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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布隆迪—卢旺达—布隆迪1993至1994年 (4)

  而且,消息称爱国阵线和卢旺达政府已经达成了和平协议。所以德奥觉得那些民兵这么说是为了吓唬那些布隆迪来的胡图难民。从他们谈话中能看得出来,难民当中很多人对种族充满了仇恨,变得激进好战。德奥被那些关于卢旺达爱国阵线的话吓得不轻,因为说爱国阵线就等于是在说图西人。常会有几个难民围坐在一起,咒骂“图西蟑螂”,这时卢旺达民兵就会说:“总有一天事情会变好,他们总有一天会完蛋,那时一切都会好起来。”在这种谈话中,德奥总会看见有几个年纪稍长的难民低着头坐在一边不言不语,或是有点小动作,比如稍微换了换姿势,或是抿起了嘴。德奥觉得这表明他们心里不认同这种说法,但德奥从不敢放任自己表露出任何蛛丝马迹。

  德奥常常问自己:“我为什么要到卢旺达来?”但这时候德奥已经没有力气回忆深远而痛苦的过去,更不愿意去想什么未来。联合国的救济卡车到时,难民们就会排成队,有时人们会为了先后顺序大打出手,而卢旺达的民兵会过来管理,他们走到长得相对结实的年轻男人旁边,把他从队里拉出来说:“你不应该在这儿排队,你得去干活。”之前有一次,德奥看见一群民兵围着队伍里的一个男人,并把他带到了稍远的一片树林。过了不久,德奥听到一声尖叫,然后就再没有了声音。有时德奥看见民兵会把一个年轻妇女从队伍里拉出来,带到树林中。这时德奥就会把头转到一边去,装着什么都没看到。不久,德奥看见那个年轻女人低着头捂着脸从树林里出来,有三四个男人慢慢悠悠地跟在后面,边走边笑。

  德奥从不在白天吃东西,因为他害怕会在排队的时候和别人因为食物而吵起来,招来民兵盘问,而且在分食物的过程中也很可能会面对面碰上某个在布隆迪认识他的胡图人。所以德奥只在晚上分食物时才会去领。如果附近有很多民兵,德奥就饿着肚子,不去领东西吃。因此,德奥经常会胃痛或腹泻,但他也习惯了。他的脚也因为真菌感染瘙痒难忍,背上的伤口也长出了脓包,火辣辣地疼着。如果他能给自己治疗的话,他会把脓包清理干净,然后使用抗生素。不过就算没有护理,他知道自己身体的免疫系统也会慢慢将伤口治好。德奥有时会找个地方躲起来小睡,比如一片灌木丛里,或是树林中的一排蕨树边。但大部分时间他还是得和其他难民一起睡在地上,毕竟被看到自己单独一个人的话可能会有危险。现在,和一堆人待在一起更安全一点。如果实在需要开口说话,那最安全的话题就只有天气:“是啊,天真冷。”或者“又下雨了。”德奥有时会不由自主地猜测身边的某个人是图西人还是胡图人,但这个念头是危险的,而且每次想到这个问题,德奥的心就会揪得紧紧的。

  “别想这个了。”德奥只能这样对自己说。

  德奥前后四次更换了临时露天营地,有两次是由难民发起的抗议造成的,他们觉得现在的营地太过拥挤。还有一次是民兵建议的,他们让一些难民换个地方。对德奥来说,更换地点总是好的。如果在一个营地连续待上一个月,他就会开始担心自己在这个地方待得太久,别人都能认出他来。德奥常常突然觉得人群中有他认识的人,或者做梦梦见有人认出了他。有好几次,德奥觉得有的难民在暗中观察他。好在德奥时常生病,所以别人都尽量避免与他接近。

  一次,有个民兵冲他喊:“你,过来把地上这堆屎弄干净!”

  “哦,好。”德奥回应道,“我这就过来,我先找个工具。”

  但他不能冒险一个人在联攻派民兵面前露风头,所以他转身混到人群中。

  所以当有难民决定要换地方时,德奥就默默加入他们。他甚至不敢问别人:“我们这到底是在哪儿?”或者“我们要去哪儿?”不过,从他晚上偷听到的谈话推断,他们现在还在布隆迪边境附近,离布塔雷不远,就是卢旺达国立大学所在的地方。德奥有时想自己逃到布塔雷去,他觉得到那儿就安全了,也许他可以躲在医学院里,或着至少能有个地方让他避避雨,有个信得过的人能和他说说话。不过怎么才能避开士兵、警察和民兵,怎么才能不被路过的农民看到而去报告呢?他知道,自己一个人没有办法去布塔雷。

  换到第三个营地时,德奥注意到了一个年轻小伙子,他是救援人员。每次生病的人排成一队,他就负责分发药品,向每位难民耐心说明药物的服用方法,德奥觉得他不像是个民兵。布隆迪和卢旺达两个国家所使用的语言在构成上基本一致,但由于口音差别相当大,所以被称做是两种语言。这个小伙子说的是卢旺达基隆迪语,但是口音很奇怪,这种口音德奥从没听过,所以德奥断定这个小伙子既不是布隆迪人,也不是卢旺达人。在他的小货车上,用法语写着“无国界医生组织”,德奥在医学院时曾经听说过这个组织。

  德奥想要阿司匹林,但又不敢排队拿药。他从一侧慢慢走近那个小伙子,小伙子正给另一边排队的人说:“你先把药片放在嘴里,然后再喝口水。”

  德奥低声用法语说:“我知道该怎么办。”

  那人回过头来,用法语问:“你怎么知道?”

  “我是个医学院学生。”德奥说,恐惧感潮水般涌来,他能感觉到排队的人在盯着他看,可能因为他在说法语。可是在这种情况下他只能说法语,因为那些以前从没吃过药的人应该听不懂法语,不过,这样德奥也变得扎眼、另类。

  “我怕我在这儿不安全。”德奥焦急地说,“你能帮我离开这儿吗?”

  “待在我身边。”小伙子说。

  他完成了在这个营地的工作后,就开着小货车把德奥带走了。德奥问他能不能把自己送到布琼布拉或是布塔雷。小伙子说他也希望自己能有办法,他有时候的确要去布琼布拉取药。布隆迪现在虽然乱成一片,但屠杀已经慢慢消失,问题出在卢旺达。卢旺达的每条路上都设有检查点,每次都要出示身份证,无论是对他来说还是对德奥来说,就这样硬闯太危险了。因此他并没有带着德奥往布隆迪方向走,而是继续向北,把德奥送到了另一个临时户外难民营,附近就有一条公路。他告诉德奥先待在这儿,他会回去想想办法。

  过了一段时间——也许是几天,也许是几周——德奥正和其他难民一起席地而睡,天黑黢黢的,不时还飘着细雨。突然,夜晚的宁静被一阵猛烈的暴风雨打破——人的暴风雨。远处地平线上出现火光,卡车开着刺目的车灯从旁边呼啸而过。德奥听到人们的喊叫声,不是从营地里传来的,而是从附近别的驻地传来的,他还听见营地外面有人在齐声合唱:“现在就要开始了,在夜晚结束前开始,那些蟑螂再也不会醒来!”不知在什么地方,有个高音喇叭喊着:“上帝是公平的,上帝从未不公,我们很快就会把他们消灭干净。加油啊,加油!我们会把他们消灭干净,我们很快就会把他们消灭干净。他们马上就会消失!他们马上就会消失!不要懈怠,成功就在眼前!”歌声听起来意气风发,就好像德奥小时候过圣诞节时在桑噶扎小学唱《哈利路亚大合唱》似的。

  五个月来,德奥一直因为寄生虫和极度的恐惧而胃痛。卢旺达目前的形势德奥能够看得分明,这里正在发生暴乱,而暴乱的目标直指图西人。从德奥越过边界到卢旺达的那天起,这里的一切就很明显了,这种感觉在他看到那些民兵训练、听到他们唱的那些歌时更加清晰可辨。过了几天,德奥听说那晚卢旺达总统的飞机在基加利被击落,战火瞬间爆发。他们说,当时布隆迪总统也在飞机上。

  德奥觉得,那些民兵一直在为之训练准备的事情,就要发生了。

  难民营被一个个解散,德奥就藏在剩下的人里,当时他也不知道还能这样藏多久,事实上,他又这样藏了好几周。战乱伊始,还有一些狂躁极端的胡图难民在附近转来转去,他们不时团团围住一个人说:“你长了一张图西蟑螂的脸。”有几个人被他们拖走,毫无疑问,他们被杀掉了。不过很快,难民里好斗的人都走了。德奥后来推测,很多年轻人都是自愿或被迫离开,加入了联攻派民兵的队伍。德奥所在的难民营留下的大多是女人、孩子,还有一些老弱病残。德奥从口音判断出他们大都是布隆迪人,还有一些或许是刚果人,他们好不容易逃离家乡到了布隆迪,又从布隆迪逃到卢旺达,结果现在又要逃跑。难民营中留下的人都让他觉得更安全些,不是因为他信任他们,而是他们没有那么极端好斗。德奥觉得,周围的很多胡图人都不想参加这场杀戮,也许还有其他布隆迪的图西人和他一样藏在这里。

  这个营地的人越来越少,晚上的时候,会有几小群人在篝火旁围坐着,小声聊天,好像他们是相互熟识的朋友一样。德奥有时也会和他们坐在一起,没有人会害怕他,可能是因为他一直都那么安静,长得又瘦弱,还经常生病。德奥听他们讲一些事情,一些只有向往和平的人才会讲的事。他们声音放得很轻,因为这些事如果让民兵听到会惹来麻烦。德奥听到其中一个人的讲述,说有个卢旺达民兵一只手把一个婴儿扔到篝火里,另一只手还拿着根玉米啃着。除此之外,这个人还讲了其他很多民兵所使用的那些折磨人的手段。一个女人讲她丈夫仅仅是因为和一个卢旺达爱国阵线的领导人同姓,就被民兵杀死了,而实际上她的丈夫是个胡图人。营地里有一台半导体收音机,一天,德奥从收音机里听到卢旺达的一位领导人宣布所有逃离家园的人都要到一个叫穆莱姆比的小镇去,在那儿,他们的安全和生活会得到保障。

  一两天后,来了一队丰田卡车,站在车斗里的人吹着尖锐的哨子,用扩音器大声喊着,让所有逃难出来的人到穆莱姆比的学校去。如果他们想吃饱,如果他们想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那就到穆莱姆比去。德奥身边很多人好像都相信了这话,但德奥不信,他怀疑这个消息是专门针对图西人放出的,这是个陷阱。可是他们这群人都开始往北走,德奥也只好跟着一起去,人群是他唯一的藏身之处。又来了一些卡车,说可以载着难民去穆莱姆比,德奥并没有上车,而是与其他两百多名难民一起走了几天。德奥后来回想,其中大多数人应该是布隆迪来的胡图人,他们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被赶到穆莱姆比去。很快,他们那群人就慢慢偏离了公路,开始在乡间行进,也没有民兵再来过。

  这片地方满是山林和狭窄的河谷。一天初晓,德奥看到在山顶高地上有所很大的学校,学校由好几排平房组成,每一排都有德奥小学的整个校舍那么大,德奥猜想那就是穆莱姆比了。他远远看见在房子周围有成群的人影晃动。

  再后来德奥记得的,或者说他唯一注意到的就是原本密集的难民团消失了,他只记得自己站在山坡上,周围的人都在疯狂地跑着,像是被东边小镇上突然传来的尖叫声驱赶。德奥听见周围人们喊:“只要能到那学校我们就安全了!”他呆呆地和那些惊慌失措的人们一起向前跑,直到他跑进一片小树林,走到了一个岔路口。在这里,尖叫声从各个方向传来,男人、女人和孩子眼里都是恐惧,脸也痉挛变形,他们都从山上往山谷跑,然后又爬上另一座山跑到学校。从口音判断,这些人大部分是卢旺达人,既然他们都在逃命,那他们应该都是图西人。

  德奥已经筋疲力尽,他累得再也走不动了,也吓得四肢发软。于是他在岔路口坐下,然后站起来,沿着小路往山下走了几步,又坐下了。有些人停下来跟他说:“快起来,你能行的!”德奥只是摇摇头,甚至也没抬头看那人一眼。

  德奥隐约觉得有人从他身边跑了过去,他听到孩子的哭声,还有男人怒骂自己的老婆孩子跑得不够快。但德奥脑子里都是别的念头,他听到自己一直默默对自己说:“这太危险了。”几个月来,他满脑子想的都是在基宾巴看到的那些尸体,以及山顶上一片火光的学校,特别是在晚上,这些画面占据着脑海,是挥之不去恶灵。自从到了卢旺达,德奥一直躲在人群里,但现在人群也是危险的。而那个聚集了那么多危险人群的山头,德奥不能去。

  于是德奥找了离小道远一点的地方坐下,待到天黑后才慢慢地往山下走,路过了学校东边的那个小镇。他一直走了好几个小时,在高高的草丛里穿行,下山到了山谷边缘。山谷围着学校所在的山头绕了一圈,像一条壕沟一样把那座山隔绝了起来。山谷里的草很软,但却也有德奥肩膀那么高。夜里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德奥又慢慢走了差不多五百米。然后他爬到了半山腰,看着另一面山顶的学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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