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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布隆迪2006年 (2)

  “我们现在要去卡扬扎!”越野车在坦喀尼喀湖边下了公路时,德奥大喊出声。我们沿着一条凹凸不平的泥路穿过一片棕榈林,这里又暗又神秘,像个迷宫,棕榈树整齐地排列着,长得十分茂盛。车里总共挤了七个人,同德奥一起从美国来的医学院朋友也加入了我们。他们到布隆迪,就是为了帮德奥把诊所的项目干起来。事实上,到了卡扬扎才算得上是这次夏日归乡旅程的开幕式。我一直希望能到卡扬扎看看,作为德奥的第二故乡,他对这里的感情显然要比对布坦扎深得多。而且,我也非常想见见德奥的父母。

  德奥曾告诉过我一些他们最近的经历。他们逃难多年,回到布隆迪后又经历了好几年噩梦般的内战,他们这辈子辛苦劳动得来的一切也差不多全毁了,包括他们曾经引以为傲的牛群。经历了这些,德奥的爸爸整个人都垮了。

  德奥第一次回布隆迪时——就是没有坐汽车而侥幸逃过一劫的那次——他发现爸爸严重酗酒,而且还有自杀倾向。德奥回到美国后,觉得自己必须帮帮父亲。又过了很长时间,德奥终于为他安排了一次心理咨询,就在卢旺达的中心医院。德奥专门从纽约飞到卢旺达首都基加利,想帮上些忙,但是在那里却只见到了妈妈,她告诉德奥说父亲不愿意见他。父亲说,自己没什么能给德奥的,所以他不能见儿子。

  德奥从行李箱里抓出一把衣服,塞进一个塑料袋里递给妈妈:“就说这是你给我买的衣服。”这个办法果然有用,父亲让德奥进了他的病房。一时间,他又恢复了一贯命令的语气,他告诉德奥:“我给你买了些衣服。拿着。”他把袋子递给德奥,“穿穿试试。”

  但是那次回国却很让人失望,德奥甚至没能回布隆迪。他的叔叔说布隆迪太危险了,德奥相信叔叔的话,但他心想:“对我太危险了,难道对我父母来说就不危险了吗?”而且那个心理医生也没帮上什么忙——后来事实证明,医生甚至不如母亲更能帮助父亲。回到美国后,德奥听亲戚说过一件事情。有一天,爸爸又威胁要自杀,妈妈就说如果他要自杀的话,她也会跟他一起死。那时,德奥爸爸好像突然找回了往昔的自己,无论如何,他都不再威胁说要自杀了。

  德奥听说,自从父母从难民营回来在卡扬扎定居后,这么多年来一直都是母亲打理着家中的一切:她为还剩下的几头牛挤奶,下地种豆子,回家做饭,照顾德奥最小的两个弟弟。有一天,几个邻居突然告诉他们有民兵来了,那时也是妈妈带着一家子逃走。他们在卡扬扎附近的树林里待了一阵子,回到家时,发现房子被烧了。德奥的弟弟们都记得那时候妈妈为了照顾好他们费了多大心血,甚至有一次,她给一个住在远处较为安全的小镇中的人家一些钱,让他们收留自己的两个孩子。但即便如此,妈妈还是会走上好几英里的路去给他们送饭,而那些饭却都被收养的家庭私自扣了下来。两个男孩决定要回卡扬扎的家时,妈妈并没有责怪他们,只是自己在一旁偷偷抹眼泪。后来民兵又来了一次,那次妈妈带着两个孩子藏在了一片玉米地,回家时,房子又被烧了。

  对这些年发生在父母身上的事,德奥知道的也就只有这些。他并不知道父母翻过一座座高山逃往赞比亚时究竟吃了多少苦头,不知道父母在异国的难民营中是怎么熬过来的,也不知道他们在卡扬扎是怎么躲过民兵不时的扫荡。他也不想知道这些。德奥第一次回家的时候,得知妈妈在她名字的两个词后又加上了一个词:沉默。德奥没有问妈妈这为什么。几年后,妈妈说要把自己的全部经历告诉德奥和他的一个弟弟。德奥受不了,他最终没有去听。他虽然知道这样做不对,也不好,但还是走开了,过了一会儿,弟弟也出来了,眼里盛满了泪水。

  但是,德奥这样做完全是出于对妈妈深厚的爱和尊敬,绝非不孝。在其他方面,德奥对父母的事情从来都很上心。实际上,正是因为父母都在卡扬扎,德奥才把这里当做自己的故乡。我们的汽车在凹凸不平的土路上行驶,一路颠簸着穿过了棕榈林,这让我觉得卡扬扎这个地方太过偏僻,并不适合德奥。穿过树林,我们来到了一个叫路库莫的镇子,然后又是一段坑坑洼洼的土路。在路库莫附近有温泉,还有一家看起来不错的诊所,但事实上这是家收费诊所,设备寥寥无几,也没有多少人来看病。我们路过诊所时,德奥告诉我这是一个欧洲教会团体筹建起来的,现在是一个布隆迪牧师在负责。

  “这个牧师身材高大,每天手里拿着一本《圣经》,穿着西装,口袋里放五支笔,还挺着个大肚腩。”德奥还说,他曾经设想和牧师一起合作改进这家诊所,但牧师不同意。德奥记得他当时这这样和牧师争论道:“如果明天没几个人来祈祷,那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因为他们都躺在自己家里,或是躺在那些破破烂烂的医院里,病得就剩一口气了!给他们些帮助,让他们起码周末能到你的教堂来做礼拜。”

  而牧师却对德奥说他该做的事情就是让他那些美国朋友给这儿送来设备和药品,然后马上走人。

  “听到这话时,我都想吐,”德奥说,“我问他:‘你是不是喝醉了?’”德奥知道牧师不能喝酒,他是想故意侮辱激怒他,牧师果然生气了。

  但其实德奥很会和人打交道。比如说,这个省的新省长就和德奥成了朋友,并且许诺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会尽力帮助德奥。

  我们在路上遇到好几群孩子,他们主动冲我们招手,高声喊着:“Amahoro!和平!”一个孩子大声叫着:“Amahoro!别撞到我的羊!”德奥笑了起来:“我喜欢附近的这些孩子。他们会主动和人打招呼。”接着又说,“我现在的感觉就是:‘哇!我终于又和同胞在一起了。’”

  德奥又跟我们介绍起卡扬扎的情况。他说,这个镇子上除了他家之外,只有一户图西人。内战爆发的时候,邻居家几个很激进的孩子为暴乱组织引路,把德奥家指给他们看,好在有其他邻居事先提醒了德奥父母。德奥家第三次被烧毁后,这些乡亲团结起来,把一个想抢占德奥父母土地的人赶出了镇子,这也是另一个让德奥对卡扬扎产生好感的原因。而且更让他感动的是,这儿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是胡图族。

  快要出路库莫时,路开始变陡了,路边生长了些许矮小的灌木,但是路面不再那么坑洼了,显然因为很少会有车经过这里。德奥记得他曾经顶着一袋子木薯或是高粱走过这条路——那时他还小,而这里也还只是一条小土路。

  “那时这儿有很多猩猩,以前还有很多猴子,四处跑来跑去,上蹿下跳。”现在这些动物都不见了,不是被杀了,就是被赶走了。不过偶然还会瞥见一直美洲豹的身影,就像树叶中闪过的一道光。德奥说,在山上的卡扬扎,空气比下面靠近湖泊的地带清凉许多,而且夏天也有很好的牧场,那里的土地也比布坦扎肥沃,能种更多种粮食。

  我们爬上最后一个土坡时,路马上变得宽阔起来。眼前是一片宽广的平原,到了这儿,你就会明白为什么比利时人会把布隆迪和卢旺达比作瑞士。山的东面是波光粼粼的坦喀尼喀湖,湖面平静,湖水湛蓝,像脚下有一片蔚蓝的天空。西面是绵延起伏的高山,常有烟雾缭绕山间,但今天却是一片清朗。当然,和瑞士不同的是,这里缺少为保护居民身体健康所需的必要条件:公共卫生、药品、蚊帐等。这里的居民大部分都喝不上干净的水,也完全没有电力供应。

  “这就是约瑟夫·康拉德1说的地方,”德奥说,“‘黑暗的心’,就是这里。”

  山的另一边有一所小学,德奥在健康同盟工作的时候,曾从工资里省下将近一千美元用于重建这所小学——在这片土地上,有那么多地方需要钱。过去十几年中,德奥也攒下了一些钱,好让父母三次重建房子。最后一次重建的房子换成了砖头墙壁,铁皮屋顶,也有了几扇像模像样的窗户:在这个基本上都是茅草房的村子里,德奥家的房子算是很好的了。德奥特意嘱咐家人,要把房子建得比以前小,这样就不会那么招摇。约一年前,德奥和镇里的长辈说他打算在卡扬扎建一家诊所。上次德奥回来的时候,带来了几个健康同盟的医生,结果发现有村里竟有好几百人出来欢迎他们,甚至还请来了一个乐队!

  这次没有乐队,但是在一块周围种着棕榈树的平地上,也有一群人在等着我们,起码也有几百人。后来一个村民告诉德奥,他们在这儿等了好几个小时,他还特意强调原来有一千多人出来了,但后来有的干活去了。而这会儿,我关注的不是人群,而是德奥。德奥从车里跳出去,马上被一群人围了起来,看上去他和这些人很熟悉,而和他拥抱的那一对夫妻应该就是他的父母。

  他们有很多相似的地方——虽然如果刻意观察一家人,总会找到一些相似的地方。德奥爸爸比德奥矮一两英寸,妈妈和爸爸差不多高,但比他们两个瘦一些。看得出,夫妻二人为了迎接儿子归来而特意打扮了一番。德奥的爸爸是人群里唯一一个穿着运动外套、戴着软呢帽的人,帽子的前檐稍稍翘起。德奥妈妈则一身布隆迪传统妇女装束,既不招摇却也不失品位——她里面穿了一条简单的连衣裙,外面罩着件漂亮的小衫,小衫上染着彩色的图案,是一群小鸟栖在树上。他们看起来有六十出头,在布隆迪算得上是高寿了,但两人都还健朗。他们都戴着眼镜,颇有点书生气。

  德奥搂着妈妈的肩膀,向她介绍他带来的美国朋友。他爽朗地笑着——带着温情的笑容持续了很久,但又好像有些不自然,有种孩子般的不知所措,好像是在说:“我现在真是高兴极了,又紧张又兴奋,我该怎么做才好?真不知道怎么表达这些复杂的感情!”

  德奥告诉过我,他上次回来的时候和村里的族长商量过开始造砖块的事情,也特意让爸爸参加了讨论。德奥听说,从那时起,村子里就造了一大批砖块,还搬来了很多用于打地基的石头。爸爸基本上戒了酒,一心负责领导村民造砖块,而现在邻居们现在也都很乐意和爸爸聊天,而且都会说:“你有一个好儿子。”这些由这个项目所带来的“福利”,都是德奥曾经满心期待的。自从他知道自己父母都还活着那一刻起,德奥就一直努力想让父母安享晚年。我觉得从这方面来说,德奥的诊所虽然只是刚刚开工,却已经算是个成功了。

  如果看看这么多前来欢迎的人在这儿等了这么久,就能明白卡扬扎的人对这个诊所寄予了多大的希望,也就不难看出来德奥能够领导这个项目对他的父母来说有多么重要。有那么短短一刻,我看到德奥父母的目光从儿子身上转开,夫妻俩人静静对视着。妈妈的头微微仰着,向爸爸微笑,而爸爸露出了最灿烂的笑容——我赶紧抓拍下了这一幕。

  随即德奥的爸爸就皱了皱眉头,粗声对德奥说:“你怎么来得这么晚?”德奥依然呵呵笑着,向我翻译他爸爸说的话,接着激动地告诉我:“他现在真是好多了!我太高兴了。他现在棒极了!你知道,前些年他都很……现在他又有精神了,他过得也很开心。”

  “来,来!过来看看那些石头。”爸爸招呼德奥。

  地基石已经堆了高高一片,随时都可以使用。但是这些石头放置的位置并不方便,离山下要建诊所的工地还有好几百米远。德奥看到石头的位置,犹豫了一会儿。

  “进度太慢了!”德奥之前看了看村民们造的砖块,虽然垒得方方正正地摆在工地附近,但是那些砖块是雨季的时候烧制的,尽管没有烂成泥巴,但也不结实,不能用来盖房子。

  但是这些问题都可以解决,德奥说。这些砖块可以用来铺路,或垒造他规划的花园——用来种植一些菜园和果林,专门给营养不良的病人提供食物,而那些地基石也完全可以费点工夫再搬过去。

  人群围在那堆石头边,相互打着招呼,高喊着“Amahoro”,大声谈笑着,然后又是一阵欢呼和讨议。德奥这时高兴地向我喊道:“我真是太高兴了!”他说,“看见人们这么兴奋,我也很激动!”

  曾有人告诉我,有宗教信仰的人往往会在教堂中礼拜时产生最冷酷的想法。而我现在就在想,卡扬扎这些村民明天早上醒过来时,这里依然还是没有医生、护士和洁净的水源,有的也只是一堆放错了地方的石头。一股冲动的让我很想提醒德奥这些事情,可是能看到他高兴的神情我也很开心,且对于面前会遇到的困难,德奥一定比我更清楚。

  我们坐车离开卡扬扎,村民们告别的身影在车窗后慢慢变远,德奥对我们这些来自美国的朋友说:“非常感谢你们。”他声音很小,有些哽咽,“谢谢你们能来我的小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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