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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布隆迪—卢旺达—布隆迪1993至1994年 (3)

  从逃离木达胡开始,雨就一直断断续续地下着,这片乡村已经成了一片泥潭。德奥早把袜子扔掉了,而他那双在布琼布拉买的没有牌子的运动鞋,虽然早就已经从白色变成灰黑色,鞋带也断了,但一直撑到现在还没散架,但德奥得不时停下来甩甩鞋里的泥。当白天走路不安全时,德奥偶尔会小睡片刻。他得先挑一处能够藏身的地方——不是找什么安全的地方,哪儿都不安全,而是找一处有遮蔽、看起来舒服的地方。然后德奥就或坐或躺地睡一小会儿,可是从来都睡不长。

  在路上,德奥只有在累的不得不歇息或是找点吃喝时才会停下来。赶夜路时,他无数次被小树或是荆棘丛钩住,身上满是刮伤,每个地方都可能被感染。德奥能感觉到细菌正在侵袭背上的伤口,他又患上了疟疾,对那些起初让他恶心想吐的食物也变得麻木。逃亡之初,德奥不想喝脏水,也不愿吃还沾着土的甘薯,可是他强迫自己吞下,告诉自己要能屈能伸。现在,他已经不需要做自己的思想工作了,他已经什么味道都尝不出。

  德奥一直是在往北走,沿着基比拉森林的边缘出出进进好几次。有天下午,德奥发现自己不知不觉中已经出了森林,正在一片香蕉林边上。那时下了很大的雨,德奥冷得止不住地颤抖。他抱着胳膊,跌跌撞撞地走着,随后便看到一群群的苍蝇,闻到腐臭的气味。再一眼,便看到了尸体。

  香蕉树下的草丛中横满了尸体。但只过了一小会儿,德奥就已经闻不出臭气。如今的他已不像四五天前那样,看见尸体就要逃走。现在除了疲惫,他已经没有任何一种别的感觉。德奥靠着一棵香蕉树缓缓坐下,转头间却看到一个婴儿。

  就在不远处,有个女人倒在另一棵香蕉树边,脸上还有血迹。女人应该已经死了,可婴儿还活着。他躺在女人的腿上,小手抓着妈妈赤裸的乳房。现在,他正直直地盯着德奥。德奥也看着他,看了好一会儿,那孩子一声不吭。

  “他一定是在想这里是哪儿。”德奥心想,“他也一定和我一样,怕极了。”

  可德奥帮不了那婴儿,他甚至连自己也帮不了。他站起来,摇摇晃晃地穿过香蕉林,又钻进了树丛的更深处。德奥背靠着几棵小树坐下来,头上的树叶为他遮了点雨。

  现在什么都不重要了。那些飞虫和尸体都不重要了。但只要别让他再看见那个婴儿就好。

  德奥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可能是一晚,也可能是整整一天两夜。醒来时,灰暗的天空还在蒙蒙地下着雨。德奥没动,也许他这是在做梦。他听到有人说话,接着走来了一伙人,拖着沉重的步子在香蕉林里走着。他们差不多有三十人,都是女人和孩子,手里拿着拐棍,头上顶着篮子或是包裹。

  有一个女人离开了队伍。显然,她看见了德奥,她拄着拐棍朝德奥走过来,德奥想跑,可他连坐都坐不起来。他好想消失,甚至试图用意念把自己隐藏进香蕉树的树干中。

  那女人看起来有四十五到五十岁,比德奥的妈妈稍老一些,不过这也说不准。她皮肤粗糙,像是经常在田里干活,牙齿掉得零落,身体却结实有力。她背上背了一个婴儿,头顶还顶着篮子。这番场景本来并没什么好害怕的,可是现在,所有的人都是危险的。对德奥来说,比起眼前这个女人所给他带来的恐惧,看见狗啃食腐尸也不算什么了。

  “你还活着吗?”她用基隆迪语问。

  “还活着,”德奥说,“请你不要杀我。”

  “不,不,不会的,”她说,“我只是想帮助你,我并没有想要杀你。”

  德奥哭了出来,温暖的泪水混着冰冷的雨水顺着脸颊流下:“求求你,如果你一定要杀了我,只求你不要折磨我,求你不要折磨我……”

  她看起来很悲伤,说她知道德奥在想什么。德奥觉得她是个胡图人,的确,她确实是胡图人。接着,她声音变了,虽然不严厉,但很坚决:“但我是个女人,我也是个母亲。”而这,她说,这才是她的ubwoko——她的种族。

  一个女人,一位母亲。也许她真的不打算杀他。

  她说她真心想帮德奥,想帮他离开这里。但德奥已经陷入极度的绝望,以及完全的麻木。他现在不可能让自己摆脱这番遭遇,他也不奢望自己能逃离这里,只希望不要死得太痛苦。他现在甚至不想离开这棵香蕉树,他对自己选的地方很满意。这儿很平静,尽管周围都是死尸。

  “我太累了,”德奥静静地对那女人说,“我就待在这儿好了。”

  “不,不行,”她说,“边境线就在前边。”

  接着,她厉声命令道:“站起来!”

  德奥谁也无法相信,他无法完全信任眼前这个女人。但她是如此坚持,甚至弯下身子用力拉起德奥的胳膊:“起来,起来!快起来!”德奥顺从了。

  他们走了曲曲折折好一段路,穿过高高的桉树林,经过香蕉林,路过农田。路变窄时,德奥就在后面亦步亦趋地跟着她;路宽敞时,他们就并肩同行。她一边走一边和德奥聊天,告诉德奥她知道他受了很多苦,她的很多图西族朋友都被杀了,同时也有很多胡图族人被军队杀害,有人甚至是被胡图民兵杀了,只因为他们不愿杀图西人,或因为胡图民兵想抢他们的田地。她说自己的一个儿子就是民兵杀的,还说她嫁给了一个图西人,但是丈夫很多年前就被杀了,而她被村中的极端胡图人骂做是叛徒。后来,她又嫁给了一个胡图人。她没说她丈夫现在在哪儿,德奥也没问。她和村里大部分的妇女孩子都跑出来了,为的是躲开胡图民兵和图西军队。

  德奥知道现在他们肯定是离卢旺达边境不远了,陆续有其他逃难的人也和他们走在一条路上,而这个胡图女人开始变得紧张。她告诉德奥,绝不能说自己是个图西人,不能像在香蕉林里那样表现出恐惧的样子,他得说自己是她的儿子。

  德奥也没想要掉头跑走,他所有的经历都告诉他,必须离开布隆迪,而这儿正是离开布隆迪最近的路。德奥感到自己的胃在抽搐,他甚至无法思考,相比较而言,还是这么一片空白地继续走下去更轻松。他们蹚过边界河时,那女人把德奥拉向自己,一只胳膊紧紧地搂住他肩膀。现在,想回去也来不及了。前面就是几群拿着武器的民兵,他们有的人穿着蓝色制服,有的穿着灰色制服,还有的穿着便装。民兵盘问每一个过路的人,德奥听出来他们的卢旺达口音。

  “你,过去。你,过去。你,叫什么名字?”德奥也能看到他们的装备——手提收音机、警棍、手枪和步枪。他突然觉得一阵恶心疯狂地涌上来。他之前也经历过恐惧,可这次是极端的恐惧,他感觉自己的手在不停地抖,无法控制。好几个凶巴巴的人围着德奥,打量他的脸。

  “你看着像个图西臭蟑螂。”一个人说。

  “你来这儿干什么?”另一个人问道。

  那个胡图女人更用力地抱紧了德奥,德奥不由自主地抬起了手,捂着自己太阳穴。他看到很多人都是被从太阳穴劈开。

  “睁开眼!”一个人嘲笑着把脸贴近德奥,“你看起来很害怕啊!”

  很明显,这些人在河边是要找出混杂在胡图难民中的图西人。可是布隆迪的身份证早就不再显示民族,他们只能靠外貌特征分辨。一个盘查的民兵举起他上了刺刀的步枪,刀尖指着德奥的鼻尖。那人用刀尖把德奥的鼻子挑来挑去,但没割破,说德奥鼻子太瘦了,不像胡图人。接着,他又用刺刀挑着德奥的脑门——德奥只有二十一岁,但他额头发际线是V型,不是直直的一条。

  “看看这儿!”拿刺刀那人说。

  那胡图女人依然搂着德奥,她把德奥从刺刀前拉到自己身后,半掩着他说:“别折腾我儿子,他已经病得很厉害了!”

  “什么?病了?”一个民兵说。

  “看上去病得不轻,没用的家伙!”另一个人说。

  “反正你都得死。”又一个人盯着德奥的脸说。

  “不,不,他是我儿子!”那胡图女人说。

  有很多人都在过河,那些问话的人也不能和他们纠缠太久。一个人拉着德奥的左手腕,在上面绑了一条黑布:“到那边那群人里去,我们待会儿再查你。”

  “不!我告诉你,他是我儿子!”胡图女人一字一顿地说。

  “你要是那么想和他一起的话,就都过去。”一个民兵冷漠地回答。

  在那些问话的人另一侧有一块宽敞的场地,很多人在那儿乱转,唧唧喳喳地说话,还有人大喊大叫。人们匆匆地走来走去,那些被怀疑是图西人的人聚成一团待在场地的一角,那女人带着德奥朝那边走了一小段。她穿着传统的布隆迪服饰,套了好几层——里面是衬衣和裙子,然后裹着一层色彩鲜艳的布,最外面是又一层彩布,可以用来绕在脖子上,并方便背孩子。她解开最外层的裙子,装作整理服装的样子重新系上,并故意把裙子的一角搭在德奥胳膊上和手上,同时飞快地解下了德奥缠在手腕上的黑布。然后她又用胳膊搂着德奥,和他走了一小段。

  又一群民兵走过来,他们把那女人和德奥拦下来,德奥以为他们看见她解开了布条。

  “你们是干什么呢?该走那条路。”他们指着大部分难民走的那边,很多人在那边绕来绕去。

  “哦,我想找地方坐坐。”那女人说,“我儿子不舒服。”

  “你们是胡图人?”

  “当然是。”

  “到那边去。”他们指着大部分人走的那一侧,然后走开了。

  那女人又揽着德奥走了一段,然后悄悄对他说:“Genda!”

  快跑。

  德奥听了她的话,飞快地跑到人群中,那片人的森林是他唯一可以躲藏的地方。这是德奥最后一次见那女人。

  德奥在卢旺达是一秒一秒挨下来的,每一秒他都在担心下一刻会发生什么。德奥觉得自己已经没有未来,六个月的时间像是怎么也过不完的一分钟,而每一秒都像是一段空虚的永恒。

  布隆迪的难民基本上被集中在一起待在田野里或是森林中,虽然偶尔有人会搭一个再简陋不过的斜顶小棚,但没有哪块营地里提供任何帐篷或是其他遮挡。后来有报道称,当时有近三十万布隆迪人待在边境附近的临时营地里。其中绝大多数是胡图人,他们因为害怕图西军队的报复而逃了出来。在营地,有人定期发放食物和衣服。运送救济品的卡车在车门和车篷的位置上印着UNHCR的标志,这是“联合国难民署”的缩写。德奥听见有些分发的食物的卢旺达小伙子说:“哦,是的,我们是来帮忙的,我们是志愿者。”这时他心想:“在非洲究竟有多少人在做志愿者?”德奥觉得他们一定是那些恶狠狠地盯着一切检查不止的胡图民兵的同伙。

  德奥听见他们有人自称是“联攻派民兵”,就是“在一起工作的人”的意思,有人会把手提式收音机贴在耳朵上,边走边听。有时德奥还看见他们在训练。他们穿着粗糙的平民服装,有很多人没有穿鞋,看得出他们不是警察,也不属于正规军队。这些人大多数都还很年轻,有时看起来就像一群农民拿着假想的武器在那儿跑来跑去,还试着装出是在玩游戏的样子。可是对德奥来说,这些所谓的游戏看起来更像是在练习刺、砍、劈。不时会有穿着蓝色或灰色制服的人坐车过来,检查他们的练习。

  “不,不是这么做的。”那些穿着制服的人这么说着,取笑那些训练的人。

  德奥有时能看见远处有大规模的演练——一大群人扛着做成步枪样子的木枪,在一块田野上跑得七零八落。他有时还听见那些人唱歌,或是那些人让别人唱歌给他们听。最常听到的是这首:“上帝是公平的,上帝从未不公,我们很快就会把他们消灭干净。加油啊,加油!我们会把他们消灭干净,我们很快就会把他们消灭干净。他们马上就会消失!他们马上就会消失!不要懈怠,成功就在眼前!”

  德奥没有办法去确认他身边的难民中究竟还有没有图西人,但他知道这里的大部人都是胡图人,而且也最好这么认为。联攻派民兵会和一些难民一起围坐在篝火或大树旁聊天,看起来像是在招募新人。这种时候,德奥就会坐在最外面,一言不发。他听那些民兵常对难民讲卢旺达爱国阵线,也就是从乌干达来的图西蟑螂军队正在向这边行进,一路屠杀胡图人。他们说那些该死的图西蟑螂就在这里,在难民当中,这里也有间谍。所以难民要时刻注意,想方设法把间谍揪出来。德奥很怀疑这话的真假。他最后一次听到卢旺达爱国阵线的消息时,他们是在最北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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