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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艾萨克想了很长一刻,回答道:“哎,有一笔钱,没错,不过仍旧……”

  “他们要给我的比较多。”

  “多多少?”

  “加一倍。”

  “加一倍?好啊,那么我得说你应该考虑一下了。”

  “但他们现在把线路又加长了一点。真的,我不知道怎么做才好——我这里不像你那里有那么多木材可卖,而我现在的境况需要买不少东西,买东西要现钱,我的田产和家畜又出产不了那么多东西。好像我得试一年电报的事……”

  他们两个都一点也不认为布列德会“搞好”一些,自己留住这个差事。

  当他们到达曼安兰,奥莲已经在那里了,她是下山经过这里。哎,是这奇怪的造物,这奥莲,在肥肉周围爬来爬去,像个蛆似的,七十多岁了,仍旧一成不变。她在小屋里坐着喝咖啡,但看到男人上来,非得迎出来不可,就走出屋门。

  “好啊,艾克塞尔,欢迎你从拍卖的地方回来。你不介意我顺便走过看看你和芭布罗吧!你是什么都好哕,你看,盖了新屋子,越来越有钱了!你买了一只羊,艾萨克?”

  “哎,”艾萨克说。“你认得出它吧,或许?”

  “我认得出她,不……”

  “扁耳朵的,你看得到。”

  “扁耳朵的?你这是怎么讲呢?扁耳朵怎么样?我想说的是,谁买了布列德的地方,毕竟?我刚刚正跟芭布罗说到这里,谁会做你们的邻居呢?我说。而芭布罗,可怜的,坐在那里哭,这也是当然的;但全能的神在曼安兰这里赐给了她一栋新房子……扁耳朵的?我这一辈子看过的扁耳朵绵羊不知道有多少了。我告诉你,艾萨克,你那个机器,简直是我这双老眼看不明白的了。这得值你多少钱,我是连问也不要问了,因为我永远算不清那么大数目。艾克塞尔,如果你看过,就知道我的意思了;那完全和以利亚同他喷着火的战车一样,老天原谅我这么说……”

  干草都搬进来之后,艾利修斯开始为回城里做准备。他已经写信给那工程师,说他要来,但他接到的回音却很出他的意料,信上说,由于年景不好,他们都得节约,办公室不得不省去艾利修斯的职位,工作则由主任自己做。

  该死!但是,一个地区测量员究竟又需要一批职员干什么呢?当他在艾利修斯年少的时候收他下来,无疑只是在山区人民的眼里显一显自己是个大人物;而如果说他给了这少年一些衣服,并供他住宿,直到他受坚信礼,他也从他的书写工作上得回报酬,这是一点不假的。现在这孩子长大了,一切又自不同。

  “但是,”那工程师写道,“如果你真回来,我会尽力在别的地方给你谋一个差事;当然,这是相当困难的,因为每一部门要找工作的年轻人都比缺额多。谨致问候……”

  艾利修斯会回城里,当然这是没有问题的。他能够把自己放弃吗?他要在世界上搞得像模像样。至于城里事情的变动,他没有回家里任何人讲:说真的,讲了也没用,现在他觉得什么事都不对他的心意。

  不管怎么样吧,他一句这方面的话也没说。塞兰拉的生活又在他身上产生了影响,这里的生活是不灿烂的,平凡的,又安静又沉闷,但梦一样模糊的生活,没有什么可以让他显白的,连镜子也没有用处。他的生活在他心里形成了一个裂痕,使他比别人更纤细,比别人更脆弱;他真的开始觉得他会到处无以为家。他已经又喜欢艾菊的味道了——但让这个过去吧。一个农家小伙子早晨站着听女孩们挤牛奶,这样想:她们在挤牛奶,听吧,几乎可以说是奇妙的,除了小河以外什么都不能比,跟城里的铜号乐队很不一样,跟救世军和汽船的声音也很不一样,像倾盆一样的音乐……

  塞兰拉的人是不时兴过于表示情感的,艾利修斯担心说再见的时刻来到。现在他都准备好了,他母亲又给了他一大捆毛布,给他做内衣用,而他父亲则委托了一个人在他走出门口的时候把钱给他。钱——艾萨克难道真舍不得这种东西吗?但事实正是如此。英格暗示这是最后一次,因为艾利修斯不是自己要在世界上出头了吗?

  “哼。”艾萨克说。

  家里有一种庄严的、沉寂的气氛,最后一顿饭,每个人有一个煮蛋,西维特站在屋外,准备好了要陪他哥哥一起下山,帮他扛东西。是艾利修斯启程的时候了。

  他从梨奥波丁开始道别。她也回说再见,并没有弄出叫人难堪的样子。女佣珍欣也是一样。她坐着梳羊毛,回说再见——但两个女孩都眼瞪瞪地看着他,该死!只因为他或许眼圈有点红。他跟母亲握手,她则毫不掩饰地大哭,一点也不在乎他是多么厌恨哭叫。“再——见,祝——福你!”他抽噎着说。跟他父亲是最糟的,比谁都糟。噢,从哪一方面说都是最糟。他是这么操劳,又这么死心眼,他曾经把孩子们抱在手上长大,给他们讲海鸥和其他鸟类与兽类的事,还有那田野里的奇迹;这都并不是多久以前的事,不过几年而已……父亲站在玻璃窗口,然后突然转身,抓住儿子的手,又快又别扭地说:“好吧,再见。新马的缰绳松了。”说着他就晃了出去,匆匆走了。噢,但那是他不久以前自己把缰绳解开的,而西维特那小混蛋看到了,因为他那时站在外面,为了这事,他自己笑着。其实,那匹马也只是在割过的草地上在吃新生的草。

  艾利修斯终于过了关了。

  他母亲必须走出门,到门口的石板上,又抽了口气,说:“高特保佑你!”然后给了他一个东西。“拿着——你不要谢他,他说你不要。不要忘记写信,常写。”

  两百克朗。

  艾利修斯下看田间:他的父亲在拼命把一根拴马橛砸进土里,他似乎觉得那很难,尽管土地实在够松的。

  兄弟两人上路;他们来到曼安兰,芭布罗正站在门口,叫他们上去。

  “你又要走了,艾利修斯?不行,你一定要进来喝杯咖啡。”

  他们走进小屋,而艾利修斯已经不再是爱情之苦的俘虏,也不再想跳窗或吃毒药,不,他把他的春季外套在膝上披开,故意露出那块银牌,然后用手帕擦头发,十分斯文地说:“美丽的天气,岂不是——简直是古典!”

  芭布罗也自持得很,她一只手上玩弄着银戒指,另一只手上金戒指——哎,真的,她连金的也有了——她穿一件从脖子到脚踝的围兜。就像是说,她的身材并没有变坏——不管别人在这种情况下如何。当咖啡煮好,客人在喝的时候,她在一块白布上缝了几针,又在一个领子上做了一下钩针活,都是些女红。芭布罗并没有因为他们而不自在;这更好,大家谈话比较自然,艾利修斯又可以轻快起来了,爱怎么年轻活泼就怎么年轻活泼。

  “你跟艾克塞尔怎样了?”西维特问。

  “噢,他在附近什么地方?”她回答说,把自己拉直了些。“这么说,我们这边再也看不到你了,我猜?”她问艾利修斯。

  “也许吧。”他说。

  “哎,这确实不是在城里呆惯的人住的地方。我倒希望能跟你一起去。”

  “你并没有真的这个意思,我知道。”

  “没有真的?噢,我懂住在城里是什么味道,这里又是什么味道,我呆在城里比你呆的还长,所以——我不会想念吗?”

  “我指的不是这个,”艾利修斯赶快说,“毕竟你住的是卑尔根。”

  “如果不是有报纸看,我一天也住不下去,这一点我知道就是了。”她说。

  “但是,那艾克塞尔怎么办呢?——我想的倒是这个。”

  “至于艾克塞尔,这是我自己的事。你又怎么样呢?——我猜城里必是有什么人在等你。”

  说到这个,艾利修斯情不自禁地要显摆一下了,尝一尝自我陶醉的乐趣:也许真有一个人在城里等他呢。噢,他本可以抓住这个机会——可是,偏偏西维特在,结果就统统不一样了!他只能说:“不要胡说吧!”

  “噢,”她说——而今天,她也真的又羞又愤了——“说得好听,胡说!好嘛,你还能期望曼安兰的人说什么不胡说的话呢?我们并不像你那么了不起啊!”

  噢,她去死好了,艾利修斯实在不在乎;她的脸脏兮兮的,她的情状即使是他那不懂事的眼睛也看得清清楚楚了。

  “你不能弹弹吉他吗?”他问。

  “不,芭布罗简短地说。“我想说的倒是,西维特,你能不能过来帮艾克塞尔盖一两天的房子?比如说,你能不能明天从村里回来的时候开始?”

  西维特想了一想:“哎,可以。可是我没有衣服。”

  “今天傍晚我可以跑上去把你的衣服拿来,等你回来的时候就已经在这里了。”

  “哎,”西维特说,“如果你可以的话。”芭布罗现在过分的热切起来了:“哦,只要你能来就好了!夏天已经快过去了,在秋雨以前房子应该漆起来,盖起来。艾克塞尔本来也好多次想要请你帮忙,只是又说不出口,哦,你可以帮我们太大的忙了!”

  “我能帮多少就帮多少。”西维特说。

  “就这样定了。”

  但现在轮到艾利修斯恼愤了。他明明白白可以看出来这是芭布罗聪明的一招,设下套圈来给她自己和艾克塞尔找好处,找盖房子的帮手,救了这栋房子。但是事情也做得太明显了,毕竟她还不是这里的女主人,而他吻过她以后到现在也还没有多久——这个女人!她心里难道不懂得一点羞耻吗?

  “哎,”艾利修斯突然说,“到时候,当你准备好了,我会及时赶回来当教父。”

  她瞥了他一眼,很不高兴地回答道:“教父,好得很!现在又是谁在胡说呢,我倒想知道?等我请人去找教父的时候你有足够的时间赶得及。”艾利修斯除了傻笑一番,恨不得赶快离开这个地方之外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呢!“谢谢啦!”西维特说,站起来准备走。

  “谢谢啦!”艾利修斯也这样说,但是他没有像人家为了喝一杯咖啡说谢谢的时候那样站起来或点个头,没有,真的,他倒宁愿她为了尖嘴俐舌而下地狱。

  “让我看看,”芭布罗说,“哦,对了,我在城里住的那两个年轻人,他们外套上也有银块。不过比这个大多了,”她说。“那么,好啦,你回来的时候可以进来,西维特,住在这里吗?我会把你的衣服拿来。”

  这就是跟芭布罗的告别。

  兄弟两人又上路了。艾利修斯是一点也不为芭布罗的事沮丧的,她爱怎么样怎么样好了——何况,他口袋里有两张大钞!兄弟两人都小心的不要谈到任何叫人感伤的话题,例如父亲告别的奇怪方式,或母亲如何的哭。为了不在布列德利克停留,他们绕了很大的弯,而且为了这个小诡计开着玩笑。但当他们见到了村子,想到是西维特要折回去的时候了,两个人都失去了丈夫气概。譬如,西维特就脆弱地说:“你走了以后,我不晓得会不会孤单一点。”

  这时艾利修斯一定是吹起口哨来,看着鞋尖,在指头上找一小块皮,在口袋里摸什么东西,是什么纸,他说,摸不到……噢,如果不是西维特最后把事情挽救,情况一定更糟。“走吧——”他突然一叫,碰了他哥哥的肩膀一下,跳开。这以后好些了;他们互喊着再见,一边分头走一边喊。

  是命运还是机会——随便说是什么吧。艾利修斯毕竟又回城里了,去就一个不再为他开放的职位。但这回一个时机,却使艾克塞尔得到一个帮忙的人。八月二十一日,他们开始动工,十天以后,房顶搭好了。噢,这不是间大屋子,也绝对说不出多高,顶多能说它是问木造的,而不再是草根土的了。但至少家畜有很好的棚子过冬了,因为那棚子原先是人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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