾捆搬进烤禾房。 

 

  那位官老爷还想要让自己的所有田地都种植罂粟,显然,这是出于极简单的算计:说是罂粟比黑麦贵,所以种罂粟上算。他还给自己的农奴婆娘们下了令,命她们戴的头饰要根据

 

彼得堡寄来的样式。果然,他庄园里的婆娘们至今还戴这种头饰……不过已是戴在帽子上边了……现在我再回头说说维亚切斯拉夫?伊拉里奥诺维奇吧。维亚切斯拉夫?伊拉里奥诺维奇

 

是个顶顶出格的好色鬼,他在自己县城的林荫道上一瞧见秀色可餐的女人,便连忙前去跟踪,此时他的步态马上变得一瘸一拐,那光景真是妙极了。他很喜欢玩牌,不过只同一些身份

 

低下的人玩:他们尊称他为“大人”,他可以随意呵斥他们。当他同省长或其他什么当官的玩牌时,他的态度便起翻天覆地的变化:他会面带笑容,连连点头,察看他们的眼色——显

 

出一副甜蜜蜜的样子……即便输了钱,也不埋怨。维亚切斯拉夫?伊拉里奥诺维奇不大读书,一读书,胡子眉毛便会不住地颤动,脸上好像自下而上地滚着波浪。当他偶尔浏览(自然是

 

当着客人的面)《J。umal des Dats》各栏目时,他脸上的这种波浪式动作便特别显眼。他在选举中常扮演相当重要的角色,可是由于舍不得花钱,他不愿接受贵族长这一荣誉称号。“

 

诸位,”他常常对那些捧他的贵族们说,而且是以充满爱护下属和自有主张的口气说,“多谢诸位的美意;可我意已决,我愿安闲自在,享享清福。”说过之后,把头向左右转了几下

 

,随后庄重地把下巴和脸颊紧贴在领带上。他年轻时候曾当过某位要人的副官,他对那位要人只称名字和父名,甚为尊敬。有人说,他似乎不光是担任副官职位,比如说,他似乎曾穿

 

着全套制服,甚至扣好领扣,在澡堂里拿浴帚帮上司洗澡——不过,并非每种传闻都是可信的呀。可是,连赫瓦伦斯基将军本人也不喜欢去谈自己的军人生涯,这的确奇怪得很;他似

 

乎也没有打过仗。赫瓦伦斯基将军住在一座不很大的房子里,单身一人;他平生还没有体验过琴瑟相谐之乐,因此至今仍是个未婚男子,甚至可以说是个顶有出息的择婿对象。不过,

 

他有一位女管家,三十五六岁,黑黑的眼睛,黑黑的眉毛,体态丰盈,皮肤鲜嫩,长有点髭须,平El里穿着浆得挺挺的衣服,逢礼拜天便戴上薄纱套袖。在地主们招待省长或其他权贵

 

们的盛大酒宴上,维亚切斯拉夫?伊拉里奥诺维奇往往表现非凡,在这样场合他真可谓如鱼得水。在这种宴会上,他若不是坐在省长的右侧,那也是坐得离省长不远;在宴会开始的时候

 

,他显得较为自尊自重,身体后仰一点,但不转头,侧目向下打量着客人们圆滚滚的后脑勺和坚挺的衣领;可到了宴会快散的时候,他便乐开了.开始朝四方投出微笑(朝省长方面从宴

 

会一开始他就微笑了),有时甚歪提议为女士们,用他的话说,为“我们星球的装饰,,干杯。赫瓦伦斯基将军在各种隆重的和公众的庆典仪式、会考场所、宗教仪式、集会和展览会上

 

也显得相当出色,受祝福时也很得体。这位将军手下的仆人们在岔道、渡口以及类似的地方都不喧闹、不叫嚷;相反,在请行人让开或请车辆让行的时候,都用悦耳的带喉声的男中音

 

说:“劳驾,劳驾,请让赫瓦伦斯基将军过去”,或者说:“赫瓦伦斯基将军的马车……”赫瓦伦斯基的马车样式确实陈旧得很;仆人们穿的号衣也相当破旧(不必说,都是些带红镶边

 

的灰色号衣):几匹马也都垂垂老矣,辛苦一辈子了;而这位将军一向不求奢华。 

 

  甚至认为追求奢华有辱他的名声。他说话没有什么特殊口才,也许是没有机会表现自己的口才,因为他不仅讨厌争论,而且根本容不得辩论,总是避免作各种冗长的谈话,特别是

 

同年轻人的谈话。这样做确实有其道理,要不然怎么对付得了当今的这些人呢:他们会对他不听从,会对他失敬。在地位高的人面前,赫瓦伦斯基大都是缄口不语,可是对那些地位低

 

,显然被他瞧不起而仅有点交往的人,他说话便显得既短促又尖刻,老是使用如下的词语:“可是,您说的,尽是废话,”或者:“阁下,我终于,不得不,警告您,”或者:“可是

 

,您终究应该明白,您是在跟谁打交道,”等等。邮政局长、常任陪审员、驿站长们对他怕得要命。他府上从来不招待任何人.正如传闻所说的,他是个吝啬鬼。即便有这种种缺点,

 

他仍算是个出色的地主。邻里们都说他是一个“老军人、无私的人、规矩人、vieux grognad”。在谈起赫瓦伦斯基将军的优秀而实在的品质时,只有一位省检查官在一边冷笑——嫉妒

 

使人什么做不出来呢!…… 

 

 

  现在还是让我们来谈谈另一位地主吧。 

 

  马尔达里?阿波洛内奇?斯捷古诺夫跟赫瓦伦斯基一无相似之处:他大概不曾在什么地方供过职,也从来没有被看做是个美男子。马尔达里‘阿波洛内奇是个矮矮胖胖的小老头,谢

 

顶、双重下巴,有一双柔软的手,大腹便便。他很好客,性格诙谐;可以说.日子过得挺滋润;不管寒去暑来,老穿着一件条纹棉长衣。仅有一点他是跟赫瓦伦斯基将军一样的:他也

 

是光棍一条。他有五百个农奴。马尔达里‘阿波洛内奇经营自己的田庄很重门面;为了不落伍于时代,他早在十来年前便从莫斯科的布捷诺普公司购来一架脱粒机,把它锁在库房里,

 

心里也就感到踏实了。只有在晴朗的夏日里,他才吩咐套好那赛跑马车到田野里去看看庄稼,采集些矢车菊。马尔达里。阿波洛内奇完全是按老方式过日子的。他的住宅也是老式的建

 

筑:在前室里照日散发着克瓦斯、脂油蜡烛和皮革的气味;这里右边有一个餐具柜,里面搁着烟斗和毛巾;餐室里有家族成员的肖像、苍蝇、一大盆天竺葵和一架寒酸的钢琴;客厅里

 

有三张长沙发、三张桌子、两面镜子和一个声音沙哑的自鸣钟,钟E的珐琅已变黑了,钟面上有镂花的青铜指针;书房里有一张堆着纸张的书桌;有一个浅蓝色屏风,上面贴着从上一世

 

纪各种图书中裁下的图画;有几个书柜,里面堆着发霉发臭的书籍,还有蜘蛛和黑黑的尘埃;有一把臃肿的安乐椅;还有一扇意大利式窗子和一扇朝花园的钉死了的门……总之,应有

 

尽有。马尔达里.阿波洛内奇家奴仆成群,一律穿着老式服装:高领的蓝色长外套、深暗色的裤子和浅黄色的短坎肩。他们称客人为“老爷”。他家的产业是由一个庄稼人出身的总管

 

替他经营,他的大胡子有整个皮袄那样长;家务事是由一个裹着深棕色头巾的老太婆料理,她一脸皱纹,为人吝啬。马尔达里’阿波洛内奇家的马厩里养着三十匹大大小小的马:他外

 

出时常乘坐一辆重达一百五十普特的自制的四轮马车。他待客非常热情,饭菜十分丰盛,也就是说,凭着俄式的厚酒肥肉薰人昏醉笋特点,使客人直到晚上除了玩牌外什么也干不了。

 

他自己从来都是无所事事,连一本《释梦》书也没有读下去。像这样的地主在我们俄国还大有人在。有人问:我怎么要谈起他,为了什么?……那么,我就来讲一讲自己对马尔达里?阿

 

波洛内奇的一次访问,权做回答吧。 

 

  我是在夏天的一个晚上来到他家的,当时大约七枣钟左右。他刚做过晚祷,客厅门口一张椅子的边上坐着一位神甫,年纪轻轻的,样子十分腼腆,可能是新出宗教学校校门不久的

 

。马尔达里‘阿波洛内奇照例非常亲切地接待我:他对每个来客都是真诚欢迎的,他一般说来是个顶和善的人。神甫站起身,拿起帽子。 

 

  “等一下,等一下,神甫,”马尔达里?阿波洛内奇一边还握着我的手,一边就朝他说,“别走……我已让人给你拿酒了。” 

 

  “谢谢,我不会喝酒。”神甫局促地嘟哝说,脸红到了耳根。 

 

  “瞎说什么呀!你们这样的人哪能不会喝酒呢!”马尔达里。阿波洛内奇回答说,“尤什卡!尤什卡!给神甫拿酒来!” 

 

  尤什卡是个又高又瘦、年约八十的老头,他端着一个沾满肉色斑点的托盘进来,盘上放着一杯伏特加酒。 

 

  神甫推三阻四地婉谢。 

 

  “喝吧,神甫,别扭扭捏捏啦,这不大好,”地主带点责备口气说。 

 

  可怜的年轻人只好从命。 

 

  “好,神甫,现在你可以走了。”神甫鞠躬告辞。 

 

  “好的,好的,走吧……一个多好的人哪,”马尔达里。阿波洛内奇目送着他说,“我对他挺满意的;只是有一点:还很嫩。老是守着教规,连酒都不沾。您怎么样啊,我的老弟?

 

……您怎么样,好吗?我们到凉台上去吧——瞧,多美的夜晚。” 

 

  我们去到凉台上,坐下来海聊起来。马尔达里?阿波洛内奇朝下边瞧了瞧,顿时陷于极度的不安。 

 

  “这是谁家的鸡?这是谁家的鸡?”他大喊起来,“是谁家的鸡在花园里乱窜?……尤什卡!尤什卡!快点跑去看看,是谁家的鸡跑到花园里乱窜?……这是哪一家的鸡呀?我禁止过多少

 

遍啦,说过多少回啦!” 

 

  尤什卡跑去了。 

 

  “简直乱了套!”马尔达里?阿波洛内奇说,“太不像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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