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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列夫·托尔斯泰

  他天生就一副多毛的面孔,植被覆盖了大多数的“地方”,又浓又密的胡髭遮盖了他的内心世界,让人很难看清。长髯覆盖了两颊,遮盖了嘴唇,遮盖了像树皮一样有些褶皱的黝黑脸庞,一根根随风而动,颇有长者的风度。他的眉毛宽约一指,像缠绕不清的树根,向上倒竖着。灰白色的鬈发一绺绺地像泡沫似的摊在额头上。从任何角度看,你都可以看到如热带雨林般茂密的胡须和头发。和米开朗琪罗笔下的摩西一样,托尔斯泰总会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这来源于他那天父般的好似滔滔白浪的大胡子。

  人们总是试图在自己的想象世界中,把他那遮盖面孔的头发剪掉,把他那疯长的胡须刮掉,以他之前没有蓄须的肖像为参照,希望用魔法变出一张洁净的脸。——这是能够看清他内心世界的有效途径。如此一来,我们又会不免开始有些不安。因为,必须承认的是,尽管托尔斯泰出身名门望族,但是他天生一副山野村夫的面孔,长相粗劣。天才的灵魂甘愿寓居在简陋、低矮的房屋,而天才的工作室,和吉尔吉斯人搭建起的皮帐篷相比也好不到哪去。这是一间粗制滥造的小屋,显然是出自一位农村匠人之手,而不是由古希腊的能人巧士修造起来的。就连架在小窗户上面的横梁——小眼睛上的额头,也像是用刀胡乱劈砍而成的树柴。皮肤毫无光泽,且藏污纳垢,像用枝树枝扎成的村舍外墙那般粗糙。在四方脸的中间,我们看到的是一只宽宽矮矮、两孔朝天的狮子鼻,像是被人用拳头打坏了的样子。乱蓬蓬的头发后面,那对难看的招风耳怎么也遮不住,总会跳进外人的眼帘。两片厚厚的嘴唇放在了凹陷脸颊的中间。他给人的印象是失调、崎岖、平凡,甚至有些粗鄙。

  这副劳动者的面孔上时刻都笼罩着忧郁、消沉的阴影,滞留着愚钝和压抑:在他脸上找不到丝毫奋发向上的活力和灵气,找不到任何精神光彩,找不到陀斯妥耶夫斯基眉宇之间那种犹如大理石穹顶一般缓缓隆起的非凡器宇。在他的脸上没有一丝光彩。诚实的人都会承认这一点。毫无疑问,这是一张平淡无奇的脸,障碍重重,想弥补都无从着手,不是传播智慧的殿堂,而是禁锢思想的监牢;这张阴郁沉闷,不苟言笑,还有些丑陋可憎。青年时代的托尔斯泰就深刻地意识到自己生就了一副不讨人喜欢的嘴脸。他曾说过,他讨厌所有对他相貌的幻想。“像我这样长着灰色小眼睛、宽鼻子、厚嘴唇的人,还能拥有幸福吗?”正是因为这样,他不久就任凭胡须生长,不怎么加以修理,将自己的厚嘴唇隐埋在黑貂皮面具般的胡须里,随着年龄的增长,胡子变成灰白色,这才显出些慈祥、可敬。直至他生命的最后十年,笼罩在他脸上的那一层厚厚的“阴云”才逐渐消失;直至人生的晚秋,俊秀之光才为这块悲凉之地增添了些许的温暖。

  就是这样一个土头土脑的俄国人,竟然为流浪在外的天才灵魂提供了归宿。我们在这个人身上找不到有任何精神的东西,也看不出他有诗人、幻想者和创作者的气质。从少年到壮年,直至老年,托尔斯泰一直都是相貌普通,混在人堆里都分辨不出来。对他来说,戴这顶帽子,还是那顶帽子,穿这件大衣,还是那件大衣,都没什么区别。托尔斯泰长着一张在俄罗斯大街上随处可见的脸,这样相貌的人既有可能是大臣会议是主持者,也有可能在酒肆中和一帮酒徒厮混;既有可能在市场上出售面包,也有可能穿着大主教的法衣,举着十字架从跪在他面前的虔诚教徒的头上掠过。拥有这样相貌的人,不管从事什么工作,不管穿什么服饰,也不管在俄罗斯的哪个城市,都不可能引起人们的特别注意。

  托尔斯泰的学生时代,也许就属于同龄人的混合体;参军的时候,也没法将他和其他战友加以分别;而重新回到乡间以后,他的样子又像极了之前舞台上的乡绅角色。如果你看见一张托尔斯泰赶着马车外出的照片,旁边有一位白胡子随从,你也许要认真思考一下才能分辨出谁是真正的马夫,谁是伯爵。另一张照片上是他在和一些农民在交谈。假如你不知道真相,根本不会看出在那些农夫中间的列夫托尔斯泰是个有地位、有财富的人,他的身份和在场的所有人都不一样。他的相貌完全没有任何特色,和普通的俄罗斯人差不多,因此,我们可以索性把他称为普通人,而且与此同时会产生这样一种感觉:天才的相貌并没有任何特殊之处,而是普通人的总体现。所以可以说,托尔斯泰拥有一张俄国普通民众的脸,他和全体民众同呼吸共命运。

  因此,那些第一次见到他的人们,刚开始的时候都会感觉失望。他们有的坐火车经过漫长的旅途,有的从图拉亲自驾车赶来,在客厅里正襟危坐,甚至心里还有些紧张和不安地等待这位大师的接见。在他们的心中,早就描绘了一幅大师的画像:相貌好似天父的美髯公,集尊贵、轩昂、伟岸、才华于一身。他们希望可以在他身上找到一些非凡的东西。在就要见到这位文坛泰斗之前,他们对他敬重有加,甚至已经到了诚惶诚恐的地步。大门终于开了,一个矮小的人走了进来,可能是由于步伐轻快的缘故,他的胡子在不停地跟着抖动。他几乎是一路小跑地进屋的,然后停下,将友善的微笑送给一位惊呆了的客人。他用情动愉悦的口气和客人们打招呼,并和每一位握手致意。来访者心里产生了疑惑:什么?这个矮小的家伙真的就是列夫?尼克拉耶维奇?托尔斯泰吗?于是,客人就会用眼睛直勾勾地打量着主人。

  当客人和主人的眼神相遇时,客人惊奇地屏住了呼吸,只见这个矮小家伙那对浓似灌木丛的眉毛下面,一道犀利的目光从灰色的眼睛中射出。凡是见过托尔斯泰的人几乎都会无一例外谈到他的这种目光,那是再好的图片也无法反映的。这道目光像一把锋利的钢刀刺了过来,又快又准,击中要害,让你无从躲避、无法动弹。你会像被施了催眠术一样,乖乖地接受这种目光的审视,任何掩饰和抵抗都无济于事。它像枪弹将伪装的甲胄穿透,像金刚刀将阻挡人视线的玻璃切开。在这样入木三分的探寻下,没法做任何掩饰。屠格涅夫、高尔基等上百人都对此深信不疑。

  这种透射心灵的审视目光只持续了一秒钟,接着就收敛锋芒,代之以柔和、和善的目光与亲切的笑容。虽然他的嘴角紧闭,表情没有变化,但那双眼睛却满含笑意,犹如璀璨的星光。而在悠扬动人的音乐影响下,它们可以热情似火。当精神上满足自在时,它们可以熠熠发光,犹如天上的繁星。转眼间,又会因忧郁而黯然失色,好似乌云笼罩,满目凄凉,显得神秘莫测。它们时而冷酷锋利,像手术刀、像X射线那样将一切隐藏的秘密揭开,时而温暖含蓄,现出好奇的神色。这是拥有人类面部最富情感的一双眼睛,可以表达出各种各样的感情。高尔基对它们的描述最是恰如其分,也道出了我们的心声:“托尔斯泰的这双眼睛中能包含一百只眼珠。”

  幸亏有这么一双眼睛,托尔斯泰的脸上才透出一股才气来。他所有的天赋和才华似乎都集中在他的眼睛里,就像陀斯妥耶夫斯基的所有深邃的思想都集中在他的眉峰之间。托尔斯泰面部的胡子、眉毛、头发,都只不过是这对闪光的珠宝的包装和保护甲壳而已。这对珠宝是如此富有魔力和磁性,可以将人世间的物质全吸进去,然后在我们这个时代中放射出精确的频波。这对眼睛不会放过任何微不足道的细节,再小的事物,透过这双眼睛都能看得一清二楚,就像是猎鹰从高空俯冲下来准确地抓住胆怯的耗子。同样它们也能对广袤无垠的宇宙进行全面的揭示。

  它们可以闪耀在精神世界的最顶端,同样也可以成功地将探照灯光射入阴暗的灵魂最深处。这双闪闪发光的眼睛拥有足够的热量和纯度,可以忘我地注视上帝;也有足够的勇气把一切的虚无摧毁。这种虚无就像一个女巫,会把所有看到她的人变成石头。似乎没有什么事情可以难倒这对眼睛看来,除非它们处在无所事事的白日梦中,在快活的梦境中肆无忌惮地享乐。只要眼皮睁开,这对眼睛就会马上清醒,毫不含糊、铁面无私地开始追寻猎物。它们容不得任何幻影,要撕掉每一片虚假的伪装,撕烂那些浅薄的信条。任何事物在这双眼睛中都会露出赤裸裸的真相,没有什么能够逃脱。因为它们锋刃无情,直戳要害,因此当它们对准主人时,也会像一把寒光四射的匕首正好刺中他的心脏。

  具有这种犀利目光,能够通过现象发现本质的人,整个世界和知识财富都能掌控在他的手中。而这样一个人,肯定会缺少一样东西,那就是只属于他个人的那一份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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