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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十字架(28)

  她的头发和皮肤渐渐灰白,她已无心修饰或者好好穿衣裳。晚上她躺着思索她和尔郎的人生;白天像做梦般来来去去,除非人家跟她讲话,她从不开口,连小儿子跟她说话,她好像也听而不闻。她本来是谨慎又勤劳的主妇,如今什么活儿都不干。爱情是她与俗事奋斗的基础力量——尔郎难得感谢她;他渴望的不是这种爱情。但是她忍不住如此;她生性喜欢借操劳和忧虑来表现爱情。

  此时她似乎一步步滑向死亡的昏睡状态。后来全教区流行一种疾病,她的儿子都卧病在床——母亲又醒过来了。

  这种病对成人比小孩子更危险。伊瓦病情很重,没有人指望他生存。他发烧的时候力大如巨魔;大吼大叫,挣扎着要起床抓武器——似乎忆起丧父的情景。纳克和布柔哥夫只能用蛮力硬按着他。后来布柔哥夫病倒了。劳伦斯躺在床上,面孔破皮化脓,肿得很厉害,面目完全改观——眼睛由两条小缝一闪一闪的——仿佛要在高热中逐渐烧毁。

  母亲在阁楼守护这三个孩子。纳克和高特小时候患过这种病,史库尔的病情比哥哥弟弟轻;菲莉达在楼下的大厅看护他和小慕南。谁都没想到慕南有危险;但他身子素来孱弱,有一天晚上,人人都以为他快要好了,他突然昏迷不醒。菲莉达几乎来不及通知他母亲——克丽丝汀奔下楼,没过多久慕南就在她怀中断了气。

  小慕南死了,她感受到一种新的绝望。当年她为乳儿夭折而伤心,其实跟她怀念一切被扼杀的幸福梦有关。那段日子,内心的风暴支持着克丽丝汀。紧张的情绪直到她眼见丈夫被杀才结束,使她的心灵疲惫不堪,克丽丝汀以为她会为尔郎伤心而死。没想到这份自信反而使悲哀钝化了。她活在世上,觉得暮色和阴影在四周一天天变浓,她等着死亡之门也为她开放——

  面对慕南的小尸体,母亲阴惨惨醒过来了。多年来,这个金发的男童一直是母亲身边的么儿,在她该板起脸来纠正儿子的劣行和淘气劲时,惟有这个孩子他仍敢爱抚及调笑。而且他跟母亲很亲昵。丧子之痛似乎切入她的皮肉里——她仍旧得活下去。一个曾将鲜血灌入这么多小心脏的女人,决不像她想象中那么容易死掉。

  她满怀绝望,在亡儿的遗体和生病的儿子之间穿梭。慕南停尸在小娃娃和父亲曾经停尸的旧储藏屋里——一年内她家连续死了三个人。她以一颗恐惧而枯萎的芳心,默默等待下一桩死讯一等待无情的命运。上帝踢给她这么多孩子,她从未好好珍惜这份天恩。最糟糕的是,她多多少少明白这一点。虽然每次孩子长大,不适宜她抱了,她会若有所失;虽然每一个新生儿躺在她胸口她会感到欣慰——一次又一次得知那份喜悦远比阵痛和产痛大多了,但是她更常想到烦恼、痛,恐惧和斗争。她曾抱怨孩子的父亲不可靠,很少为子孙着想。她总是忘记,当年她违犯上帝的法规,将亲人踩在脚下,只求奔向他,而他跟现在没有两样。

  如今他已离开她了。她预料儿子会一一死亡。也许她命中注定要当一个没有孩子的母亲。

  ——以前她隔着自己和尔郎的爱情迷雾来观察世界,许多事情她看见了,却难得思考。她确实看出:纳克自认为是长子,理当成为兄弟的首脑和领袖,还发现他很疼慕南。不过她看见长子为么弟去世而悲痛欲绝,仍旧感到意外和震惊。

  另外几个儿子复原得很慢,却一一痊愈了。复活节的礼拜天,她带四个儿子上教堂;布柔哥夫还躺在床上,伊瓦体力太差,不能到户外。劳伦斯卧病期间长高了不少,其它方面也进步良多,这半年的事变似乎使他超越了实际的年龄。

  现在克丽丝汀以老太婆自居。她认为,一个女人只要晚上有幼儿睡在她怀里,白天在她四周嬉游,日夜需要她牵挂,人家一定觉得她年轻。等幼儿长大,不适宜如此,也就是老妇人了。

  新妹夫“哈瓦之子颜马特”说尔郎的孩子年龄尚幼,她自己也才四十出头;说不定她马上就想再婚;她需要一个丈夫来帮她照顾地产,抚育较小的儿子。他提到好几位和克丽丝汀可以匹配的对象——请她秋天到伊林庄走走,他会安排她见见这些人,以后再进一步讨论婚事。

  克丽丝汀苦笑了一下。是的——她今年才四十岁。她若听别的女人带着一大群成长中的小孩守寡,她也会学颜马特说这种话——劝人再婚,找个丈夫相助;甚至为他再生几个孩子——她自己可不干——

  伊林庄的颜马特在复活节假日结束后来到柔伦庄,克丽丝汀是第二次见到新妹婿。他们母子没参加戴夫林庄园的订婚宴,也没到伊林庄去喝结婚喜酒。两场大宴只间隔极短的时间,那年春天她怀了最后一个孩子。颜马特一听到尔郎被杀的消息,连忙赶到西尔地区;他提供意见,也实地帮忙,好意协助妻子的姐姐及外甥,尽量安排后事,因为尔郎的儿子尚未成年,他还负责指控凶手。不过当时克丽丝汀对身边的情况一无所知。连杀害尔郎的“托尔之子古德蒙”受审,她都不太起劲。

  这回她跟妹婿多谈了一会,觉得他蛮讨人喜欢。他年纪不小了——和西蒙·达尔同年——安详稳健,体型高大,肤色比一般人黑,面容俊美,却有点驼背。他和高特立即成了好朋友。自从父亲死后,纳克和布柔哥夫彼此更亲密,跟别人比较疏远。伊瓦和史库尔对母亲说他们喜欢颜马特姨丈——“不过我们觉得,兰波阿姨真该多寡居一段日子,为西蒙姨丈增光——她的新夫婿一点都不像西蒙。”克丽丝汀发现这两个野小子还念念不忘西蒙。他们听父亲和母亲纠正他们的过错,总是气得怒目握拳,却肯接受西蒙的指导。

  颜马特在柔伦庄期间,尔郎的堂兄“巴德之子慕南”也来拜访克丽丝汀。如今“舞会慕南”爵士已成了干巴巴的老头子。当年他肥胖魁伟,重重的身躯不失优美的仪态,看来比实际上高大和体面。如今痛风症害苦了他,外皮松垮垮包着萎缩的骨架;他活像小妖怪,头顶全秃,只有颈背附近剩下几撮稀稀落落的白发。以前他留着浓浓的蓝黑色胡须,给平滑丰满的双颊和下巴增添几分暗影;如今松垮的下巴和脖子上长满灰胡楂,很难用剃刀刮干净。他双眼迷离,偶尔流口水,又饱受胃病的折磨。

  慕南带儿子英吉同行——一般人以母姓“福鲁加”来称呼他——他年纪也半老了。父亲曾帮助儿子打天下,替他找到有钱的对象,又说动哈瓦主教支持英吉——慕南的太太卡群夫人是主教的表亲,所以哈瓦主教乐于帮英吉致富,以免他侵害卡群夫人诸儿女的继承权。主教拥有赫德马克州长的封地,他叫“慕南之子英吉”当代理人,所以英吉在史考恩和瑞达布拥有不少田产。他母亲也在这些地区买下一座庄园;如今她成了虔诚的妇人,经常行善,誓言守贞至死。慕南看克丽丝汀微笑,气冲冲说:“你还不太老,也不太难看。”他本来希望布琳希尔德到哈马附近的庄园跟他同居,替他理家,但是她不愿意。

  慕南爵士抱怨说,他晚年没什么乐趣。子女都爱吵架——同母的兄弟姐妹彼此失和,又和异母的兄弟姐妹斗争。最差劲的是么女;他婚后才和姘妇生下她,所以不能给她留遗产,于是她趁父亲在世期间,尽量掠夺父亲的各种财物。她是寡妇,住在慕南爵士固有的史科葛汉宅邸;父亲和兄弟姐妹都赶不走她。慕南怕她怕得要命,可是他逃到别的子女家去住,听他们抱怨别人贪婪和欺诈,也深以为苦。最小的婚生女儿在吉姆索伊当修女,慕南和她相处最愉快;他喜欢到那边的招待所暂住一段时光;此时他会接受女儿的指导,热心忏悔和祷告,不过他无法长期忍受修道院的生活。克丽丝汀不相信布琳希尔德的儿子对父亲比别的儿女孝顺,不过“巴德之子慕南”不承认这一点;所有的儿孙,他最疼他们两人。

  这位亲戚现状堪怜,可是他来看克丽丝汀,克丽丝汀那冷冷的悲哀即略微融化了。幕南从早到晚谈尔郎——他不自叹命苦的时候,老是大谈已故的堂弟,夸耀尔郎的言行——尤其爱谈他大胆的少年时代。当年在胡萨贝庄园,梅根希尔德夫人一天到晚绷着脸面对丈夫,丈夫则绷着脸面对长子尔郎,尔郎离开胡萨贝家园,离开哈斯特奈斯庄园和虔诚的养父巴德爵士,到外界去见世面,曾玩过各种疯狂的鬼把戏。在尔郎的遗孀心目中,慕南爵士的唠叨话能给人奇特的安慰。慕南爵士喜欢他堂弟,总认为尔郎的美貌和男子气概超过天下所有的男人——慕南认真说:才智方面也是如此,只是他不好好利用罢了?克丽丝汀认为,尔郎十六岁就离家去当国王的侍卫,又由这位堂兄担任向导和老师,对尔郎没有好处。不过慕南爵士大谈往事,口涎流下嘴角,红红的老眼流下热泪——说起尔郎不幸和爱琳姘居,终生受害……生前那种奔放愉快的心性——克丽丝汀忍不住泛出悲哀和温婉的笑容。

  “哈瓦之子颜马特”正和高特及纳克恳切谈话,讶然看一看其妻的姐姐克丽丝汀。她陪那位讨人嫌的老头子和武夫坐在交叉的墙凳上——颜马特觉得武夫有点喜怒无常,但是她面带笑容,跟他们聊天,为他们斟酒——以前颜马特没看她笑过,觉得她笑起来很迷人,低低的笑声有如少女。

  有一次颜马特说:六兄弟不可能都留在家里,靠母亲的庄园度日。如果尼古拉斯(纳克)的五位弟弟要和他共同生活,婚后可能还要靠庄园维持生计,那么门当户对的有钱人决不会把女眷嫁给他。如今他们该为小伙子娶亲了——纳克年届二十岁,生性似乎很活泼。所以颜马特到南方的时候,有意带伊瓦和史库尔同行;他一定能为他们找到晋身的门路。尔郎惨死后,国内的贵族想起他是自己的同侪,出身和血统俱佳,足以爬上高位,天性迷人,许多方面颇为高超,可以说是勇敢能干的领袖——只是运气不好罢了。在主人庄园上参加弑主行动的人受到严厉的惩治。颜马特说不少人打听过尔郎的儿子。圣诞节他曾和苏德汉庄的人会面,他们说这几位少年是他们的亲戚;容爵士叫颜马特问候他们,说他欢迎尔郎的儿子去攀亲,乐意接纳其中一两位到他家服务。王亲“海夫特之子容”即将娶厄林爵士的长女爱琳小姐,新娘曾问尔郎的孩子像不像父亲。记得她小时候尔郎曾到布柔哥文拜访他们家,她认为尔郎是最美的男士。其兄弟“厄林之子布雅恩”也说:尔郎的儿子们若需要他帮忙,他一定全心相助。

  颜马特说话的时候,克丽丝汀望着两个孪生子,他们愈来愈像父亲:柔软如丝的黑发服服帖帖黏在头上,前面几撮略微卷曲,后面一直盖到细细的棕色脖子边缘。他们的脸型狭长,鼻梁高高突起,小嘴巴左右各有一块肌肉节瘤。不过他们的下巴比尔郎短和宽,眼珠子的颜色也比他深。克丽丝汀认为,尔郎抬眼看人的时候,瘦瘦的黑脸和漆黑的头发配着浅蓝的眼睛,往往不知不觉就打动了人家,他迷人的地方就在于此。

  史库尔回答姨丈(他习惯当两者的代言人)的话,双眼射出钢蓝色的微光:

  “姨丈,我们感激你的好意。不过我们已经跟慕南爵士和英吉谈过了,也请教过大哥——结果我们跟英吉和他父亲达成了协议。他们是我们父系的近亲——英吉南行的时候,我们要跟他走,今年夏天暂住在他的庄园,也可能多住一段日子——”

  那天晚上母亲安歇后,小伙子到楼下的大厅来找母亲。

  伊瓦说,“娘,我们认为你大概了解这一点。”

  史库尔说,“父亲受冤时,那些人不声不响观望,我们不去认亲戚,向他们求援。”

  母亲点点头。

  她认为儿子们做得对。她看出颜马特是谨慎正直的人,他的建议用心极佳——不过小伙子忠于父亲,她觉得很高兴。只是以前她从来没想到有一天她的儿子会去服侍布琳希尔德·福鲁加的儿子。

  等伊瓦恢复体力,能够骑马了,双胞胎立刻跟英吉·福鲁加动身。他们走了以后,庄园变得很安静。母亲记得——那年此时,她带着新生的娃娃躺在织房里——真像一场梦。不久以前她还自觉年轻,心灵掀起少妇的忧愁和相思,掀起希望、憎恨和爱情——如今身边只剩四个儿子,脑海平静无波,只为成年的儿子忧虑。双胞胎走后,柔伦庄静悄悄的,她对布柔哥夫的隐忧终于明朗化了。

  客人来访期间,他和纳克搬到旧火炉室;白天下床,未曾走到户外。克丽丝汀发现布柔哥夫老坐在同一个地方,从不横越地板,母亲在屋里陪他,他一动也不动,她担心极了。她知道他最近生病,视觉恶化不少。纳克静静不讲话——父亲死后他一直如此,似乎尽量躲着母亲。

  有一天她终于鼓起勇气,问长子其弟布柔哥夫的视力如何。纳克一直岔开话题,她叫儿子说实话。

  纳克说:“他还能隐隐约约看见强光——”说着脸色发白,猛转身踏出房门。

  傍晚母亲哭累了,自认可以平平静静和儿子交谈,就走到旧火炉室。

  布柔哥夫躺在床上。她进门坐在他床边,一看他的脸色就知道他晓得母亲和纳克谈过了。

  他惶然哀求说:“娘,你千万别哭,娘。”

  她恨不得扑向儿子,把他抱在怀里大哭,惋惜他的不幸。但她只偷偷把手伸到被单下,抓住他的大手。

  她用嘶哑的嗓音说:“儿子啊,上苍大大考验你的男子气概。”

  布柔哥夫脸上的表情变了,变得坚决又果断。他隔了一会儿才说:

  “娘,我早就知道上帝特选我来忍受这些。上回我们在陶特拉修道院——亚斯拉克修士就跟我谈过这件事,他说我万一失明——”

  “——他说,正如主耶稣在荒野面临诱惑——基督徒心灵的真正荒野在于视觉和五官受困——此时他的身躯跟兄弟和亲人为伍,精神却追随主耶稣的足迹踏入荒原。这些资料他是由圣伯纳的作品中看来的。只要一个灵魂明了上帝特选他接受男性气概的大考验,他不必怕自己受不了。上帝对我的灵魂了解得比我本人更深——”

  他继续用这种口吻和母亲说话,以超乎年龄的智能和心灵力量来安慰她。

  晚上纳克来找克丽丝汀,要求和她单独谈谈。他说他和布柔哥夫打算出家,到陶特拉修道院立誓当托钵僧。

  克丽丝汀哑口无言,纳克平平静静往下说。他们会等高特成年,能照顾母亲和弟弟的事务才离家。他们将带着胡萨贝“尔郎之子”该有的财物进修道院,不过他们也会留心弟弟们的福祉。尔郎的儿子由父亲手上继承不到值钱的产业,不过老大、老二和老三在叔叔冈诺夫进修道院以前出生,他们在丘陵北面拥有几块农田——冈诺夫分财产的时候,虽然把未奉献给教会的产业大部分移交给哥哥,但他曾送一部分给三位侄儿。纳克说:他和布柔哥夫若不要求全份的遗产,对高特大有帮助,如今高特将成为家族的首脑,让血脉延续,两位哥哥则告别尘俗。

  克丽丝汀如遭雷劈。她从来没想到纳克有心过僧侣生活。但她并未提出异议——她实在太激动了。她不敢劝儿子改变这么美好,这么有益的目标。

  纳克说:“几年前我们一起住在北方的修道院,兄弟俩就答应永远不分开。”

  母亲点点头;她知道这回事。她以为儿子们的意思是纳克婚后,布柔哥夫要住在纳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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